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我樓上的絕命毒師
老宋是公司里的化學專家,他能自己造出肥皂、除草劑、消毒液等玩意兒,有一天他帶來一袋白色粉末,讓我猜是什麼東西。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67 個故事
一
老宋是我在公司認識的第一個人。
公司是個化工廠,位置很偏,從市區坐公交車要一個多小時。通往公司的路很爛,坑坑窪窪,我去報到的那天被顛得七葷八素,而且記錯站牌,中途就下了車。那天風很大,路邊只有半人高的野草,沒有擋風的東西,我站在那裡眼都睜不開,只能給公司人事部打電話求助。人事小姑娘問了半天不明所以,說乾脆找人去接你吧。
半小時後,一輛幾乎報廢的老桑塔納晃晃悠悠開過來,停在我身邊。老宋搖下車窗,問我是不是小欒。我說是,老宋一擺頭,說上車。
我坐進去,車子「嘎吱」一聲悶響。我懷疑哪裡不對勁,老宋不理會,掛檔提速,汽車嗷嗷叫著竄出去。
我們一路無話,到了公司之後我打電話給家裡報平安,老宋瞅我一眼,說小夥子挺有錢么,不拉屎啊。
我有點蒙,老宋嘿嘿憨笑。
「不拉屎」就是「plus」,老宋向我展示了他的幽默細胞,我一下子對他有了好感,抵消了一部分對這個糟糕而陌生環境的抵觸情緒。
公司位置靠海,土地含鹽量很高,除了荒草之外什麼也不長。鎮政府修了條路,把鹽鹼地一分為二,路對面依舊荒草連天,路這邊規劃成了開發區。開發區內有幾家化工廠,我所在的公司就是其中之一。我去的時候公司還在建設,大車開進開出,幾個塔吊搖來搖去,辦公樓和車間初具雛形,一派忙碌景象。
臨時的辦公和住宿都在板房內,老宋幫我把行李拖過去,給我安排了一間緊挨著他宿舍的房間。
跟他混熟後,我們有事先敲牆,然後大聲吼,方便快捷。老宋打呼嚕,而且聲音很大,自稱「金剛呼嚕娃」。每次他打呼嚕我就砸牆,這一招能湊效幾分鐘。幾分鐘過後呼嚕聲死灰復燃,我再砸牆,再清凈幾分鐘。就這麼周而復始,以至於有一陣子我連做夢都常夢見下雨打雷。
板房上有一個小縫,時間長了我發現那裡時常冒煙進來,一問才知道是老宋在抽煙。老宋抽煙很兇,一天一包東方。他滿嘴黃牙,張嘴有煙味,一看就知道是煙鬼。
「搞技術的哪有不抽煙的,要不你也來根兒?」老宋咧著嘴笑。
我婉拒了,我是辦公室行政,不搞技術。老宋搞技術,而且據說相當厲害。
公司生產各種阻燃劑,老宋拿張紙連寫帶畫,洋洋洒洒給我科普了半天,我還是聽得一頭霧水,只記得公司的阻燃劑分磷系和鹵系兩種,要用到一種叫做溴素的原料。老宋說溴素毒性很大,人吸進去會腐蝕內臟和神經系統,嚴重的話有可能致死。
「看見那幾個廠子了嗎?」老宋指著旁邊幾個工地,「咱這裡的溴素要是泄露了,全完蛋。」
我頓時頭皮發麻。
「不過也別害怕,他們那邊的東西比咱們還毒,那邊一泄露咱也完蛋哈哈。」老宋笑得很歡樂。
我心有惴惴,搞不懂「別害怕」的理由是什麼。
老宋是廠子特聘的化學專家,年薪二十幾萬,卻開一輛臨近報廢的破桑塔納。我問他為什麼,他笑著打哈哈,答非所問,直到和他交往久了,我才明白其中的原因。
老宋缺錢,很缺錢。
二
老宋很早就離婚了,離婚的原因很簡單,他媳婦出軌了。
老宋是南方人,常年在外地上班,一個月回不了幾次家,媳婦給他生了兩個兒子之後又生了第三個。老宋算了算日子後覺得第三個孩子來路可疑,就偷偷去做了親子鑒定。鑒定結果驗證了老宋的猜測,生父不是他,於是兩人離婚。
兩個兒子都跟了老宋,條件是他凈身出戶。
我見過老宋的相冊,他媳婦貌美如花,打扮時尚,在不同的照片里和不同的人摟摟抱抱,看上去確實不是一個安分的人。
老宋五十多歲,平時不大提這些事,只有在喝了酒之後才發發牢騷。有一回他喝的有點多,一直拿著酒瓶子念叨,說養兒子幹嘛,還是姑娘好。我們不明就裡,跟著起鬨,說兒子敗家,女兒養家,現在生孩子都願意要女孩。這點燃了老宋的怒火,往常溫吞軟糯的他破口大罵,說兩個兒子都是王八蛋,就知道跟他要錢,非得把他逼死才算完。
我們這才知道,老宋的兩個兒子都不成器。大兒子在老家開門頭,但是整天打麻將,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做什麼賠什麼,經常找老宋要錢。二兒子高中畢業之後混社會,天天打架鬥毆,光派出所就進去過四回。老宋跟在後面給他擦屁股,花錢如流水。
那天老宋涕泗橫流,哭完躺下一睡不醒。第二天我去叫他起床,發現他吐了一地,那雙他咬牙花了三百多塊買的皮鞋被淹沒在嘔吐物中。老宋醒來後大呼後悔,花了半個多小時把那雙鞋擦乾淨。
我本來還想和他說點安慰的話,沒想到他已經恢復了原先的樣子,笑呵呵地頂著兩雙紅腫的眼睛跟人打招呼,好像他那兩個兒子已經迷途知返不再逼他。
提起昨晚的事,老宋點煙嘆氣,說了六個字——親兒子,沒辦法。
第三個孩子給他帶來的陰影太大,成了他心裡過不去的坎了。
那陣子剛下過雨,廠區泥濘不堪,老宋的車子沾了很多泥,我提議把車子刷乾淨後去鎮上逛逛。老宋瞥一眼破車,說:「還真得洗洗了,你看髒的,跟拉屎沒擦腚似的。」
這個老宋還真是幽默,幸虧他是個樂觀的人,要不然肯定會得抑鬱症。
圖 | 公司附近的荒地三
新公司事情多,需要準備各種申報文件,有一段時間我忙得焦頭爛額,和老宋接觸的少了,只能在下班之後湊一塊聊天吹牛。再往後我們搬進宿舍大樓,我在二樓,老宋在三樓,接觸的機會更少,由原來的敲牆之誼變成點頭之交,不再抬頭不見低頭見了。當然我們還是會互相串門,我倆都是外地人,常住公司宿舍,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老宋是研發部一把手,公司步入正軌後,他開始穿上白大褂搞科研。他技術精湛,公司安排的任務做起來得心應手,毫無壓力。完成公司的實驗之外他還時常自己造一些日用品,比如肥皂。
老宋把食堂的廢油收集起來,裝到一個不鏽鋼盆子里,加水,加酒精,加鹼,加鹽,然後加熱、攪拌、過濾,最後放烘箱里烘乾,拿出來就是貨真價實的肥皂。
這是基本過程,老宋說要想起泡效果好可以再加點糖,要想顏色白點就加麵粉,聽上去好像在做蛋糕。
老宋很搞怪,造了各種氣味的肥皂,有姜味的,有橙子味的,有茶味的。他甚至從食堂里抓了一把大蒜,研成蒜泥加進去,造出了空前絕後的大蒜味肥皂。
這玩意兒沒人用,不過大家圖新鮮,很快就哄搶一空。我也搶了一塊,放在宿舍的窗台上。或許是受到陽光照射的緣故,那塊肥皂的大蒜味很快就消失了,變成了一塊普通的肥皂。我以為可以用了,就拿它洗衣服,結果還是有一股淡淡的大蒜味。
老宋很迷戀自己做東西,他還釀過酒,榨過油,造過玻璃水,研究過乳膠漆,發明過除草劑,合成過消毒液,想到想不到的他都有可能鼓搗出來。
鹽鹼地里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水窪,老宋和我討論裡面有沒有魚。我說那裡面肯定是鹹水,不可能有魚,老宋認為有些鹹水魚生命力很頑強,說不定就能在裡面存活。我倆誰也說服不了誰,老宋決定去實地驗證,驗證的前提就是他要造點炸藥。
這個想法太瘋狂,在我的強烈反對下作罷。
有一天吃完晚飯,我去宿舍找他神侃,他拿出一個速食麵袋子遞給我。
「你看看這是啥。」老宋面色嚴肅,搞得氣氛很凝重。
「什麼東西?你自己做的?」袋子里是一些白色粉末,我有點不明所以。
「嗯,猜猜。」
「這是……毒品?」我開玩笑。
老宋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扯咧,洗衣粉!」
老宋向水盆里倒了些粉末,晃了晃,果然漾起很多泡沫。
我對他故作神秘的樣子表達不滿,他咧著嘴笑,露出滿嘴黃牙。「你可真看得起你哥我,那玩意兒是一般人能造的?」
一般人當然造不了,但老宋可不是一般人。
四
老宋愛聽戲,有事沒事就咿咿呀呀亂哼亂唱,非常陶醉其中。我喜歡看美劇,對那些戲曲不感興趣。我一開始看的是《權力的遊戲》和《斯巴達克斯》,老宋找我玩的時候偶爾也跟著看看。
不過他完全不能接受這種動不動就亂來的電視劇,頗為反感,好幾次對我進行教誨,說我不該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後來我重溫《越獄》、《英雄》,老宋每次都是瞥一眼就走,他不喜歡外國人演的電視劇。
唯有一次例外。那次我看的是《絕命毒師》,男主角老白正在改造後的房車內大展拳腳。老宋坐在我的床沿上,目不轉睛地看完了一集。
他問了問電視劇的名字,走了。
幾個月之後老宋被捕,全廠轟動。
那天好幾輛警車開進公司,從上面下來十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他們一言不發衝進實驗室,過了片刻老宋被從實驗室押了出來。我們擠在樓道上,看見老宋雙手帶著手銬,面色蒼白。他走路踉踉蹌蹌,要不是身邊有人攙扶,估計得癱倒在地上。
警車沒開走,而是拐進了公司附近一個爛尾小廠的車間里。有懂化學的同事目擊了當時的情形,說老宋被押進車間,過了一會兒又被押了出來,然後有很多人向外搬東西。遠遠能看見是些反應罐、攪拌機、脫水機、磅秤、天平、制冷機之類,還有一些瓶瓶罐罐,拉了滿滿兩車。
老宋的罪名是制毒,這些就是他的作案設備。
我想起他曾經就坐在我身後,和我一起看完一集《絕命毒師》。每每想起那一幕我就脊背發麻,感覺世事無常。我不知道當時老宋心裡是怎麼想的,他應該會很驚訝,電視里那個光頭老外竟然在和他做同樣的事。
或許還有惺惺相惜吧,牛人都是互相欣賞的。
五
老宋被捕後,關於他制毒的一些傳聞漸漸流傳開來,有的靠譜有的不靠譜,不過也大體說明白了來龍去脈。
老宋制毒的動機當然是為了錢。他小兒子開車撞了人,事故很嚴重,要賠對方68萬。老宋雖然年薪高,但是手頭一時也拿不出那麼多現金來,他還跟公司預支了十幾萬的工資。欠條我見過,字跡娟秀,每個字都寫的很工整,預支工資的原因寫了兩個字:家用。
就是這個「家」,把老宋拖垮了。
制毒的車間是老宋以公司的名義租的,說是存放班車。鹽鹼地的地面泛鹼很厲害,對汽車底盤腐蝕很大,這個理由說得通。再說那個爛尾的小廠沒人看管,誰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拿來當車庫用,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至於制毒的過程,說起來所有人都懵了——老宋竟然騙過了以嚴格著稱的保管部,偷偷從公司里獲取了許多原材料。
公司除了生產阻燃劑外,還生產兩種叫「原甲酸三甲酯」和「甲醇鈉甲醇溶液」的東西,據說生產它們的某種原材料可以制毒。這種原材料是無色液體,存放在一個大罐里。原材料的比重是水的兩倍多,而且水溶性差,一噸水也就能溶解零點幾公斤,可以說基本不溶於水。
老宋從罐下面的放料口取走原材料後,再從罐上方的注料口往裡注入相同體積的水。原材料在下,水在上,罐里的液體總量保持不變,生產時從下方取料也完全正常,外人根本不知道已經被動了手腳。保管部盤點了好幾次都沒發現,直到老宋東窗事發。
據說保管部的人知道真相之後都炸了,趕緊組織人員核查。一查才知道,那罐原材料已經被老宋用掉了五分之一。
關於老宋是如何敗露的,有兩種說法。一是警方先盯住了一個販毒的人,然後順藤摸瓜找到了老宋。另一個說法是警方直接鎖定了老宋,並且對他展開了秘密調查,等時機成熟之後對他進行了抓捕。
廠里下了封口令,關於老宋的事一律不許提,所有寫著老宋名字的圖表、宣傳冊都換了新的,老宋就此消失在我們的生活里。
我以為老宋的兒子們會來取他的生活用品,但他們根本沒現身——大概是怕廠里跟他們要賠償費,很乾脆地銷聲匿跡了。沒辦法,廠里只好派了幾個人去老宋宿舍收拾。老宋的筆記本被警察帶走了,公司給他配的台式機留了下來。
台式機被搬到了我們辦公室,開機後桌面是一張很早之前拍的老照片——老宋一家的合影。照片里老宋妻子花枝招展,兒子調皮可愛,四個人摟得緊緊的,臉上笑容燦爛無比。
那時候的老宋牙一點都不黃,可真幸福。
六
老宋出事幾個月後,我去KTV給一個朋友慶生,混雜在一幫不認識的人中喝著酒吆五喝六。閑聊的時候我說了公司名,有個染著一頭紅頭髮的男人插嘴,他把我們公司的名字複述了一遍,問我是不是在那上班,我說是。
「你認識一個叫宋某某的不?」紅髮男問我。
宋某某就是老宋的名字。
我一凜,說認識。
「你倆什麼關係?」紅髮男盯著我問。
「同事啊,怎麼了,你也認識他?」我感覺他應該知道什麼。
「認識,這裡誰他媽不知道他啊,大牛人,前一陣子不是被抓了么,被判了無期還是死刑來著,忘了。」
紅髮男抽著煙跟我們講了講老宋販毒的一些事。
老宋造的是冰毒,和《絕命毒師》里的老白相同。不同的是老宋造的冰毒純度並不高,比市面上的差些。他是故意降低純度的,他說自己並不想一直造下去,只是打算掙筆錢就收手。
老宋找買家的方式也出人意料。他先是在網上發帖子,說發現自己的孩子吸毒,要找個合適的戒毒機構幫孩子戒毒,想尋求網友幫助。有個戒過毒的網友回了帖,老宋和他取得了聯繫,然後從他那裡套出了出售毒品的渠道和方法。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老宋曾經勸買他毒品的人別吸毒。
「你說這不有病么,別人要不吸,你造的毒上哪兒賣去,對吧?」紅髮男吞雲吐霧。
「他其實人挺好的。」我說。
「好個屁,聽說有人看他有本事,出一大筆錢給他,讓他造的純點,造多少買多少,他還不幹。咳,反正早晚挨槍子兒,多掙點兒是點兒,還他媽裝什麼大尾巴狼啊,傻x。」
我語塞。包間里熱鬧非凡,每個人都在五光十色里張牙舞爪。我一個人萎頓在沙發上。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由青年媒體人打造的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這裡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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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欒永福,現為行政職員
編輯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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