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根源和終結的可能

有個詞叫「慌不擇路」——被猛獸追趕的人會跑向任何地方,只求緩解此刻的危機。如果用上帝視角觀察這個人,我們可能會嘲笑他的愚蠢:前面明明是懸崖啊,你跑過去不是找死嗎;這片草叢這麼密集你也敢鑽,裡面全都是毒蛇啊。但是跳出上帝視角,我們也會認同他的行為,如果說埋頭亂竄可能帶來死亡的話,那麼不逃跑就必然會死。

人類世界就有類於此。大家都對社會中的暴力、殘酷、欺詐、焦慮痛心疾首,為人類不享受友善、和平、互助、寧靜的生活而嘆息。然而,我們沒有看到每一種痛苦和瘋狂背後都是一個個被恐懼追逐的人,只要恐懼沒有消失,人類社會中的狂亂行為就不會停止。

一、思維、自我意識和「我」

思維是一種很奇妙的存在,每個人都能意識到自我意識,不停地意識著「我」這種感受。於此同時,卻沒有多少人會深入地感受這個東西,探究它的組成和出現的原因。事實上,幾乎所有人都把「我」作為一切的起點,作為主體,作為觀察外部世界的工具,而沒有意識到它同樣可以作為被分析的客體。

當你覺得「我」不再是理所當然,不再是神聖不可分析的,那麼我們很快就會發現,「我」僅僅是個聚合體,是生理組成、文化背景、教育環境、社會影響綜合形成的特殊聚合物。「我」比DNA具有更強的特異性,我們聽說過同卵雙胞胎有相同的DNA,但從沒聽說過有哪兩個人具有相同的自我意識,具有相同的「我」。

當上述各種成分聚合後,一個個的「我」就出現了。我們很容易就能推斷,既然「我」是一種聚合物,那麼當組成它的成分發現變化時,「我」就必然改變——昨天我可能完全不相信外星人的存在,但如果今天親眼看到飛碟,態度就會發現巨大改變,我們可能從和外星人存在支持者爭論地面紅耳赤變成成為其中的中堅分子。

當我們的部分認知特別是很重要的認知比如價值觀等發生變化後,顯然,「我」的組成就發生了巨大改變——醍醐灌頂、脫胎換骨就是形容這個過程的——但「我」這種意識本身是不會變的。我們仍然有自我意識,這種自我意識仍然和過去的自我意識有良好的延續感,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即使在理性上認同「人在不斷發生改變,這一刻的我和下一刻的我已經不完全相同」,但仍然希望長生不老,永生不死的原因。

二、 n「我」的崩解造成了人類的痛苦

從「我」出現的那一刻起,人類的痛苦就已經註定。聖經中,亞當夏娃偷吃智慧果後就被趕出了沒有痛苦的伊甸園,這個比喻正是為了說明智慧或者說自我意識和痛苦是一體兩面的。

自我意識奇妙的延續性讓它產生一種錯覺,即「我」是不變的,這樣的認知導致了很多類似投胎、奪舍、靈魂出竅、意識轉移等猜想,似乎自我是一個完整的、固定的、和身體剝離的東西。正是這種獨立感帶來了痛苦的源頭——每個人都在不自覺地維護著意識穩定、逃避著任何導致自我意識崩解的可能。

對自我意識穩定性的執著越深,在自我構成動蕩時出現的痛苦就越多。一個熱戀中的年輕人可能因為失戀而自殺,愚蠢嗎?對於非當事人而言,似乎是的,理論上,失戀了再找一個不就可以了。但深入這個年輕人的內心就能看到,他之所以自我毀滅正是因為無法承受自我意識劇烈動蕩帶來的痛苦——他的戀人已經成了他的自我意識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一個權勢顯赫的官員在降職後一蹶不振,了無生趣。愚蠢嗎,或許是的,理論上,他不是仍然有穩定的工作、豐厚的積蓄嗎。但深入這位官員的內心,侵蝕他身心的同樣是自我意識崩解的過程——權力已經成為他的自我意識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三、 n社會化和執著

「你今天有痛苦嗎?」一位禪師問來訪者。「是的,法師,我今天很痛苦。」「那你一定有很多執著。」

是的,只要我們對自我意識中任意部分有強烈的、無法接受改變的執著,那麼痛苦就必然會出現。而這個世界就是由各種形式的執著構成的——規範、道德、榮譽、法律、家庭、親情、歷史、傳統,一個穩定社會的所有奠基物都必須是穩定的,否則這個社會就無法建立起來。社會必須界定什麼是好的、可供追求的,也必須明確規定什麼是壞的、是必須摒棄的,這些固定的善惡好壞和追尋厭棄標準也就必然流入在每個社會人成長過程、烙刻進他們的心裡。換言之,每個社會人都天生是執著的產物,在他們有自我意識的那刻起,執著就成了他們的本能。

越融入社會生活的人就會有更多的執著,因為他的生活更依賴於對社會規則的認同。一個體制中的人比一個普通市民有更多執著,失業對他的壓力會更大;一個市民比農民有更多執著,孩子學區的問題可以讓他焦頭爛額;一個富裕地區的農民比山區的農民有更多執著,別人家都出去打工,我到底去不去呢?

並不是沒人看到社會化帶來的問題,選擇過更少社會化的生活。但城市白領夫妻放棄百萬年薪回農村種田的新聞或許讓人感慨甚至小小的羨慕,到終南山隱居完全放棄社會生活的人就讓人有些不安了。人們不再羨慕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的原始生活中「帝力於我何有哉」的洒脫,而是擔心他們怎麼才能活下去。

因為相比弊端,社會化生活有更多的便利,更多的人會選擇從農村到城市、從小城市到大城市,社會化確實讓人更安全、更能滿足自己的慾望。只要人類還在身體本能的支配下,只要人類還想活的更長、更好,只要人類無法認可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的思想,那麼社會化就無法避免,對社會規則的執著就無法避免,痛苦就無法避免。

、「我」和無常的衝突無法調和

只要人類還有「我」是延續的、不變的錯覺,只要自我意識還追尋著身心的安全和穩固,像社會化這樣的發展歷程就必然出現、對各種有益於穩固、安全的規則的追尋就必然出現。既然自我意識誕生於各種穩固的東西,它也天然的追尋著所有穩固的東西。但這個特點卻和另一個事實即「世界是無常、是隨時變化的」發生了矛盾,所有人類的痛苦就源於此——一個產生於固定、追求固定的事物是無法和不斷變化的世界和平共處的,自我意識無法真正理解和接受「事物是無常的」這個事實。從自我意識誕生的那刻起,對現實的扭曲或者說逃避就註定會發生。

孩子帶來了自我的延續感,這個某種意義上的「我」的永生就被判定為「好」的東西。人們慶祝孩子的出生,歌頌各種親情,執迷於對親情的讚美——以此逃避人必然死亡的事實;愛情帶來了自我價值感,這種感覺讓我們覺得強大和安全,於是愛情被判定為「好」的東西,對愛情的讚頌佔據了文明的極大篇幅,人們樂此不彼、為愛情神魂顛倒——以此逃避愛情必然會消失的事實;美貌基於健康,對美貌的執著讓我們忘記了必然衰老的事實;權力基於強大,強大帶來安全感,對權力的執著讓我們忘記了任何壯大必然衰落的事實。

無論哪一種人類讚頌的事物背後都必然隱藏著對某種事實的逃避,而這些事實必然在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無法穩固不變這個真理——這些事實是自我意識的死敵。

五、 n恐懼來自無法避免看到真相

無論多麼精巧的掩飾都無法阻止所有的人看到事實:再怎麼慶祝出生、諱談死亡也無法掩飾死亡的出現;再怎麼歌頌愛情也無法阻止失戀和背叛;再怎麼濃妝艷抹都無法遮擋眼角的皺紋;再怎麼歌頌夢想也無法掩飾和高富帥絕望般的先天差距。

越不願意看到事實的人就越容易被事實嚇倒,人類社會創造的逃避方式就像一幅幅美麗的綢緞圍繞在我們周圍,我們悠然自得、身心愉悅——直到有一陣風吹起它們,露出了綢緞後的東西。

事實上,綢緞遮擋的東西並不那麼可怕,它們僅僅是事實而已,但對已經在美夢中沉浸了許久的人來說,事實就是地獄——我們終究要死去?這個世界上沒有永恆的愛情?無論再怎麼努力,我也無法過上富二代同學那樣的生活?

這些在勇於探究真理、勇於克服恐懼的人眼裡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的事實讓絕大多數混沌而活的人崩潰:他們用類似天堂之類的事物否定這些事實——逃避;他們出賣各種東西攫取財富——逃避;他們用冷漠、消極、僵死的心態活著——逃避;他們窮極所欲、縱情聲色——逃避;他們的潛意識創造了各種奇形怪狀的心理疾病——逃避。

如果能誠實地面對自己,那麼你就會發現,你說出的所有語言中至少有一半為了逃避,你頭腦中出現的各種想法中絕大多數都是為了逃避,我們已經離樸實無華、言之有物、真情實感的生活很久很久了。

六、 n與事實同在是從恐懼中解脫的唯一道路

自我意識來自固化的東西,它從一開始就和無常的現實背離,因此在人類原有模式的自我意識還存在的前提下,恐懼和痛苦就無法避免。但我們至少可以從接受事實、看到事實、從謊言中掙脫開始。每一個謊言就意味著對幻覺執取的加深,每一次逃避就意味著陷入夢境的程度加深。同樣的,說完全真實的話、接受完全真實的自己、不沉迷頭腦對過去的追悔和未來的想像的生活方式就是從幻覺逃離的必須過程。

在這種生活方式的開始,我們或許會很不適應,我們已經習慣了言不由衷的讚美啊,我們已經習慣了說一些「善意」的謊言啊,我們已經習慣了對生活和人生的各種想像啊。接受自己的父母其實完全不配當父母?接受配偶出軌的現實?接受自己的孩子有身心殘疾?接受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像同學、朋友一樣富裕?接受自己能力平平、意志薄弱?接受自己的病已經無葯可治?接受我們這一生中已經存在和可能存在的所有痛苦?

是的,接受是一切的開始,無論接受的過程多麼痛苦,它是超脫痛苦的唯一途徑:不接受痛苦,我們就無法看清痛苦,不看清痛苦,我們就無法知道痛苦的根源,不看清痛苦的根源,我們就不會相信痛苦是有原因而不是偶發的、我們就無法終結痛苦。

最最重要的是,不看清自己我們就無法提升自我觀察的專註程度和深入程度,就無法看到更多的事實,就無法從不同程度地扭曲現實帶來的痛苦中掙脫,就無法徹底看到自我意識的組成,從而徹底改變自我意識本身的先天局限,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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