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匠

鎖匠 文@不要害怕跌倒啊

八十年代,南方的一座偏僻小鎮上,有一位奇人。

這奇人名叫魯二,據說族譜往上可以追溯到春秋末期。手上一門精巧機簧的製作技藝傳承自土木工匠祖師爺公輸般一脈,雙手如飛梭,也看不清如何動作,拆鎖安鎖一氣呵成。但究竟是真是假,大家不妨當個笑話。

如今魯二也老了,頭髮花白,眾人見了他,也得客氣地稱呼一聲二爺。倒不是僅僅敬重他的輩分,也是敬重他手上的技藝,無論在什麼年代,沒有比手上的技藝更靠得住的東西,吃飯喝粥,憑的就是技藝過人。

魯二這手上的技藝並非全是唬人,傳說中如同飛梭般的手法無人見識過,但經魯二之手製成的鎖,無論安上了哪家大門,從未傳過失竊之事。

三十年前,魯二便在小鎮的東街經營著一家鎖店,物美價廉,往來購買的人絡繹不絕,拜師學藝的年輕也不在少數。

說到三十年前,還得再提上一嘴,魯二原本有一個兄弟,家裡排行老大,名叫魯一。

不同於魯二的低調,魯一此人頗為張揚,年紀輕輕便敢聲稱這世上沒有他打不開的鎖,魯家開鎖的技藝天下無雙,腳下的功夫也很是了得,這魯一騰挪周旋於方圓十里的大戶家中,倒也從未落下過馬腳。

此人好逸惡勞,干著無本的買賣,鎮上百姓個個心裡跟明鏡似的,但苦於沒有證據,也只能恨得咬牙切齒,無濟於事。

後來新中國成立了,這魯一被鎮上百姓聯名告到了政府,也不知政府從哪兒搜集了魯一一堆的罪證,總之隔天魯二便被拉去了打靶場,將繩索捆得結結實實,饒是一隻鳥兒,這時也折騰不再起來。

砰砰砰!三聲槍響,反革命盜竊罪,跋扈一時的賊王魯一便成了倒在泥沙上的一具冰冷的屍體。

行刑的軍人當時還去確認了一番,嘿,一瞧這魯一可當真了得,不過幾秒的空隙,手腕間被繩索捆綁的死結已然解開大半。

但最後好歹還是死了,鎮上的人大老遠都看見魯二到打靶場領回他哥的屍體,埋在了父母墳旁。

魯一死後,鎮上的百姓心裡有了底氣,關於魯二的流言滿天飛,說他是魯一的幫凶也有,說他其實是幕後主使也有,但俗話說捉賊拿贓,捉姦拿雙,政府對此沒有發表意見,流言也漸漸平息了。

原本魯二可以遠走他鄉,到一處無人認識的地方,手藝就是鐵飯碗,到哪哪吃香。但這魯二也不知是著了什麼魔,別人戳他脊樑罵時不還嘴,不還嘴便算了,也不知道躲,硬生生頂著咒罵熬過了半年,後來在鎮上經營了一家鎖店,人們漸漸不再提起這茬,後來說起魯二時只會豎起大拇指稱讚,此人制鎖堪稱一絕。

一晃三十年過去,往事如同一枕黃粱,百姓的生活漸漸好了起來,魯二也積累了不薄的家底。

原本日子可算過得清凈太平,魯二今早起來時,卻發現變了樣,一群人堵在門口吵吵嚷嚷,還有許多好事之人,早早佔據了好位置坐看熱鬧。

魯二剛打開店門,當先一個肥胖婦女哭哭啼啼闖進門來,指著魯二的鼻子破口大罵,滿嘴諸如「狗改不了吃屎」、「老不知羞」、「手腳不幹凈」之類的污言穢語,如同彈珠炮一般冒了出來。

魯二一時有些恍然,彷彿回到了三十年前。

群眾也是一片嘩然,心想莫非是這魯二老來色心起,佔了這婦女便宜?但一看這婦女肥頭大耳的模樣,心中又不敢苟同。

仔細一問方才知曉,原來是昨晚這婦女家中遭了竊賊,現金不翼而飛,而她家大門上的鎖,可不正是魯二這號稱絕對不會有人能打開的鎖么?

莫非魯二不是人么?這麼一想,眾人紛紛明白過來,於是看著魯二的眼神也驟然變了。

魯二佝僂著腰,衣著樸素,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尋常的瘦小老頭,他聞言神色一緊,急忙問道:「家中可有遺留血跡?」

那婦女卻不管,肥胖的大手對著魯二胸口就是狠狠一推,魯二哎喲一聲倒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婦女仍不依不饒,哭鬧道:「識相快將贓物還來,不然我可報警了!」

魯二也不惱怒,他坐在地上,看上去有些潦倒,乾脆一甩手:「那你報警罷。」

婦女一怔,倒也無話可說,丟下幾句狠話便走了,不多一會兒,又領著警察找上門來。

領頭的老警察與魯二下過幾盤棋,算是有些交情,他將魯二拉到一邊,斟酌了片刻說:「二爺,我問過了,丟的東西不多,你乾脆給她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魯二沉默不語,臉色布滿陰雲。

老警察又為難地勸道:「這事兒嘛,鬧大了對你我都不好,金額不大,偵破難度卻不低。二爺,你也知道自己的名聲,吃個啞巴虧算了,別和自己過不去。」

魯二忽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激動地叫喚起來:「我什麼名聲?我什麼名聲?」

老警察不再勸了,心裡也有些恨這魯二不識好歹。

「那我可秉公執法了。」老警察拉下臉,丟下這句便走了,婦女急忙追了前去,問了幾句後折返回來,瞧她臉色,估計也沒討著好。

「別以為你和警察沆瀣一氣,我就奈你不得,今這事兒不算完!」婦女摔爛了魯二兩個花瓶才解氣,惡狠狠說完這句話後,便大步離開。

魯二胸口劇烈起伏,顯然被氣得不輕,在婦女走後許久,才靠著牆壁緩緩坐倒,臉色又枯槁了幾分。

比起江洋大盜,普通百姓最恨的是那些小毛賊,彷彿夏季時候的蚊蟲一般,防不勝防,不勝其擾,又沒有太好的辦法對付。

常言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婦女沒日沒夜宣傳魯二行竊之事,講得繪聲繪色,再佐以三十年前魯一的往事添油加醋一併道來,彷彿親眼目睹了魯二行竊一般。魯二漸漸在眾人眼中,儼然成了一個老賊的形象。

找上門來退鎖的人越來越多,魯二沒有多說什麼,一律照原價退回,至於那些惡毒的詛咒和唾罵,三十年熬過來了,魯二還會怕嗎?他視若不見,只在店裡顧著忙活著自己的事情。

他將多年攢下的錢財全數託付給了朋友,請求他用這錢財去接濟上不起學校的孩子,三天後,估摸著退回來的鎖差不多了,他便在店門前燃起大火,將所有鎖堆起來燒了乾淨。

一直燒到了太陽接近下山的時候,魯二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喚人將老警察找來,又對一旁圍觀議論的百姓說:「隨我來,我告訴你們誰是竊賊。」

說來也怪,當有熱鬧看的時候,無論平日里再忙的人也會閑下來,這不?一傳十,十傳百,魯二身後漸漸聚齊起了一大群看戲的百姓,差不多半個小鎮的人都跟來了,可謂聲勢浩蕩。

婦女打開家門時嚇了一跳,她的丈夫聽到聲音從廚房拿了一根擀麵杖出來,將婦女護在了身後,緊張地看著眾人。

魯二定了定心神,沖眾人一抱拳,聲若洪鐘地說:「今日便讓各位見識見識魯家的開鎖絕技!」

只見魯二指尖不知何時多了一根細若髮絲的金線,繞指數匝,輕輕往鎖頭一彈,一根金屬插栓便從旁滑落出來,食指再一挑,鎖面大開,露出鎖頭內里精密的木工加機械的複合結構。他的右手微微顫抖,但一出手時,卻快如閃電,眾人眼中只留下了一道殘影,便看到食指和中指穩穩地夾住了鎖芯里的一塊鐵條,輕輕往後一勾,鎖內的機簧潰然四散,無數零件掉落在地,可也就在這時候!一片隱藏在鎖後的鋒利鐵片忽然彈了起來,將魯二來不及收回的兩根手指齊根切斷。

冉冉的鮮血從鎖孔內溢了出來,魯二斷掉的手指仍粘連著一絲肉,他臉色已然蒼白,汗水淋漓落下,但仍然忍痛將手拉了回來,最後粘連的那點皮肉也被生生拉斷。

他忍著錐心的疼痛,用盡所有力氣吶喊:「我說過!我做的鎖無人能開!便是我自己!也不能!」

他全身都在哆嗦,但這句話卻說得中氣十足,蕩氣迴腸!

這是魯二那一輩人的骨氣,也是他魯二鐵棒也打不斷的脊樑!

「三十年前!」魯二環顧四周,眾人皆不敢對視,他接著道:「三十年前,我哥便告知我,鎮上出了一名竊賊,用的正是咱們魯家的開鎖技藝。」

「春秋至今,世間繼承開鎖技藝的人不計其數,我勸我哥不要趟這趟渾水,他不肯聽,說這是魯家人的事,不能讓宵小之輩,壞了祖宗門楣!」

「於是他夜探大戶府邸,追查竊賊的線索,但始終一無所獲,我哥前腳剛走,那竊賊後腳便離開。」

魯二說到這裡時,已然老淚縱橫。

「直到我哥冤死那天,依然沒有查探出竊賊是誰!」

「從那天起,我便立誓,一定要做出一種專門對付魯家人的鎖,所以我才留在了小鎮上。」

「事實證明,我哥錯了,我也錯了……鎖,即使可以防住竊賊,也防不住人心。」

魯二說完後,彷彿失去全身的力氣,他踉蹌著遠去,沿路留下幾滴鮮紅的血液,孤獨的背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

既然這鎖無人能開,那麼竊賊便不言而喻。婦女臉上早已沒有了血色,她大哭著跪坐在地上,抱著丈夫的腿苦苦求饒:「不要怪我,不要怪我……他說可以讓我賺大錢的,我也是為了家人好啊,我不知道他是騙子,不要怪我……」

後來婦女的下場魯二無須知曉,他也不想知曉。

這件事過後不久,許多人終於明白魯二制鎖的神奇,曾經退鎖的人找上門來,願意花大價錢求魯二再做一把鎖,但魯二隻是舉起自己殘缺的右手,沉默搖了搖頭。

再後來的某一天,有人聞到鎖店傳來一陣惡臭,打開門後,看見魯二躺在大院的藤椅上,面帶微笑,已在陽光曝晒下死去多日。

從此世間,再無關於魯家人的傳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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