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辭香

南方的村莊就是這樣,一到夏天的傍晚,就有一大群人聚在老樹下納涼。老樹邊上有一座小小的廟宇,正對著海。正午時分,老人在裡頭擺了大竹椅躺成一排午睡,太陽下山,他們就把竹椅搬到外面,搖著蒲扇談天。廟宇的偏廳供奉媽祖,保佑出海平安。正廳供奉鮫娘娘,這倒是有個傳說:有一回趕船的人從海上回來,染了海瘟,傳染起來,村名死掉了不少,一隻鮫游進河裡,把身體割開,村名喝了這水,病就痊癒了。後來就生出一個習俗,每年六月初六要趕一回海瘟,大人們五月末就開始往近岸水深的地方打糠粉,這是黃尾巴丹的季節,勤著打幾日,就有一群一群黑壓壓的巴丹守在那裡。餌魚一多,大魚就沿著流下來。六月初,村名在四圍下了麻竹,掛上網,等著那天四里八鄉滿年紀的男孩聚在這裡,跳下水,徒手抓一隻青甘。要是逮到了,鄉里有聲望的老人就會給一個鮫娘娘的平安符。十三四歲的小孩掛著這種符,大人就要高看一眼:這孩子機警靈活,水性好,將來一定是了不得的船員。

五月一過半,傍晚的海邊就聚了一堆十三四歲的小孩,他們像魚鷹一樣扎進水裡,三五個人圍成一圈,練習怎樣揪住一隻大魚。想要拿到那個平安符,單幹是不行的,到五月末,還沒結對的孩子,就聚在廟前的大樹下,看那些同樣落單的孩子,是否有合緣的。廟裡有個叫做辭香的小啞巴,今年也十四歲了。老一些的鄉民說,他似乎沒有爹媽,是隨著舅舅從外地來的。舅舅是出家人,會念經,會祈福,後來與一個本地的剛死掉丈夫的女人好上了,連夜卷了廟裡香火錢跑了。辭香無親無故,就留在廟裡清潔神像,打掃院子,得一口飯吃。早些時候,那個女人的家屬會來廟裡,揪住他罵一頓來解氣,但他是個啞巴,又不會寫字,透露不了什麼行蹤,久一些,那些家屬心中的戾氣淡下來,就不再來了。也許是忌諱,鄉民都告戒自己的孩子,不要同辭香玩耍。但小孩卻變本加厲,一見到他,就要唱:啞巴啞巴,舅舅王八,做了和尚,又想做新郎。

日子一天天近了,廟口等結對的孩子越來越少。辭香坐在那隻被敲掉腳趾的石獅子邊,盼望著有人來邀他。要是會說話就好了,他時常這麼想。臨近趕海瘟,家家戶戶都開始做葉糕,炸鯷魚。辭香聞著飄到廟裡的香氣,使勁想像那些看上去白花花軟綿綿的東西,嘗起來是什麼味道。六月初五,廟口有集市,人們都出來逛,不買東西的也走動走動,湊湊熱鬧。辭香站在廟裡的窗口,看著外面人挨著人,他把窗子打開一點點,叫賣聲連同賣雜食的香氣就傳了進來,他摸了一下縫在褲子里的暗袋,裡面有十七塊錢。去年一個老先生告訴他,鎮上的書店有賣給小孩識字的書,分上下兩冊,一共十九塊八。本來辭香想攢夠錢,托老先生買,但今年年初,他就去世了。

辭香這晚睡不著,他十四歲,可以參加趕海瘟,如果運氣足夠好,說不定能得一個平安符------可惜沒人同他結對。六月初六,天沒亮,就響起一大串鞭炮的聲音。辭香起來,坐在床頭,鞭炮聲一浪接著一浪,他給自己下了一些米,煮了一鍋粥,把肚子撐圓,又拿了幾個隔夜的餅,罐了一壺水,摸黑到了海邊。

大人還沒到齊,小孩卻都來了,他們三五一群,嘰嘰呱呱地吵。有安排謀略的,有往嘴裡塞東西,見到辭香,就都嘲笑起來。有人過來推一把,也有偷著從後面繞上來,朝他的腦袋上來一記響栗。辭香走到最邊上,把頭轉向一邊,盯著高高聳立的麻竹杆子,眼裡噙著淚,倒不是因為那幾個小孩,他早就習慣了那些。只是恨自己說不了話,找不到人結伴,又看到大人帶著自己的孩子,有點想念舅舅了。天一點一點亮起來,人越來越多,辭香看過幾次趕海瘟,但都沒有這一次來得激動,他畢竟十四歲了。大人帶著小孩,交代著什麼,辭香站得遠遠的,他吃了一塊餅,雖然不餓,但似乎這樣,一個人看上去就不那麼扎眼。廟口放鞭炮了,一群人扛著鮫娘娘的神像,徐徐地從廟口下來,天大亮,趕海瘟要開始了。

村裡的老人把披著的紅布拿掉,掛在鮫娘娘伸出的手掌上,紅布上有活結,幾個上了年紀的把求來的平安符掛在上面。陽光很好,昨天幾個老人把神像細細擦了一遍,這活平時是辭香乾的。他想搭把手,廟裡的理事卻不允,「明兒是大日子,別讓你的手髒了鮫娘娘。」神像被擦得乾淨極了,哪裡都閃著光。幾個人跪下來磕頭,老人的祭品才擺了一半,幾個小孩就脫了衣裳,扎進水裡。

有人叫起好來,這天沒有風浪,間或有小小的腦袋從水裡探出來,吸一口氣。父母在岸上看見了,就喊著叮囑幾聲。所有的孩子都下水了,大人們站在談笑,抽煙,女孩三三兩兩坐在礁邊,咬著耳朵說悄悄話-----也許再過三五年,這些探出水面的孩子,就有一個是她們的丈夫。不到一刻鐘,一個小孩踩著水探出半個身子,高高舉起手臂,手指上扣著一隻三尺余的青甘。礁上一片歡呼,鄰里向孩子的家人道賀,母親拿了乾的衣服等著,父親眯著眼睛抽煙。辭香站在人群後面,把手放在扣子上,要脫下衣服,他解了幾個,又扣上去,他不會說話,沒有結對的人,這樣下水是要被笑的。他又想起了舅舅,要是他在,或許會拍拍他的肩膀,叮囑幾句,替他收著衣服。

越來越多的孩子探出身子,指頭扣著或大或小的一尾青甘。十四歲的辭香就這麼看著,心裡越來越急。大人忙著放繩梯,給上岸的孩子披上衣裳,將寫著孩子名姓的紙牌用麻繩掛著穿過魚鰓。日頭漸漸高起來,魚越來越多,上岸的孩子披著衣服,爭執著魚的尺寸。辭香長長吐一口氣,「我十四歲了,理應跳下水的,他們要笑就笑,道理就在這兒,我十四歲了,可以下水。」他脫掉衣裳,顧不得折起來,剛走到水邊,人群就炸出一股笑聲。

「啞巴要抓魚啦。」

「一個人,啞巴要一個抓。」

辭香不回頭看,礁石透著涼意,六月南方的清晨,一塊雲飄過來,遮住太陽,辭香正要下水,一個平日里還算客氣的小孩,偷摸著上來,一腳踹在他的後背上,他一個踉蹌,摔進水裡,游出去再探出頭,岸上的人變得小了,耳朵里卻還迴響著人們的笑聲。他賭氣地扎進水裡,糠已經發了,巴丹一群一群地到處亂竄,青甘卻不見蹤跡。遠處有幾個孩子圍成半圈,辭香游過去,看見裡頭有兩隻亂竄的青甘,還有一隻已經掛在漁網上了。半圈漸漸小起來,一隻青甘往下扎,下面候著的孩子張著手臂,青甘慌了,一甩尾掛到網上。另一隻精疲力盡,正要衝出去,被一個孩子揪住尾巴。

他們浮出水面,把魚高高舉起,岸上響起一陣喝彩。辭香大吸一口氣,又一個猛子扎進水裡,沿著麻竹桿游。孩子越來越少,巴丹還是一群一群,但青甘卻幾乎見不到蹤跡,海水蟄得眼睛生疼,肚子也開始餓了,辭香浮出水面,抓著網歇了一會,岸上響起鞭炮聲,此時是正午,趕海瘟接近尾聲了。

辭香轉頭看了一眼,那些先上岸的孩子已經圍成一圈,準備領平安符了。他盯著看了許久,直到鞭炮聲停下來。或許還有機會呢,他心裡想著,但肚子越來越餓,潛得太久,頭有些暈了,肯定有一兩隻落單的青甘,他這麼想著,一個猛子又紮下去。

陽光打下去,海水有一道一道的光柱。辭香奮力地游,卻見不到一隻青甘。他潛得更深,幾乎貼著海底的礁石,睜著眼睛找,可仍舊什麼也沒有。再一次浮上水面換氣,岸上的人已經開始散了。幾個孩子對著他喊了什麼,離得太遠,他聽不清。游近一點,再出水,那幾個孩子已經撿了石頭,砸在離辭香不遠地方。再一次探出水面換氣,人已經走光了。

辭香把身體掛在網上,喘著氣,耳朵疼得厲害。也許是餓,他暈得更厲害了。腿肚子開始酸,要是抽筋,就不好辦了。辭香歇了很久,海風幾乎吹乾了頭髮,他扶著網,緩了好一陣子,岸上飄下來鞭炮的紅色碎屑順著水流到他的身邊,沒戲了,也許這輩子都拿不到鮫娘娘的平安符了。他這樣想,眼眶很快就紅了,「要是能說話也好,至少可以罵幾句。」辭香咬了咬嘴唇,游回岸邊。他費勁地爬上礁石,赤腳踩在鞭炮的碎屑上。口太渴,他撿了半瓶水,騰到自己空了水壺裡,一口氣灌下去。衣服還在,但有人用炭灰在上面畫了一隻烏龜,還有一些字,辭香看不明白。

辭香把衣服穿上,就那麼坐著。沾在身上的海水幹了,一層白色的鹽漬覆在上面,辭香想起小時候,舅舅夏天的傍晚會帶他來游泳,那時還沒有人會奚落他,人們對舅舅恭敬,偶爾也會有人過來摸摸他的頭。那時候游完,舅舅總會拿一個大瓢,往自己的腦袋上澆水。辭香坐了很久,直到天幾乎黑了,月亮掛在遠處,海邊一片銀白,辭香站起來,正要走,遠處掛著月亮的麻竹桿忽然劇烈地前後晃起來。

沒有風,麻竹桿在前後晃,下面的網裡有大魚。

辭香跑起來,踢掉鞋子,顧不得脫衣服,一下子扎進水裡。海里一片漆黑,辭香悶頭往那根麻竹桿的方向游,衣服帶著水,游得不算快。辭香咬著牙游,他害怕那魚跑掉-----這肯定是今天最大的青甘了。海底漆黑一片,辭香潛下去,什麼也看不見,他順著網一路摸,卻怎麼也摸不到,他心裡害怕起來,浮出水面換一口氣,沒顧得上歇一下,就接著扎進去,他潛得更深,但仍一無所獲。再換一口氣,辭香眼圈通紅,就中午吃了一個餅,他早就餓了。月光很亮,他咬著牙關鑽進水裡,順著網摸,往下,再往下,頭擦在麻竹桿新長出來的海蠣殼上,流出血來,他顧不得這些,他想要一隻大魚,也許換不到平安符了,但至少可以給別人看看,啞巴是可以一個人抓住一隻大魚的。辭香潛得太深,耳朵痛得厲害,他的手碰到礁底的那一刻,另一隻手摸到滑溜溜的東西,它抽動了一下,辭香一激動,吞了一口水,胸口憋得難受,該換一口氣了。辭香又摸了那隻滑溜溜的魚,憤恨地錘了一下底礁,拚命地往上游,浮出水面,狠狠地吸一口氣,一刻也沒耽擱,就潛到那魚被困的地方。他摸到魚尾的地方,使勁拽了幾下,沒拽出來。魚甩了一下尾巴,辭香一個踉蹌,差點撞到石頭。他手扶著礁底,摸到一塊尖石,攥在手裡,浮出水面。

月亮不見了,天地一片漆黑,有風起,快要下雨了。辭香的眼睛通紅,肚子餓得厲害,臉上儘是被蠣殼劃破的血痕,海水浸過,像天牛咬在上面。辭香攥著尖石割了一小條網,將網擰成繩子,抬頭看天空,要下雨了。「這個節氣,起浪就麻煩了。」辭香這麼想著,張大嘴巴狠狠吸了一口氣,攥著繩子和尖石再一次扎進水裡。他很快找到那隻大魚,先是用繩子的一頭綁住它的尾巴,另一頭綁在自己的腳踝上。尖石割開漁網,辭香吞了一口水,他沒有在海底潛過這麼久。那魚掙脫出來,往海底沖了幾下,辭香又吞了兩口水,魚的力氣很大,一陣一陣地扯,勒得腳踝生疼。他不能打水,只能抓著漁網,心裡想著,這莫非是一條鮪魚?趕海瘟上從來沒有聽過有人抓到過鮪魚,而且魚這麼大,會是今年村莊里捕到的最大的魚嗎?

魚累了,扯幾下,就不怎麼動彈了。辭香的胸口像壓著一塊石頭,他憋著氣,一點一點攀著網往上爬。魚太重,辭香爬得很慢,海里起浪了,打在漁網上,辭香前後晃著,也許是長久沒有呼吸,他越來越暈,手已經被新生在漁網上的蠣殼割出許多傷口,辭香知道,如果他放手,魚一發力鑽底,也許這輩子就都上不去了。「平安符,我要鮫娘娘的平安符。」他這麼對自己說,身體好像又生出一點點力氣,多爬了四五步,又嗆了兩口水,「有史以來趕海瘟最大的魚,我抓上來的,我不能死,死了誰知道。」辭香這樣想,騙自己又多爬了兩步,「再沒有人敢叫我啞巴了,也不會有人用響指彈我腦袋。」「我舅舅是好人,誰要敢再說他是王八,我就用響指彈他腦袋。」「抓上這隻魚,他們就不敢小瞧我了。」,「我要娶親,生的孩子,送去學堂識字,將來做個先生。」

辭香的手伸出海面,就差一步,腦袋就可以露出來了,他用力蹬著漁網,身子卻動不了,海底漆黑一片,辭香回頭看,什麼也看不到。他身上沒有一點力氣了,綁著魚的腳動彈不得,魚掛在網上了。辭香接連嗆了三四口水,天地旋轉,明明海面漆黑,眼前卻是一片白光。身體幾乎失去了知覺,小腿的肉崩得緊緊的,「要抽筋了,算了,不要了,這魚我不要了,真不要了,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他咬著嘴唇這麼想著,又嗆了兩口水,「不要了,真不要了。」他鬆開手,潛進水裡,繩子解到一半,楞了一下,「我這麼活下去,每天給人呼來喝去,有什麼意思?」,「就這麼個機會了,賭一把,就賭這一把。」辭香把腳踝上鬆開的繩子重新綁緊,回過頭,去扯掛在魚上的網。手全是血,但已經沒有知覺了。魚似乎死掉了,辭香吞著水扯,白光滲進水裡,能看到的地方全是茫茫一片白。頭已經暈得分不清南北。光卻越來越刺眼,辭香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輕,身體卻在下沉,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張開了手臂,好像碰到什麼東西,潛意識裡抓住,順著攀了一下,白光好像流動起來,順著浪一點一點往遠處去。辭香又往上攀了一步,他看不見東西,腳踝上的魚似乎變得越來越重,胸口像被針扎。耳朵里似乎有風吹海面的聲音,他伸出手,感覺到涼意。又嗆了兩口水,辭香彎曲已經僵掉的小腿,掛在網上,用盡平生的力氣,狠狠一蹬,腦袋浮出了水面。

起浪了,潮水幾乎漲滿,辭香把肚子搭在網的邊沿,咳嗽起來,吞下去的海水沿著嘴角流出來。頭還是暈。他壓下網沿的繩子勒住肚子,抬起手臂,用手摳喉頭,這樣又吐了一陣子。海上一片漆黑,風刮在水面,發出嗚嗚的聲音。辭香的神智漸漸清醒,他先是笑,接著又哭了起來。快要下雨了,辭香歇了一陣子,攀著網沿的繩子,半游半爬地回到岸邊。夜色深沉,風越刮越大,辭香歇了一會,身上的海水幹了,劃破的皮膚被浸過,全部開始疼起來,腳心被礁石划了一個大口子,連鞋子都穿不上。遠處有雷聲傳過來,雨馬上就來了。辭香把剩下的水喝得一滴不剩,找了塊布,把魚裹起來,背在背上。他摸黑墊著腳往廟裡走,大魚還在抽搐,辭香想著明天廟旁歇息的老人看見他的魚,是不是會拍著他的肩膀,豎起大拇指,或者補一個平安符----肯定要補一個平安符的。那些平日里老是欺負他的孩子,也許會高看他一眼,畢竟他沒有結對,單憑自己就抓到了這麼大的魚。辭香這麼想著,身子劃破的傷口就沒那麼痛,路也變得短了些,快到廟口,雨終於開始下,背上的大魚發出呲呲的聲音,辭香跑幾步,躲進屋檐,推門進去,點亮了燈。打開布,看一眼那魚,瞬時就癱倒在地。他掙扎著起來,跑到偏廳,看一眼鮫娘娘的神像,又跑回來看一眼那魚。再跑出去,站在漆黑的大殿,閃電傳來瞬息的光,照亮鮫娘娘的身形,辭香跪下來,喉頭髮出嗚嗚的聲音,磕了幾個頭,回到房間,定下神來看這隻怪魚:她人首魚身,通體幽藍,胸口有微微的隆起,頭頂是硬質的冠,有細細的孔。眼窩很深,眼睛大而且黑,沒有眉毛與眼白。鼻子很小,牙尖尖細細,嘴唇像魚。手掌有透明的蹼,雙臂細長,尾鰭像海牛,但要更寬。辭香壯著膽子靠近,那魚抽搐了一下,閃電連著打下來,大殿的鮫娘娘陰影落在窗戶邊上。辭香跑出去,神像的手指著海的方向。辭香又跪下來磕頭,去柴房取了扁擔和水桶,墊著腳沿著山路下去,到海邊打了滿滿兩桶海水。這樣來回四五趟,水缸滿了,雨停下來,月亮掛在西邊的窗戶。

辭香精疲力盡,小鮫不再動彈。她的身子發乾,尾巴上有一個傷口,還在流著血。辭香找了一些布,又把柜子頂上的刀創葯拿下來,擦凈血跡,細細地抹一遍葯,包紮好,抱起來,放在大水缸里。天快要亮了,辭香想著睡一覺,明日起來再做盤算,他去洗手,發現沾了鮫血的手心連疤痕都見不著了,而其他劃傷的地方還在痛著。「鮫娘娘用血救人的傳聞也許是真的」。辭香這麼想,雞開始叫頭遍,他擦乾頭髮,鎖了門,想躺下去囫圇睡一會,一睜眼,天已經大亮。

門外響起砸門的聲音。辭香來不及穿衣服,從床上蹦起來,跑著開了門。廟裡的理事一手拿著茶壺,一手拿著藤條,辭香的門才開不到一半,藤條就從頭上落了下來。

「都幾時啦,門沒有開。外面的院子也沒掃,你信不信明天把你趕出去?」

辭香楞了一下,他在想怎麼讓理事去自己的房間看看那隻小鮫。

「你是啞了還是聾了?」老頭說話間,又甩了一藤條下來。

辭香挨了一下,拚命點頭。

「我要把你趕出去,你早就他娘的餓死了。還不快去燒水!」

辭香把門開了,跑著去燒水,但是水缸里養著小鮫,只能又著急忙慌地挑了一擔水,燒完裝熱水瓶拿出去,廟外已經有十多個老頭拎著手壺在那等著。他提著大熱水壺過去,理事一個巴掌又甩過來,「連水都不願意挑了?你現在要吃白飯?」

辭香說不了話,喉頭髮出嗚嗚的聲響,指著自己房間的方向,拉理事的衣角。

「還有理了你?是嫌自己住柴房不夠敞亮?」理事把辭香的手摔開,旁邊的人就笑起來。 「好好乾,等你大一些,討老婆,給你換到好房間。」有人這麼調侃,人群笑得更厲害。 辭香轉頭去拉平日里對他友善些的十六叔。

「十六叔,小啞巴要娶你孫女咯。」

「咱們小桂香有福氣呀。」

桂香是他最疼的孫女,被人這麼一說,十六叔惱起來,「拉我做什麼,」他甩開辭香的手,辭香也急了,指著自己房間的方向,嗷嗷叫了幾聲,理事從後面上來,一腳踹在他的腰上,辭香撲倒在地,爬起來,坐在地上,看著這群人。

「你要造反啊今天?信不信你明天就得給我滾到街上去睡?」

一個早上,辭香擦神像,掃地,連看一眼小鮫的時間都沒有。正午有遠到的香客,辭香要準備蒲團與茶水,黃昏才清閑下來。大樹下納涼的老人已經散了,幾個少年圍在一個脖子上掛著平安符的孩子身邊。辭香站得遠,聽不到他說什麼。他看了半晌,「我本該有一個平安符的。」「也許有了平安符,理事會客氣些吧。」辭香回頭看一眼自己的房間,手就滑向衣服里的暗袋。他把錢拿出來,攥在手上,走到那個掛著平安符的孩子跟前。

「啞巴,你要幹什麼?」

辭香對著他招手,指著自己房間的方向。

「你要幹嘛?

」 辭香把攥成拳頭的手攤開,將錢拿在手上,又指了指自己房間的方向。

「你要我去柴房?」

辭香拚命點頭。

「給我錢,讓我去柴房?」

身後的孩子笑起來。

辭香用一隻手做了兩下魚游水的動作,停下,又比了一個很大的尺寸。

「大魚?」那個孩子又說。

辭香心跳更快,他點著頭,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

「你房間里有一隻大魚?」

辭香把錢遞到他跟前,伸手去抓他的衣角。

那個少年接過錢,數了起來。

辭香拉他的衣角,那個少年也不動,接著數錢。

辭香瞪大眼睛,拉得更用力了些。

「喂,王八外甥,你再拉一下試試?」

辭香放開手,楞在那裡。他想把錢奪回來,剛伸出手,那幾個小孩就上來,把他推倒在地。

「還想搶錢?你不看看你的小胳膊小腿。」那個人把平安符放到衣服里,「你房間里有大魚?賣的是哪只葫蘆的葯?」

「江哥哥,他是要把你騙到房間,再搶平安符!」身邊的小孩幫腔。

「這啞巴可夠壞的。」其餘的附和著。

辭香眼裡噙著淚,坐在地上。那幾個孩子嬉笑地走遠了,他坐了很久,直到天幾乎黑透才站起來,他走在夜色里,想起舅舅曾經說過,不管多難受,不要在人前哭。

辭香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到板凳上,眼淚流出來。他掀開蓋在水缸上的大鍋蓋,小鮫潛在水裡。從昨天到現在,辭香還沒有餵過東西,他環顧一周,決定乘著夜色,去釣一些巴丹。

辭香下到海邊,一小會就已經釣了五六頭。提著桶回到廟裡,把活的巴丹連著海水倒到大水缸里。辭香坐在旁邊,並不敢看。水缸先是發出刷鍋的聲響,有水濺出來,「鮫娘娘已經抓住魚了,應該在吃了。」辭香壯著膽子往水缸里看一眼,正和吃魚的鮫對上眼,「神靈肯定是神靈,但也許還沒長大。」辭香探著身子又看了一眼,想摸一摸,伸出手,又縮回去了。他坐到旁邊吃了兩塊餅,月亮升起來,光落在屋子裡,到處都是亮的。身子上的傷口還疼著,有些結了痂,有還在滲著血水,熱辣辣地疼。這些都無關緊要,辭香只是心疼錢,他原想買書認字,現在老頭不在了,錢也沒有。拼了命抓到的魚,連來看一眼的人都沒有。

夏天的夜,地蟲連著蟈蟈,一浪接著一浪地叫。辭香心裡淤塞,夜色漸漸深了,他想去睡覺,「道個安吧。」他想著,就敲敲水缸,站起來,走到床邊,正要躺下,水缸裡面傳來敲擊的聲音,一下,兩下,三下。辭香高興起來,也不睡了,走到缸邊,往裡頭看,小鮫潛在水裡,似乎是害羞的模樣。

辭香伸手摸水,月色很好,在水面上漾開,像碎了的銀子。辭香在水缸邊上站了很久,好像有蜜一樣粘稠甜膩的東西在心口化開。月亮照得哪裡都亮堂堂的,地蟲和蟈蟈歇了,辭香躺在床上,一側身,看見小鮫從水裡起來,在白色的月光中渾身泛藍,手臂搭在缸沿,盯著他看。

那一股粘稠甜膩的東西又湧起來,辭香忘了身上的痛,「我要留著它,誰也不給知道,我要留著它,等傷好了,就放回海里。」

第二日入夜,辭香釣了魚,餓著肚子回家,先把巴丹倒到水缸里,自己熱了飯,正吃著,回過頭看見小鮫伸出藍色的腦袋,盯著他看。

辭香覺得好笑,就舀了一勺子飯,往小鮫的方向伸過去。

小鮫撲通一聲,溜到水裡。這樣連續幾日,小鮫不再怕人了,辭香釣完魚回來,小鮫就趴在水缸沿等著。辭香一推門,它就呲呲地叫。六月十五,月圓大潮,辭香釣了滿滿一桶巴丹。他拿到家,給小鮫倒了一些,自己留了幾隻來煎。

小鮫吃了兩條,趴著看辭香切姜搗蒜,把魚殺凈,一尾一尾地順著鍋滑進油里。辭香覺得有趣,就拿了一條,走到水缸邊。小鮫歪著頭看了一會,用長著蹼的手接過,整隻放在嘴裡,還沒嚼上兩下,就吐出來,哼哧哼哧地叫著。

辭香笑了,他坐在小鮫對面,也拿一條細細地啃。小鮫忽然伸出手,摸了一下辭香的頭。

辭香抬起眼,小鮫看著自己,又摸了一下頭。辭香把油膩的手往褲子上擦了擦,也摸了一下小鮫的圓腦袋,手還沒收回來,小鮫就往辭香的頭上拔了幾根頭髮,拿在手裡,仔細端詳了一會,放在自己的頭上。

六月末,老天開始下雨。一打雷,小鮫就叫得更歡。廟裡靜下來,沒有香客,沒有躺著休息的老人們。辭香整日待在房間里,小鮫就鬧,時不時浮出來,用蹼敲水缸,要辭香同她玩。天還沒黑,雨就停了,辭香決定給小鮫換水。他先是把小鮫抱到外面,給她的尾巴抹了一些葯,清空髒水,又拿了一把刷子,鑽到缸子里,小鮫好像逗樂一樣,在旁邊敲著水缸。辭香探出腦袋,她就咧著嘴眯起眼睛湊過來。忙活到入夜,辭香想把小鮫重新放回水裡,小鮫卻蠕動著爬開,指著柴房的木門,嗚嗚呀呀的聲音。

辭香領會了,背起小鮫,推開柴門。雲散了,天空掛滿星星,月光照在樹上,桂花開了,小鮫拚命吸了幾下,開始打起噴嚏。辭香笑起來,小鮫就揪他的頭髮。他們到正殿,辭香指著鮫娘娘的神像,小鮫盯著看,先是張著嘴叫出尖銳的聲音,接著就暴躁起來,掙扎著從辭香的背上下來,爬到鮫娘娘的坐下,身體趴在地上,尾巴左右搖擺,好像一個儀式,這樣做了四五下,又抬起頭,發出刺耳的鳴叫。辭香過去,捂住她的嘴。小鮫不再叫,把手掌上的蹼張開合上,張開又合上。

「也許是認識。」辭香這麼想。神像邊上有一瓶供奉鮫娘娘的酒,小鮫拿起來,辭香趕忙接過去,藏在身後,對著她擺手。小鮫不樂意,齜著牙對著辭香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音。辭香把酒放回原地,小鮫又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陣,把塞子拔開了。辭香想要制止,小鮫已經把舌頭伸到瓶口,吞了一口酒。辭香奪過來,小鮫被辣得吱吱地叫,鱗片在陰暗的廳里泛出幽幽的光,尾巴不停拍打地面。辭香笑起來,小鮫搖著腦袋,好像要摔掉這種味覺上的刺激,她吞了幾口口水,又向辭香伸出手。

辭香心裡也好奇,長這麼大,他沒喝過酒。供桌上有兩個杯子,辭香壯起膽子,斟了一杯給小鮫,一杯給自己滿上。小鮫一飲而盡,辭香先用舌頭碰一下,接著滿杯飲了。胃裡一陣燒灼,全身開始熱,整個人也高興起來。辭香給自己滿上,又給小鮫倒了。小鮫喝完,哼哧哼哧地叫,辭香一點一點品,雖然辣口,但是開始飄起來。可惜不能發聲,否則辭香必定要唱一首歌,不好聽也沒關係,就是要唱一首歌。小鮫還要喝,辭香指著快到瓶底的酒,不停擺手。小鮫好像醉了,抓起供桌上一塊紅布,叼在嘴巴上,拚命搖腦袋,辭香怕離水太久,就背起她,往柴房走。

再過桂花樹,小鮫伸手摘了一大把桂花,想要放在嘴裡,辭香奪過來,用嘴巴叼住,開了門,把小鮫放回水缸,徑直坐下來。酒勁上來了,頭開始暈,房子像一首船,晃呀晃,晃呀晃。辭香想起舅舅還在的時候說,等他長到十六歲,就給他娶一個姑娘做妻。辭香一隻手拿著小鮫摘下來的桂花,一隻手奪過小鮫叼在嘴裡的紅布。小鮫明顯醉了,辭香也醉了,他楞了一下,把食指放在嘴邊,示意小鮫靜下來。先將花遞給小鮫,再用紅布蓋住小鮫的頭,小鮫好像被施了法術,瞬時安靜下來,辭香臉色緋紅,抖著手一點一點地揭開,好像諸多日子裡的責難與不易,都在此刻得以安寧。小鮫伸出手,要摸辭香的臉,還沒碰到,就被他緊緊抓住。「要是會說話就好了。」辭香想,「她聽不聽得懂沒關係,我是要說的。說什麼呢?」辭香放開小鮫的手,她就安靜地趴著看辭香。辭香站起來,走到月光里,「要是有來世,我一定娶你。」

辭香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理事從偏廳出來,往柴房走。辭香跑到門外,理事見了,開口就罵:「王八外甥,偷喝供酒。」

辭香站在窗戶底下,屋裡響起呲呲聲。他知道自己又要挨打,想走到小鮫看不到的地方,理事又喊,「給我站著。」他幾步走到辭香面前,一個巴掌甩在他的臉上。

辭香站著不動,任憑他打,屋裡呲呲聲越來越響,辭香從地上起來,看見柴房有模糊的輪廓。小鮫從水缸里跳出來了。

理事打得累了,停下來,「房間里是什麼聲音?」

辭香的心瞬時提起來,顧不得疼,他地上起來,站在理事面前,死命搖頭。

「你在房裡養了什麼?」理事推開站在面前的辭香,朝著房門走過去。

「養了什麼狗東西,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理事邊罵邊走,一個老頭從正廳出來,喊他,「十八叔,來一下。」

理事回過頭,「什麼事啊?」

「領鎮的老劉來啦,要跟你說事。」

「叫他等一陣子,我馬上就來。」

「等不及,人家要馬上走啦。」

理事把要推門的手放下,嘟囔了一句什麼,回過頭對辭香說,「給我滾去幹活,要是我看到你再偷懶,不打死你。」

辭香一整天都沒有吃飯,理事沒給飯吃。到了夜晚,香客走了,納涼的人也散了。辭香回到房間,推門進去,看見小鮫咧著牙吱吱地叫。辭香知道她心疼,卻不知道怎麼安慰。他走過去,蹲在邊上,不會說話,就拍拍水缸。窗戶邊上散著許多發光的藍色珠子,辭香撿起一個,抓在手上:這東西透著涼意,像那些孩子玩的玻璃珠,但要更沉一些。小鮫摸辭香的頭,吱吱地叫,辭香知道她要說些什麼,心裡軟下來,眼睛紅了。正要去釣魚,小鮫忽然從水缸里跳出來,撕開尾巴上的布,揭下已經結出來的痂,讓血滲出來,她拉著辭香,要他蹲在旁邊,用指頭蘸了一點血,抹在辭香的臉上。辭香先是覺得熱,接著倏得涼下去,臉紅起來,腫很快消下去。辭香記起來趕海瘟那天,手掌碰到小鮫的血,傷口也是很快就好了。「原來關於鮫娘娘救人的事,的確是真的。」想到這,辭香又記起另一件事,昨天他背著小鮫去正廳,她見到娘娘的雕像,似乎生了很大的氣。但辭香不能說話,小鮫也不能,他沒法問,她也不能答。

辭香把布重新纏回去,他看到小鮫的尾巴幾乎痊癒了。「也許該找一個晚上,把她放回海里。」他又難過起來。「我少了一個伴,長這麼大,就這麼一個伴。」「可她是神靈,不會願意活在這樣的水缸里。」辭香咬著牙定了決心,明天,明天就放她回去。他轉身去拿魚竿,小鮫拉住他,辭香點點頭,他知道她要說什麼。天很黑,辭香怕被人看見,不敢打燈籠了。他把地上發光的珠子撿到一起,裝在一個布袋裡,勉強有光。辭香提著出了門,到了海邊,有另一個老人也在釣魚。平時他們都是各釣各的,但是這天他看著發光的袋子, 從旁邊走過來。

「啞巴,你這個東西,給我一個。」

辭香心想不好,把袋子藏到身後,搖著頭不想給。

老頭一把奪過來,打開,抓了幾個,放在手裡,臉貼著看。

「你怎麼會有這個東西?」老人叫起來,接著又囁嚅,「鮫娘娘顯靈了?」他來回踱步,「可不是嘛,顯靈了。」

老頭不再釣,把珠子捧在眼前,「顯靈了,顯靈了,活了大半輩子,終於見到一回。」他站在辭香邊上,摸他的頭,「啞巴有福氣啊。你可給村裡的人爭氣了。」

辭香覺得怪,釣了幾條,就匆匆回家了。小鮫聽見開門聲,叫得很歡。辭香把魚給她,坐在地上想:「他應該是知道我養了一隻鮫。」,「不能再耽擱了,明天要放走。」辭香心裡委屈起來,「多留兩天?至少等尾巴的傷全好了?」,「也許不會發生什麼,他們可能來拜一下,再把她放回海里不敢拿她怎麼樣的,畢竟,她的祖先救過村子裡的人。」辭香想著,「那些人每天都來拜,不寬裕也給香火錢,虔誠得不得了,不會怎麼的。」

辭香昏昏睡下,並且做了夢,自己走在一個迎親的隊伍,又或者不是。許多人,村莊里的,村莊外的,見過的,沒見過的,大家都高興,容光煥發的樣子。脖子上掛著東西,他見不著,但確切地知道那是平安符。天氣好得不得了,辭香胸口戴著紅花,和邊上的人談天說笑---在那個夢裡他會說話,所有人都客客氣氣。後頭有人扛著鮫娘娘的像,眾人走到海邊,潮很滿,有水從那裡溢出來,但沒人在意。辭香走在隊伍前面,走進海里。

辭香到大殿,理事和村裡幾個有威望的老人都在了,平日里這些人都是午後才來。殿外還有好些人,每一個人都穿著新的衣裳,好像要迎接什麼。

老人見到辭香,有人大喊一聲:「祖宗勒,您可來了。」

辭香楞著,他們走過來。

「立大功了哇。」理事說。

「立了大功,絕對立了大功。」老人附和。

「娘娘真身現在在哪兒?」理事問。

辭香拚命搖頭。

理事一點不氣惱,他彈掉辭香身上的灰塵,說話的聲音不疾不徐:「咱們廟拜的就是鮫娘娘,你害怕個什麼勁?」

辭香把頭低下來,心裡想著怎麼對付。

「上次在你門口聽見的響動就是吧?娘娘是神靈,我們磕了一輩子頭,要是在暮年能夠見一見真身,也是一種福分,你說呢?」

辭香仍舊低著頭。

「是那天趕海瘟請到的娘娘吧?」理事問。

辭香點了點頭。

「你看看,這是不是天意?」理事轉過來對著那幾個老人,「趕海瘟就是紀念娘娘的救命恩德,你看,是不是娘娘顯靈了?」 眾人讚許,他更高興了,不停搓著手,「你跟娘娘有緣分,以後還是由著你服侍她。我們就是要見一眼,活了這麼多年,要是死前能見一見真身,就是立馬死了,也是快活的。」

辭香抬起頭,比劃一下,用手指著胸口。

「看你這孩子,要平安符,說嘛。」理事小跑著進了偏廳的房間,很快回來,手裡攥著油紙袋。

「來,給你帶上。你這孩子,鬼靈鬼靈的。」理事摸著辭香的頭,「我們正午去你房間, 把娘娘請出來。今天你什麼事也不用做,把娘娘服侍好了。明兒我把客房騰一間出來,你搬進去。老劉頭做了些祭祀的吃食,待會去拿一些來吃。」

辭香點了頭,出了大殿,迷迷糊糊。他拿下掛在脖子上的平安符,攥著看,手抖得厲害,他怕丟了,又掛在脖子上,看一眼,走幾步,看一眼,走幾步。推開柴門進去,小鮫正趴在水缸沿上,看著遠處的海。她聽見聲音,轉過來看見辭香,瞪大眼睛,嘴裡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音,尾巴拍水。辭香拿著平安符給她看,嗚嗚呀呀地發著聲音,小鮫從水裡探出半個身子,這時候鞭炮響了。

幾個聲望大的老人用紅布蓋著鮫娘娘,抬到柴房門口。小鮫鑽出來,看見那個蓋著紅布的鮫娘娘,面目倏地猙獰起來,雙目圓睜,露出尖尖的牙齒,對著辭香嗚嗚地咆哮。

辭香把手放在平安符上,想走近,小鮫又發出尖銳的叫聲。她指著辭香脖子上的平安符,全身的鱗片豎起來。窗外抬雕像的人散去了,日頭照過來,神像的陰影落進屋裡。小鮫指著窗外的神像,叫得更大聲了。辭香說不了話,只能拚命地擺手,指著海的方向。小鮫退後,身體撞在水缸上,她咧著嘴似乎要哭出來。辭香走近,想要摸摸她,小鮫頃刻露出牙齒,潛入水底。

辭香想起,上次小鮫見到娘娘神像,也是這樣。他走到水缸邊,小鮫趴在底下,尾巴左右搖擺。窗外有響動,辭香外看,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在神像邊放了一個殺豬用的銅盆,上面扎了一朵大紅的花。

辭香心裡咯噔了一下,斷斷續續有鞭炮的聲音傳過來。更遠的地方,善男信女拿了塗著紅漆的碗,一臉恭敬地站在自家門口。有些長年卧床的,也被人從房間里抬出來,放在路的中間。一個傻子,被家裡人抓著,手裡端著紅碗,跪在那裡。天地間亮堂堂的一片,辭香看著村裡的人一點一點聚集在打穀場上,平日里吵雜的人們,今天罕見的靜下來,沒有人鬧,也沒有人走動,他們站在那兒,就像一株一株等雨水的莊稼。

辭香知道壞事了,他關了窗,坐在地上,揪自己的頭髮,發出嗚咽的聲音。脖子上還掛著平安符,他扯下來,丟到一邊,又站起來,從窗戶的縫隙看外面----幾個老人已經拿著鑼來了,殺豬的跟在後面,手裡拿著一把大刀。辭香在房間里踱步,丟出去的平安符掉在細網搓出來的繩結上,辭香盯著那個繩結看,想起舅舅,想起趕海瘟,想起衣服上的烏龜,想起小孩編的歌:「啞巴啞巴,舅舅王八,做了和尚,還要做新郎。」想起小時候的自己,被孩子推倒在地,剛開始還哭,後來就只是拍拍屁股上的土,從地上起來。辭香看著水缸,忽然很想對小鮫說那句話,可惜這輩子,他都說不了一句話。

人們漸漸地往廟口聚集,辭香好像踩著浪,身體在漂。他狠狠吸一口氣,就好像那天腳下綁著一隻大魚。辭香走到水缸邊上,一下一下敲起來。裡面水在動,辭香站起來敲。小鮫露出水,辭香一把揪住她細長的手臂,從後面拔出刀,砍了下去。

血流出來,遠處的鑼聲響了。辭香不敢看小鮫的眼神,他咬住那道傷口,狠狠吸著流出來的血。小鮫瞪著眼睛,張大嘴巴,甚至忘了掙扎。辭香吸了幾口,喉頭裡似乎有個粘著的東西一點一點分離。他放開,彎著腰咳嗽起來,山下的鑼第二次響了。

辭香轉過身,拿了那天喝醉時小鮫叼回來的紅布,折好,替她包紮起來。

「我害了你。」辭香說完,把那個繩索拿在手上,跑出去,爬上鮫娘娘的像,將繩索掛好,看了一眼屋子裡的小鮫,囁嚅著說,「要是有來世,我一定娶你。」他把自己的頭放進活結,鬆開手,遠處趕海瘟的麻竹桿還立在那裡。

小鮫看著辭香掛在神像的手臂上,明白過來。她對著天空鳴叫,聲音刺耳,在整個村莊迴響。一顆一顆藍色的眼淚滾出來,落在地上,如同雨水落在荷葉,凝成一個一個珠子。一群人從山下趕上來,圍在辭香的旁邊,一個老人說,他喝了娘娘的血,發了瘋。另一個說,報應啊。

小鮫對著辭香叫,聲音響徹雲霄。人們把碗藏在身後,任憑辭香掛在神像上,如同那天,平安符掛在紅布的活結上天黑了,月亮升起來。小鮫從水缸跳出來,爬著出了門,趴在娘娘像的前面,嗚嗚咽咽。她挺起尾巴,伸手摸著辭香冰涼的身體,吱吱地叫了幾聲,繞到神像後面,一點一點地往斜坡的方向推。手臂上的紅布氤出血來,小鮫的身體開始幹了,呼吸也變得困難。她用最後的力氣,把神像推倒,解開辭香脖子上細網搓出來的繩子,它曾經在某一個夜晚,一頭綁著自己的尾巴,一頭綁在另一個人的腳踝上。也許這就是結局吧。小鮫這麼想著,她把辭香抱在懷裡,直到雞叫頭遍。

小鮫解開手臂上辭香為她綁的紅布,拿起刀,又割了下去。血一滴一滴流到懷裡那個男孩的嘴巴里。小鮫覺得冷,辭香的身體卻一點一點暖起來。她對著月亮,把辭香抱得更緊了。辭香開始呼吸,小鮫的視野開始模糊。她摸著辭香的頭,想起那天喝酒的夜晚。紅布就在手邊,她用最後的氣力,拿起來,蓋在自己的頭上。

新書里的一個故事,未來會以另一個結局出現在裡面,起承接的作用。但目前停在這裡是我喜歡的。我參加了犀牛故事的一個創作比賽,也許你會願意投我一票。文章詳細-犀牛故事,據說每個人可以投十五票,需要微信登錄,好像還挺麻煩的。

我一直在寫,下個故事見。


推薦閱讀:

限時三天的愛情
《尋妖記》:訶梨鬼母(完)
常生(三十五-三十六)

TAG: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