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殺死了媽媽「上」
(關注「全民故事計劃」公眾號,這起真實懸案的迷離真相,10月24日20:00浮出水面。)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01個故事
一
車子開到武蛟村口時,天微亮,陸續醒來的村民站在自家門口腥紅的朝陽中,伸一個極致舒展的懶腰,用當地土話高聲沖著裡屋的老伴兒告個別,便扛著各色農耕工具往自家田地里走去。半路碰著消息靈通又好管閑事的「人肉廣播站」,三五成群地耳語一番,皆面色凝重,從難以置信到接受現實,眉宇間擰成活了幾十年都未曾出現的驚慌。一邊翻出各自幾十年來道聽途說的壓箱底八卦存貨,一邊向村東頭走去,沿途還不忘再拉幾個村民入伙,陰雲密布和流言蜚語的隊伍不斷壯大。
「看樣子,我們不用找人打聽現場怎麼去了,跟著大部隊走就行了。」老張面向村民遠去的方向說道。清明剛過就發了命案,偵查員、技術員、和法醫一行十幾人利落地從車上搬下現場勘查工具,夾雜在男女老少間,從村道兩邊未燒盡的殘餘里穿行而過。
十多分鐘的步行路程,同事們都沒說話,一來為了仔細傾聽身邊村民的議論,也許會對案情有幫助;二來處理命案的工作量不小,少說點話養足精神。現場已經被本村和鄰村趕來的村民圍得水泄不通,嘗試穿過探頭探腦的人群,不是很順利,站在後排踮著腳的好奇看客原本就看不見現場,罵罵咧咧沒有給我們這群陌生人讓路的意思。提前趕到現場的當地派出所民警從裡面抬起警戒線,撥開一條通道,大部分村民此刻雖然意識到陌生人的身份,也只是憤憤讓出一條狹窄的通道。
對於這種在自己住所內死亡、案發區域流動人口較少的現場,老張在現場勘查時有個特殊習慣,喜歡在現場不起眼的角落放置一台小型攝像機,錄下警戒線外騷動人群的一舉一動,尤其是費勁擠進最前排和隨著人群涌動慢慢退到最後排的人。不排除會有變態的兇手喜歡返回現場看警察忙碌的身影、看屍體蓋著白布被抬走的瞬間,即使這種可能性非常小,人群中也一定會有熟知受害者情況、甚至知曉受害者秘密的人,這些人是後期走訪調查的重點。
深宅之中,濕氣厚重,晨光初上,只把現場環境照個大概。花甲老婦的屍體垂在廳堂正中,素衣黑裙,腰身緊束,像是雨季窗欞上失神的晴天娃娃。身下失禁的大小便滴滴答答,一張高腳四方靠背椅向後翻倒。拇指粗的麻繩繞過頭頂掉漆的正梁,又繞過老婦褶皺的喉頸,微風乍起,麻繩牽著冰冷的軀體在空中輕輕搖晃,摩擦古老房梁,抖落百年浮塵,擠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彷彿在替老婦訴說幾十年俗世中拉拉扯扯的遺憾與不舍。舉著手電筒細看老婦,眉眼暗啞,兩鬢蹉跎,嘴巴被黑色膠布封住,擔心逝去的人也能感知膠布與皮膚黏著時猛然撕開的疼痛,於是緩緩撕扯,一團還沒化開、黏黏糊糊的飯糰順著嘴角滑落。
「哎……這是不想做餓死鬼上路啊!」,同事中也有本地人,知道些民間的迷信。
如果不是突然下墜的力量拉斷了第二節頸椎,此刻老婦耷拉的頭應該是平視前方小窗的。窗邊掛著一副裝裱工整的十字綉畫,畫中少年在竹林間款款而行,許是年久失修,畫已左高右低,歪在牆上,與歸置有條的家格格不入。窗外翠竹林立,溪水穿林而過,老婦的愛人因意外事故去世後就葬在這片竹林里,如今已靜靜地陪了老婦三十個年頭。
二
日頭划了一道慵懶的弧線,墜進了西邊兒村長的家裡。青磚碎瓦,炊煙扶搖,耗時一整天的基礎工作暫告一段後,第一次案情分析會便定在這臨時布置出來的會議室里。
「各組負責人都到了吧,說說各自的調查情況,第一個到達現場的派出所先說,現勘第二個發言,法醫跟上,走訪墊後。」老張安排好發言順序,除了首先發言的派出所民警以外,大家各自點了煙,選了最不容易睡著的姿勢坐下。
關於接處警情況、死亡原因和走訪調查,各組都給出了自己的初步結論,大伙兒逐條記在工作手冊上,可現場勘察的一小段結論卻讓所有人站在了十字路口:「死者名叫陳秀英,女,62歲,育有兩子,死亡時間凌晨一點到兩點之間……凌晨五點被前一天約好進山挖筍的同村婦女發現屍體……案發現場所有門窗完好,沒有發現暴力入室和技術性開鎖的痕迹,屋內所有物品除死者本人指紋外,未提取到第二人的指紋……」
現勘的這個結論讓沉悶的房間內有了一絲騷動,半空平緩流淌的煙絲因為大伙兒的錯愕起身而有了波瀾。死者有兩個兒子,為什麼屋內只有死者一人的指紋?沒有第二人的指紋,會不會對自殺或他殺的認定有影響?
老張攥著茶杯輕扣桌面三聲,右手掌心向下做了幾次下壓動作,撫平屋內波瀾;又翻過掌心沖著大伙兒向上平抬,示意「誰有想法站起來說」。無人起身,屋內重新歸於沉悶,筆尖在紙縫裡胡亂划過,吞一大口茶水「噗」地把茶葉吐回杯中,指間燃盡香煙灼燒手背汗毛,密布的煙氣把每個人的思緒纏成了死結。
老張翻看白天安放在角落的攝像機已經有十多遍了,再沒人說話就準備散會。此時院子大門被人一腳踹開,從窗口望去,兩個中年男子在七八個協警推搡下奮力沖向臨時會議室。
「我媽被你們藏哪兒了?誰他媽的敢解剖我媽,我跟你拼了!」
「應該是死者的兩個兒子,讓他倆一個一個單獨到隔壁房間跟我談話。」老張交代完轉身就要去隔壁房,腳抬了一半又回來,把攝像機丟給偵查員,「這段視頻里站在左側最前面穿白襯衣的年輕男人,站在後排倚著大樹穿深色夾克的老頭兒,打聽一下住址,我去找他們問話。」
三
2001年,24歲的大虎捧著收音機聽「911恐怖襲擊」專題報道,母親坐在窗邊書台上綉著十字綉,偶有昂頭舒活筋骨,月色正好被風裡的竹林搖碎,妝點在她臉上。母親的十字綉遠近聞名,成品被附近一個5A級景區的大型特產商店全部收購,靠著這份手藝,母親養活了大虎,和比他小三歲的弟弟。
此時的大虎全然沒有心思欣賞這份「慈母手中線」的詩意,他覺得這麼活著真沒意思,長這麼大都沒有出過遠門,沒有看過外面的世界,村裡外出的同齡人返鄉時帶回了手機和摩托車,而自己只有信號時好時壞的收音機。當天夜裡母親睡下後,大虎第一次取下窗邊的十字綉,反覆擦拭再掛好,這是父親去世後母親完成的作品,小心固定,珍惜有加,從不允許孩子們觸碰,每個伏在案頭穿針引線的夜裡,抬頭就能看見畫中的偏偏少年。
大虎在墳前給已經走了十五年的爹上香磕頭,踩著夜色離開家鄉,希望有一天也能踏著星光榮歸故里。
村長在電話里委婉說出「母親不太好」,大虎以為是母親身體欠佳,進而想到自己已經七年沒有回過家了,儘管打工的地方離家只有五百多公里。離家的最初幾年還能勉強寄回一些積蓄,後來隨著成家和兩個孩子的出世,經濟條件每況愈下,漸漸沒有了回家的精力和顏面。帶著滿心愧疚踏上歸途,想起當年離家時的躊躇滿志,無奈搖搖頭。
大虎在縣城裡找到剛剛出獄的弟弟,得知弟弟也接到了電話,不過弟弟接的電話是警察打來的,告知「母親死亡」的消息,還說死亡有疑點,需要解剖屍體。兄弟倆怒火中燒,在村子裡問了事情原委,便大鬧臨時會議室。
大虎獨自一人坐在老張面前時,已經沒有剛才奪門而入的跋扈,躲開老張的眼神慢慢側過身子,直勾勾盯在地上。作為陳秀英的長子,儘管已經39歲,十五年寄人籬下的打工生活只教會他服從和隨大流。大虎記得上一次跟警察打交道,還是沒結婚的時候,因為輕信街頭「富婆求子」的廣告被騙走大半年血汗錢,報警後杳無音訊,鼓足勇氣去派出所追問了一次案件進展,被民警當成傻子連推帶罵趕出來,以至於現在老張遞給他的煙,也只是平放在身前,連借個火的勇氣都沒有。
「你對母親的死亡怎麼看?」
「你們不能動我媽的屍體,她已經很慘了,給她留個全屍吧,別在她身上動刀子了。」大虎渙散的目光被老張的提問聚攏,說到母親,大毛似乎又恢復了一些男子氣概。
「我問的是,你對你母親的死亡有什麼看法?」
「唉……都是我弟多年前犯渾坐牢埋下的隱患,這麼多年一直是我媽的心病,所以才逼的她想不開。」
「你的意思是,認為你母親是自殺的?」
「難道不是嗎?你們能不能讓她走得安靜一點?」大毛的聲音近乎哀求。
四
細虎接到警察電話時,是出獄第四天。四天前,細虎走出贛江監獄大門,太陽溫暖而刺眼,鄱陽湖水位比十三年前被送進來時低了不少,來往人群拿著沒有按鍵的手機向左向右滑來滑去,踏上變成白色的列車,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好陌生。
回到縣城裡,沒有謀生技能的細虎又找到了當初跟著的老大,希望能給安排個工作。老大念舊情,安排細虎住在旅社裡等消息,細虎就聽話的住下來等了,就像當年等老大來救他一樣。細虎考上過大學,可第一年就因為打架鬥毆被開除了,無臉回家的細虎跟了社會上一個大哥,過著收保護費的日子。十三年前的四月,細虎在縣城裡躲過警車圍捕,縮在濕漉漉的巷子里一邊等老大來救他,一邊擔心那個遲遲不交保護費、讓他在組織里很沒面子的店主到底死沒死。「應該沒死吧,我只捅了屁股兩刀,可身上怎麼這麼多血?」細虎害怕地想哭。老大最終也沒來,細虎用公用電話找人借錢跑路,卻被四面八方的「不許動,老實點」壓在了地上。
這一次細虎依然沒有等來老大,老大在電話里說,「今時不同往日,我也過著潦倒的生活,你還是自尋出路吧。」退了小旅社的房,細虎在警察打來的電話里聽見,母親死了。
細虎進來時,狠狠瞪了一眼正要出去的大虎,他猜生性懦弱的哥哥一定又在關鍵時刻掉了鏈子。細虎蹲上椅子,隨手把老張面前的煙盒和打火機摸過來,抽出一支煙橫在上唇與鼻孔之間,從左向右緩緩抽出,陶醉在乾燥煙草的清香里。
「警察叔叔,我不會同意你們動我媽的,別打算盤了。」細虎說這話的時候,一心點煙,沒有看老張。
「你也認為你母親是自殺?」
「當然了。我可聽說了,我媽走的時候嘴裡可含著飯呢,我們這兒的習俗,人走前要吃飽,來世才有好運。說起來這事都賴我哥,我自己年少無知蹲了大牢,四天前剛剛出來,還沒來得及回家。可我哥不一樣,他打個小工七八年不回家,我媽能不孤單寂寞嗎?」
「你在監獄裡跟你媽聯繫過嗎?」
「沒有。監獄裡每月的家屬通話時間我都拿去換煙抽了。」細毛把煙吸得嗦嗦直響,昏暗的房間里看不清他的臉。
五
陳秀英究竟死於自殺還是他殺,老張心裡沒有底。安排出去調查大虎、細虎和陳秀英近期行蹤的偵查員已經返回,大虎細虎的調查結果與所說基本相符:今日回村,長期失聯;陳秀英那邊有些特殊情況:清明前一天,陳秀英在鎮上信用社取走了所有積蓄。另外,攝像機拍下的兩個人身份已經落實,白襯衣年輕男子是住在陳秀英隔壁的伍根,黑色夾克老頭兒是村子南邊的於自淮。
老張獨自坐在田埂邊回放接案後的每一個細節。從現場來看,陳老太的確很像自殺的:沒有第二人指紋和生物檢材,向後翻倒的靠背椅符合自縊時發力踢翻椅凳的方向,陳老太頸部沒有交叉勒痕,屍表沒有其他外傷,家屬對死亡沒有疑議。
可又有一些問題不符合常理:現場沒有遺書,口中所含飯糰是什麼意思,以及陳老太在清明前一天取出大量現金去哪兒了。另外讓老張坐立不安的,還有調查進行到目前為止一直存在的彆扭感覺,但又說不上來出於何處。
「明天見完那兩個人,再做整理吧……」,後半夜溫度驟降,老張坐回車裡蓋上警用大衣,遠處回蕩家狗長鳴,由強到弱,用盡了畢生力氣一般,徹底宣告夜的到來。「最後一個生命也睡了。」老張心裡這麼想著,把臉埋進了最深的夜色里。
六
伍根家的院子沒有上鎖,老張和同事推門而入,銅質大門被鎖頭砸得叮噹作響。伍根披著鋥亮的皮夾克,一邊抹著嘴一邊從正屋走出來。
「警官這麼早就起來查案子啦,過早(吃早餐)沒?要不要一起來點兒?」
「不用客氣,你吃吧,一會兒還希望你配合我們了解點情況。」
「好吧。」伍根嘴裡應著老張,腳卻在院子當中生了根。老張的視線從伍根填滿笑意的眼角繞過去,開始掃視院子里的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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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張強,人民警察。想讓頭頂上的國徽在白紙黑字里閃閃發亮。
編輯 | 宏偉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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