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完結)

快一點，再快一點。我朝著那口井盡全力跑著，隱隱預感有什麼東西要改變了。

那口井仍和我們離開時一樣，被厚重的石板覆蓋著，但這一次我似乎沒有用很大的力氣就將它移開，黑洞洞的井口顯現出來。我依然沒有帶任何照明工具，想確定自己是否還能在黑暗中視物。

果然進入地洞後不久，視線就慢慢清晰起來，潮濕的水汽在洞壁上凝結，我感覺不像是走向一個危險的去處，反而是故地重遊。光照下來並不刺眼，我從井中探頭出來，院子里沒有人，門倒是緊閉著的。

我心裡覺得費解，根據上次的經歷來看那些人闖入之後，門應當是敞開著才對，如此平靜反讓顯得奇怪。我再一次四處掃視這院子，一切都和我來的地方相似，唯一的差別就是地上散落的幾本書。

我將它們統統揣進懷裡，這樣就算出了問題逃跑也算是有所收穫。我打算出去看看，但當手快要碰及木門時，我聽到了門外有一些響動。我的身體瞬間停頓，門外有人守著。

我幾乎完全不敢動，這初步的判斷驚起我一身冷汗。隔著沒有上鎖的木門，那個人也許離我只有不到一個手臂的距離。

但我又不完全死心，怕這些只是幻聽，畢竟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來這裡的機會，我看到門口的擱置的矮梯，樣子是有些年頭了。我吞了吞唾沫，緩慢的移動過去，想藉助它從圍牆上看看外面的情況。

院外果然有人，不遠處三三兩兩的巡查走動，當我把視線拉近，直直對上了一雙眼睛。那個人的瞳孔在看到我的時候瞬間縮緊，頭迅速左右擺動兩下，然後沖著巡視的人張嘴，一聲沙啞的聲音從喉嚨深處里擠出來「它出來了！」

我心臟猛然一跳，竟忘了自己在梯子上，倒退一步整個人後仰摔下。我聽到門被大力推開的聲音，顧不上回頭連滾帶爬的向井口衝去，一躍而下。

我突然變得像只猴子一般敏捷，黑暗中一切障礙都清晰可見，然而那些追來的人離我太近了，幾次我幾乎能感覺到他們的指尖碰到我的衣角。

快了，快到出口了，但是為什麼出口的光在一點一點變暗？我突然想起程歡的話，想起他們要封井。「等一下，我還在裡面！」我破音的喊出來，我看到那石板停頓了一下，又開始有合上的趨勢。我的指甲早已在奔跑中被石壁弄裂，但這個時候我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一種要被拋棄的恐慌感幾乎要把我擊穿。

那個時候我的潛能似乎到達了上限，幾乎是縮著骨頭從井口的縫隙里鑽出來。就在我爬上來的那一瞬間，一大股子溫熱的液體覆蓋了我的後背。

我眼神有些失神，緩慢回頭，看見隔壁一向慈祥的雲爺，把一根不知道有多長的鐵棍插入井裡。他臉上肅然無情，乾枯布滿青筋的手一點一點把鐵棍抽出來，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骨頭的聲音，當他完全抽出的時候，井裡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響動。

我手有些顫抖，摸了一把後背，伸回來看到粘稠的暗紅色從指縫間低落。我不知怎的突然氣管猛烈的抽搐起來，但那絕對不是害怕，甚至可以說是興奮。我把臉埋進掌心裡，深吸一口氣。

「把他關起來。」我娘的聲音響起，緊接著是鐵棍劃破風的聲音。

當我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光線從紙糊的窗戶里透進來，讓人有點分不清時間。我一股腦爬起來，去推那合上的木門，門被鎖住了。

「有人嗎？」我的嗓音已經干啞的不成樣子，沒有人回應，我腦後有一個硬塊，幾撮頭髮粘在一起，用手抓了抓，指甲縫裡有點血痂。這是發生了什麼？我靠著門滑著坐下來，被兜里的東西咯了一下。

是書，我從那個世界帶回來的東西。翻開之後，潦草的字跡映入眼帘，隔著紙我似乎能感覺到一個中年男子在油燈底下勉強維持鎮定的書寫。他寫的很急，情緒也有些失控，下筆重的地方，紙張有些皺起破損。

五月十四日

鎮子上出現了怪像，井水乾涸發臭，人心惶惶。

五月二十日

我們開始去很遠的河邊打水，鎮子上的人開始情緒暴躁，這不是好兆頭。算命先生說井幹了，生路就會斷。

五月二十一日

算命先生死了。晚上散步的時候，我撞見了這一幕，在夜裡阿放帶著把他綁住，頭朝下從井口扔了下去，他們沒有發現我。這些天身邊人戾氣變得很重，連我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五月二十二日

算命先生又出現在了街口，但昨天晚上發生的絕不是一場夢境，他表情變得瘮人極了。沒有人發現嗎？街上人已經很少了，我今天在小鎮里走了一圈，阿放似乎完全不驚奇算命先生的死而復生，他也變得奇怪起來。我的直覺讓我不要去過問這件事，否則會大難臨頭。

五月二十八日

大火，鏡面人，四處都是鮮血。井底爬出來很多人，不，是惡靈！他們長著和我們完全相同的臉，卻力大無窮，無比殘忍。

十二月七日

來到這裡已經快有半年了，這裡的時間完全凝滯住了，井的那頭被堵住，我們回不去，只得在這裡沒有盡頭的活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這個鎮子好像是被孤立起來，沒有希望，沒有活下去的動力，

十二月九日

就這樣吧，試盡一切可能發現沒有可能，我不願意永遠像牲畜一般活在這裡，結束吧。

這日記到此戛然而止，那個中年男人只留下了一個空蕩的院子。我似乎是知道了什麼，但又不敢相信，一向以人類方式生活的我不敢去猜測他話里的意思。

但當我曾輕而易舉搬開封井的厚石，當我能在夜間清晰視物的時候，其實已經驗證了他日記的真實性。僅僅是去那邊的世界兩次，體能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變得強壯和敏捷，就好像是身體上蒙著的一層灰被擦去一般。

可現在又是什麼情況呢，被沒有任何解釋的鎖在這裡。從出井的那一刻到現在，我一直有一種濃重的被拋棄感，我沒有辦法騙自己，那一刻鎮上的人確實想把我和那些追來的人一齊關在井下的。而腦後那一棍，讓我頭一次開始質疑自己與母親的感情。

我把手輕輕附在牆面上，深吸一口氣嘗試著用力按壓下去，觸感如同鬆軟的泥土，先是指尖，然後是半個手掌，以一種均勻的速度陷入牆體，牆上又多了幾個掌痕。

血液開始加速流淌起來，身體里好像有什麼東西醒過來，我變得和以前任何一個時候都不同，甚至覺得變成了全新的自己。這種力量讓我重新來看待這個世界，能理解感情，卻也高於感情。

夜深了，窗框被輕輕叩響，房內黑暗，我徑直走過去，繞開地上隨意放置的雜物。「誰？」許久沒有喝水，我聲音啞的彷彿來自深淵。

「我不能多說，但是如果有辦法你就快逃吧，聽說鎮上的人要處死你。」那是程歡的聲音，拋下一句摸不著頭腦的話，窗外就又響起簌簌的腳步聲。我試探著喊了幾聲他的名字，但除了風吹在窗稜子的聲音以外，什麼也沒有。

我可以想像到他保全自己，又放不下我的樣子，但心底的陰暗面卻剋制不住的蔓延開。

「他說這麼一句話，只不過是在我死之後，不至於讓自己愧疚罷了。」我這樣想，把手指插進窗戶的菱花中，收緊用力，看木條扭曲成古怪的形狀後折斷，木屑崩濺在我的臉上，划出幾道血痕，我絲毫未躲，心裡倒是升起一絲暢快。

窗戶被破壞，有木頭的碎渣扎進掌心，我撐著窗框跳出去，冷靜和瘋狂並存。如果不能得到完整的自由，那麼索性就流血好了。

月光冷照，圍牆在院子里投下沉沉的黑影，兩個守門人靠著牆站著，我遠離他們的位置，從圍牆的另一端翻出。

街上沒有什麼人，我依然謹慎至極，娘這個時候大概已經睡了，我想見她一面，仗著自己的力量去討個說法。輕車熟路的摸進院子，一點昏黃的燈亮著，她竟還沒有睡，。我放輕步子，摸到房後的窗沿下蹲著，屋內傳來雲爺聲音。

「他必須要死，不然會壞了大事。」

「我知道，那就儘快吧，免得夜長夢多。」母親隨意的回應，語氣平淡的就好像在處理一頭牲畜。一瞬間我幾乎有一種衝動去推開窗戶看她的表情，但又壓抑住了。

不知怎麼回事，母親冷淡且漠視生命的態度激起我幾分好感，但她這麼輕描淡寫的決定，讓我心臟深處發出「咔嗒」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就好像什麼東西壞掉了一樣。

雲爺從母親的房間里出來，臉上的肉因為衰老下垂，但兩頰的筋卻緊繃，和他平時的樣子截然不同。雲爺並無太多防備，沒有注意到不遠處有一個黑影尾隨著自己。

我本以為會花一番力氣，沒想到會輕而易舉將他按倒在巷子的拐角。我感到有混濁的熱氣噴在手心。「為什麼要殺我。」時間不多，我索性開門見山的問道。

雲爺瘦骨嶙峋，也不反抗，胸口一上一下起伏著「你只不過是一代犧牲品的一員罷了。」他表情裡帶著傲慢，呼吸里有嘶啞的聲音「你知道事情的始末，那麼你連同你的下一代都失去了意義。」

我能聽懂他說的每一個字，卻完全不能理解他口中的意思。雲爺似乎有些喘不上氣，脖子上的青筋顯現出來，像幾條長蟲蜿蜒進衣服里，我手上鬆了松力氣。

「我們只是想混入人類世界罷了，但是不是我，也不是你，是第三代人。」雲爺突然笑起來，一口黃牙上有幾處黑色的菌斑，他不經意的捏了捏拳頭，又繼續說「你只是個過渡，你的子女會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們就可以在更大的世界裡繁殖，以人類的身份離開鎮子。」

「你這麼告訴我，不擔心我殺了你逃跑嗎？」

「你跑不了。」雲爺把拳頭展開，手心有塊巨大的創面，皮肉幾乎完全不見。而地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孔洞，如同一隻肥大的肉蟲鑽入地表留下的痕迹。

我覺得一切荒誕不經，鳩佔鵲巢的惡靈竟是身邊那些人。可是已經晚了，鎮子里的長輩從巷子兩頭走近，我看見我娘也在其中。

鋼叉的尖從腹部穿出來，血落在地上被摔成幾瓣。我此刻倒不覺得疼了，只是突然想見程歡一面，他沒有來。

意識漸漸模糊，我盡最大的力氣看向母親，她沒有看我，只是把身體佝僂著，脊背隆起。她的衣服被撐破，後背的皮膚薄的幾乎已經透明，裡面有暗黃色的液體和一個蜷縮著的人。那人越來越清晰，娘的後背早已支撐不住他的重量。

「啪」的一聲，薄膜破裂，一具赤條條的肉體隨著膿水落在地上，那人與我的樣貌並無任何差別，只是眼神空洞，宛如新生兒一般。

鎮子里月明星稀，風裡有桂花的香氣，我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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