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呀(2)

1955-1956年

二弟順初出生了,第二年大妹喜鳳也出生了,他兩長得像爹,國字臉,大眼睛,長大以後的表情也和爹爹一樣,嚴肅較真,沉重哀痛,跟每天都要出席祭奠儀式似的,貌似認真,實則麻木。

四個孩子里我和姆媽長得最像,可是姆媽最不喜歡的就是我,今年我3歲,頭髮黃黃的。

1957年

今年我4歲,大哥順龍6歲,二弟順初2歲,大妹喜鳳1歲,姆媽的肚子又大了。

爹爹開的饅頭店比西街頭那家生意好,賣的東西是一樣的,但我家的地段好,後房窗戶下面就是河,鄉下人搖船經過這兒只要靠在我家窗戶下面喊一聲,熱烘烘的饅頭就到手了,不用靠岸,不用駁船。正對街道的鋪面上生意和西街頭差不多,賺錢就賺在後面了。

姆媽每天早上四點鐘捏著順龍的耳朵把他叫醒,他把店面的木排門一格一格取下來靠牆邊碼好,爹爹放下盆里拌好的肉餡,把廚房裡一捆一捆的青菜拎出來扔在門口,叫他搬去碼頭洗乾淨。

六點鐘,姆媽又來拎我的耳朵了。我穿上順龍的舊棉襖,這件棉襖還是拿爹爹的舊衣裳改的。外面再罩一件長衫,把袖管挽高一點,手腕上那一圈最容易臟,舊棉襖不經洗,越洗越薄,挽上去就不怕髒了,等我長高點還能給順初穿。

我剛捧上粥碗,順龍就出門上課去了。

爹揉麵糰,姆媽捏饅頭,他們一本正經的好像昨天吵過架今天不想說話的樣子。

我把熱粥一勺一勺舀在熱水瓶里,中飯再吃還是熱的,煤屎木炭都要錢,得省著花。外婆扶著牆上的木排門叮叮咣咣挪進來,爹爹姆媽只顧自己的活計,我把熱水瓶塞到案板下面跑出去接她。她的牙都掉光了,她的眼珠子沒有光,總是半閉著眼睛坐在條案前搖搖晃晃,翻來覆去說姆媽的眼睛,說她沒帶好姆媽,姆媽小時候發燒把右邊的眼珠子燒沒了,只好塞只狗眼珠充數。頭一回聽說的時候我3歲,我爬到姆媽的身上,扒著她的臉看。我分不清左右,看不出來狗眼珠和人眼珠有什麼不一樣,姆媽的頭髮又細又黑,軟叭叭的搭在她眼睛上,姆媽很漂亮的。

外婆一會兒說姆媽命苦,一會兒說自己命苦,叨逼叨叨逼叨沒完沒了。每回說到命苦,姆媽就叫她閉嘴,說老太婆話多討人嫌,爹爹把噴著熱氣的籠屜扔到條案上,罵外婆是騙子、姆媽是騙子。外婆邊給我捲袖管邊罵「又沒問你要彩禮,騙你什麼了?騙你一副墨鏡啊?不是為了讓你風風光光抱老婆進門我問你要墨鏡幹嘛?」我把熱水瓶邊上啄米湯吃的雞趕走。

順初和喜鳳在床上又哭又叫,我看姆媽,她看外婆,外婆用手指刮完粥碗往嘴裡一咧,她什麼都沒聽到。

姆媽沖著我叫「去看看他們拉屎了沒?餓了沒?」

我本來還想叫她幫我扎辮子的。

姆媽讓爹爹送幾個肉饅頭給錢太太,爹爹說「地主家還能看得上你的饅頭?」他拍拍手上的麵粉,拿起姆媽包饅頭的手絹「我們住在街面上的人,是走不進那四合院的。」

1958年

今年我5歲,大哥順龍7歲,二弟順初3歲,大妹喜鳳2歲,小妹鳳英出世了。小妹長得最好看,頭髮還帶自來捲兒,比我們幾個直頭髮時髦多了,怪不得爹爹姆媽最偏愛她。

姆媽不叫爹爹去錢太太家送饅頭了,爹爹很高興。有時候順龍和爹爹說幾句「右派」「左派」的話,姆媽急著問他們「收不收房子?她家的房子值錢的。」爹爹罵她十三點、紅眼病。她說「以前鬥地主的時候還殺人呢,收房子怎麼了,收房子能保她的命。」

福燕來拉我跳皮筋,我牽著順初和喜鳳跟在她後面,我們要去四合院里跳皮筋,錢太太的四合院呀,我做夢都記得它。

雪白的大理石鋪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圍邊的條石壘成三層高,磨得精光水滑,亮亮堂堂。那些條石上的皺紋彎彎曲曲的,就像枯枝嵌在石頭裡。再熱的天只要往上面一坐,絲絲涼氣就從小屁股傳上去,坐久了還得把手掌墊在屁股下面,不然得拉肚子。

四合院北角有棵銀杏樹,錢太太坐在樹蔭下的搖椅上,半眯著眼睛看天,呼啦啦一陣風吹眯了小孩的眼,樹葉飄飄搖搖掉下來,一夜過去,院子里鋪滿金燦燦的樹葉,哪個邊角都沒缺,漂亮極了。

我問福燕錢太太家怎麼沒小孩出來跳皮筋呢,福燕的姐姐說:」她沒小孩,她的小孩是她丈夫的大老婆生的,她是小老婆,她丈夫帶著大老婆和孩子出國了,家裡就留下她,奶媽也帶出去了,讓她留下來看家。「

太奇怪了,出去么把門鎖上就行了,錢太太家的銅鎖可大了,黃澄澄的很氣派。我家只有排門,連鎖都沒有,比都不好比的。再不然養條狗也能看家呀,幹嘛要把老婆留下來呢,他不想老婆么?

夏天的一個中午,順龍去外面玩兒了,我和順初在家帶妹妹,外婆說餓,她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我爬到桌上,讓順初騎在我肩膀上去夠掛在樑上的竹籃,裡面有糧食。他夠到一塊黃澄澄的肥肉塞外婆嘴裡,外婆又哭又笑,滿嘴泡泡,說皮糟皮糟,我掰過外婆的嘴巴一聞,是肥皂。

黃梅天,淅淅瀝瀝的雨沒完沒了,喜鳳拉肚子。大哥順龍挎著籃子,裡面都是尿布,去碼頭上洗。

我記得我當時在給順初喂粥,順龍慌慌張張跑進來,籃子鞋子都不見了,他一進來就喊外婆死了,外婆死掉了,外婆上吊了。

我的手一抖,調羹落在順初的領子里,灑了他一脖子粥,他一臉嚴肅瞪著我,我嚇得給了他一巴掌,再回頭找順龍,他已經跑出去了。

我在家裡看著兩個小的,看著爹爹姆媽急匆匆回來又急匆匆出去,到晚上,家裡多了很多人,姆媽說那個穿幹部服的是小舅,他身邊的女人是小舅媽,舅媽懷裡的男孩和喜鳳一樣大。我從來沒見過他們,很陌生。

舅舅問姆媽大哥什麼時候來,爹爹說找不到人去無錫通知他,天熱,不好多放,得緊趕著下葬。姆媽一聽就哭出來了,她把我摟在懷裡,一直捋我的頭髮,我抬頭看她,她哭得咬不住嘴巴,口水和鼻涕眼淚一齊淌下來,她罵爹爹沒良心,不安好心,說外婆命苦,死也沒個好死法。我很害怕。

順龍去街上問人家借碗和筷子,一趟趟往家裡搬,舅舅舅媽都誇他能幹。

秋天到了,運動開始了,街面上的小店都關門了,我家的饅頭店也關了,爹爹自己動手扒了灶台,把鐵鍋和鐵爐都交給了公家。

家裡也不燒飯了,一家老小去公社的食堂里吃飯,吃不飽,粥太稀了。每家出兩個孩子去廚子那裡舔勺,我家總是順龍帶喜鳳,我帶順初,一大一小搭配好了,一群孩子呼啦啦跑到廚子那裡,大的去搶他的勺子,小的蹲在鍋邊上用手去刮鍋底。廚子也是社員輪著做的,怕一個人做會袒護自家人,不公平。

廚子的飯勺和鍋底每天都被孩子們舔得乾乾淨淨。

隔壁鐵匠家最熱鬧,收到的鐵鍋鐵爐鐵疙瘩都堆在他家,村長點名的十幾個男人每天去鐵匠家煉衛星。

爹爹和姆媽在公社裡做泥磚,把河塘里的污泥挖出來,臭烘烘的堆在一起,整條街道上都是爛泥巴和死魚爛蝦的味道,他們赤腳在泥巴裡面踩來踩去,踩瓷實了往模子里拍,再踩瓷實,把模子翻過來一磕,一塊磚的樣子就出來了,還得拉到碼頭邊上去瀝干,滴下來的臭水汪到河裡,河水也變成黑色的了。就這樣粗製濫造的泥磚也不知道運給哪個地方去用,反正不是自己用,反正是用來敷衍上面人的,就這麼糊弄弄吧。

到冬天,公社食堂不辦了,家家戶戶回家吃自己吧,爹爹和姆媽被招到公社招待所去幹活,幸虧他兩有捏饅頭的手藝,西街頭饅頭店的夫妻也進去吃公糧了。

人那,不管何時何地,都得有一門手藝,有手藝才能換飯吃。

冬天的碼頭上凍了一層冰,滑不溜丟的,我穿著老棉鞋挎著籃子去洗碗,一級一級蹭下去,打滑,只記得看見籃子被我甩出去老遠,有個大碗在河面上晃一晃,沉下去了,我才發現我也在河裡,我怕極了,一動不敢動,老遠看到碼頭上有個黑點往這邊跑,我憋住眼淚想喊,又怕一張嘴就泄氣了,還好那個人看到我了,他看到我,掉頭就跑。

我就剩個腦袋飄在河面上,其他部分都沉在河裡了,我那時怕極了,我突然記起來順龍在外婆喪禮上跑前跑後殷勤的模樣,小舅和舅媽拍著他的腦袋誇他能幹,我怕又給了他一次能幹的機會。

我瞥來瞥去,竹籃不見了,河水沉默著,慢慢變暖了,我鬆開拳頭,指縫間的河水在流動,一波比一波有力,把我往岸邊推,菩薩顯靈了。

爹爹舉著根竹竿跑過來,他也滑了一跤,從第一階滾到我面前,竹竿他也顧不上了,他伸手過來,一把抓起我的領子把我拎了起來,拎上岸,捂在懷裡,他使勁拍我的背,叫我別怕,叫我別怕,我一聲都沒哭。

姆媽也趕過來了,一巴掌打在我臉上說籃子和碗都沒了,洗個碗還能把碗給洗沒了,說我好本事。我哭了。

順龍跑前跑後去借碗,人人都誇他能幹;我洗個碗差點淹死,姆媽只說碗沒了,罵我好本事。

(未完待續,謝謝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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