【一千零一夜】07 只是時光不回頭

我背對著博物館的守夜人。

我說：「我是個妓女，不過死了有些年頭了。」

我在這兒等一個人。那個人曾說過，他會回來的。

很可惜他還沒回來，我死了。歲月催人，妓院拆了，被人改造成博物館。

博物館不好，博物館沒有人情味，妓院有，有歌情武情，詩情世情，還有姦情。

身為鬼魂，博物館對我無拘無束，但我只愛去博物館的一個小廳。

就是這兒，展覽著一些舊貨，有一把木頭煙斗，這是我的。

妓院被拆後，當時的舊貨，都被移到這個博物館。

你猜對了，那是個信物，上面刻著我的名字。

當時的未婚夫送我的。

他說過，木頭煙斗就當戒指了，等戰爭結束，他一定會回來找我。

他是個將領，曾多次被派發到此地駐守，他來妓院時還是個雛兒，我主動去勾引了他。

用一把底部燒地通紅的鐵煙斗，假裝去燙他的臉。

我笑地很狂放，他被我激怒了，抓住了我揚起的小臂。

這是我們最初相識的場景，後來，他很快動了真心。

縱橫妓院的我，怎麼會不知道一個道理，動下體而勿動上心，可是沒想到我也動了。

就在他崩了一個對我動粗的嫖客之後。

你知道，嫖客多半也是士兵，他們多半有創傷後應激障礙，他們來這裡，是為了讓我們傷害他們，或者讓他們傷害我們。

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動過粗的男人，儘管我見過他帶領軍隊，對士兵拳打腳踢的。

總的來說，那是我們特別幸福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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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為什麼要和你講這些，老頭子，我來這兒很久了，是這裡的常客。

今天現身，因為我就要魂飛魄散了，我捨不得這煙斗。

以及，我是個鬼，你居然不怕我。」

我摩挲著銀煙斗，我仍然沒有回頭。

我也不指望博物館的糟老頭能理解這些，再說，我是個妓女，也是個鬼，他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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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是不是沒有回來？」守夜人岣嶁著腰。

他說他也過了大半輩子，頭白鬍子花，來到這個破地方守夜，就是養老，來了等死。

臨死前見到鬼，他說，這是他的榮幸。

他蒼老的聲音說，那個煙斗的故事，他願意告訴我後半截。

那一戰他去了越南，軍隊不小心被團滅，他被活捉成俘虜。

每日接受拷打，不給吃喝，垂死掙扎間，當地有個村婦爬到他嘴邊，施了些水。

卻被牽連進來，齊遭極刑。村婦的家人冒死放了他們，委託他照顧好村婦。

一家七口，六人死，換村婦一命。

他不得不從，從此逃出這裡，和村婦結婚。

嘗試過很多職業，命里打滾了五十年。

東躲西藏如老狗，只是時光不回頭。

木頭煙斗不相忘，只是時光弄人，它不回頭。

承諾和回憶歷歷在目，只是時光如練，他不敢回頭。

守夜人說他知道這些，是因為博物館的主人，對史實很有興趣，弄清了這裡所有物件的來龍去脈。

他說他替博物館的主人守了這麼多年，他耳濡目染，每個歷史遺物都有背景。

終於遇到一隻當事鬼，可以講講背後的故事。

他很激動，激動地想流淚。

「可惜我太老了，我的眼窩已乾涸。」他顫抖著。

說的跟真的似得，守夜人一定是為了寬慰我，才故意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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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起逶迤的背影，它應該有一些消散了。

不知道還能挺多久，於是我說。

第一年。我不肯接客，油鹽不進，形如枯槁。

第二年。被妓院趕了出來。但仍守在妓院附近，依舊很愛美，我怕他回來，不認得我了，我每天都堅持做頭。

第三年。戰爭結束，我以為他一定會回來，愛美愛地更勤。理髮店，裁縫店，高跟鞋店統統趕我走，他們不說我臟，說我在這兒，影響他們生意。

我哪裡臟，你看我的頭臉清清爽爽的，是不是很好看？

我在路口站了好多年，胸口墜著木頭煙斗。我等他回來，我跟自己說，我能等下去。

一說就是好多好多年，好多年是多少年，我記不得了。

我得了肺炎，死在妓院後庭的垃圾堆里。

我還是不想走，作為一隻鬼，我在妓院也呆了好多年，只想等他。

後來這兒變成博物館，我來這看煙斗，也看了好多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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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你能有多少年？

我還想再等，可是我等不下去了。

你看，我的魂在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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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人顫巍巍地燃起一把爐火，把煙斗丟了進去。

木頭煙斗燒了起來，燒地尖紅，像我正在散去的魂魄。

「這煙斗，我燒了，如果你能帶走的話。」

在我完全散掉以前，我聽到他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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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後來的事。

爐火慢慢熄滅，守夜人終於老淚縱橫。

後來，村婦老死，他回到這裡，我人已不在。

妓院改博物館，老人他佝僂著背，像一個簌簌掉灰的煙斗，在這裡靜靜守候了博物館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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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應過你的，我會回來的。」他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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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說，不能認，世事難預測。

東躲西藏如老狗，只是時光不回頭。

公眾號：匡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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