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故事

題記:這裡是我在大學期間寫的五個故事,從2013年到2016年,跨度三年。它們戲謔了一些過去、現在、未來的人事,有時也故作嚴肅,在嬉笑之後擺出一副深情的神色。雖然不登大雅之堂,但我想很多人已經零碎地看過它們,我也一直對它們懷有某種敝帚自珍的感情。我一直想,也大概會把這個系列繼續寫下去。但目前,業餘時間的限制和寫文章、考慮問題方式的變化,都已經暫時不再允許我這麼做。所以我修訂了一下之前的五個故事,將它們做了階段性的結集,算是一種總結。希望有人能喜歡它們,祝好。

其壹 洛神

很多年後,面對被收繳的皇后璽印,曹子桓將會回憶起第一次看到甄的那個遙遠下午。那是曹丕第一次去鄴城,也是唯一一次在坦克中進入這座城市。

「不在坦克里觀察一座城市,就無法真正了解這座城市。」後來成為十大元帥之一的曹仁曾如是教導過這位儲君,那時,還是許都的一位太學生的後者正戰戰兢兢地撫摸著虎式坦克的Kwk43L/71型主炮,它出自於曹魏的天才工程師馬鈞之手。

後來,曹丕在畢業旅行的時候用詩人的方式,把這句話複述給了弟弟曹植:「我們永遠無法真正了解一個沒有和我們做過愛的女人。」那時,他們坐在黃河邊破舊的碼頭上,遙望著冀州上方遼闊的夜空,想像著那些尚未開墾的土地。曹丕指著天際的群星,問坐在一邊的曹植:「你是否知道熊星座就是盤古?」那時,他們心中的情緒如同成功人士的社交網路一樣稠密。而當時的他們完全配的上年輕這個辭彙,原因之一就是他們仍然對這種成功人士充滿著不屑的情緒。也許唯一的例外就是他們的父親。

曹操對兩兄弟的心態了如指掌,這個大腹便便,皮膚鬆弛,日理萬機的中年人在三十年前曾在洛陽城的街頭四處徜徉,他出沒於聖高祖廣場的咖啡館中,在那裡不斷地寫字。在給一位貴族姑娘的情書中,他寫道:「你是屬於我的,整個洛陽也是屬於我的,而我屬於這張紙和這支鉛筆。」這一句式要在多年後才會被某位在巴黎混日子的美國小記者再次使用。而最後,如我們知道的,那位姑娘還是離年輕的曹操而去。在曹操受宦官排擠離開洛陽時,同樣年輕的袁紹在他身後大喊道:「他們是一幫混蛋,他們加起來都比不上你!」聲音在曠野中傳出很久,直到曹操的身影消失。而他們再次見面,則是在官渡的戰場上了。

在率領中原野戰軍主力渡過黃河發動戰役之前,曹操召來沉默寡言,經常把自己關進作戰室幾天幾夜不洗頭的參謀長賈詡,用正式的語氣詢問他,自己的兩個兒子什麼時候才能從敏感的年輕詩人變成能繼承他事業的成熟接班人。後者冷靜地回答道:「我聽說過一句話,二十歲時不愛五月天的人沒有心,四十歲時還愛五月天的人沒有腦。」

事實在印證著賈詡的判斷,從北方回來時,曹丕帶回了甄,卻把自己心中的浪漫主義丟在了冀州的土地上。他不再排斥打領帶穿皮鞋,並把村上春樹的小說丟到了書架底端的柜子里,與此同時,他的弟弟曹植身上的浪漫氣質卻與日俱增,他飲酒與作詩的頻率開始大幅度上升。沒有人知道這裡面的奧妙,除了他們自己和甄。

在旁觀者看來,甄滿足一位儲君正妻的任何標準,她溫柔美麗,賢惠體貼,並深愛著曹丕,甚至會做東吳那邊的菜。不過,卻很少有人知道,她在鄴城大學攻讀藝術史時,曾是一個心中懷有許多浪漫幻想的姑娘,比如和喜歡的人牽手在午夜的鄴城遊盪,或者一起去聽蘇打綠的室內演唱會,在那個時候,她曾愛上過一名工學院的學生,後者後來入伍投身於袁紹方面所稱的「偉大的衛國戰爭」之中,此後便杳無音訊,不知道殘骸埋在黃河北岸的哪個戰壕里。而自從曹丕從坦克里跳下來,來到她的面前之後,那個孩子氣的甄便消失無蹤,博爾赫斯在考證這一段歷史時說道:「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樣。」

曹丕在東宮和吳質、司馬懿等人一起研究國際政治形勢的時候,曹植正在和楊修、丁儀一起在英雄聯盟里開黑,他在楊修的輔助下完成了一次五殺,這使他快樂地大叫了起來。這時,使者傳來了曹操在宮內宴請家族成員與群臣的消息。

在用餐的時候,曹操宣布了自己要再次南征的決定,這一次的對象依然是長期製造分裂的孫權勢力,上個月他們宣布對銅雀台前的五斗米教徒自焚事件負責,這是赤裸裸的挑釁行為。為了國家統一,人民幸福,這次南征勢在必行。曹操冷靜地命令忠誠的中央辦公廳主任董昭以最快的速度炮製一份《偽吳人權問題報告白皮書》,後者領命而去,夏侯淳則起身向曹操報告,江淮一帶的軍事力量已經部署完畢。

曹植對這一切毫不感興趣,他只是揣摩著口中的美酒,在辨認它產自沛郡還是墨西哥南部。而此時的曹丕已經走下自己的位置,開始誠懇地表達自己對父親即將遠離的悲傷之情,他開始痛哭起來,淚水不斷落下,宴會上的局勢出現了混亂,人們試圖安慰曹丕與曹操。曹植趁機離席來到甄的身邊,後者對這個年輕人露出禮貌性的微笑。

「你看過《1973年的彈子球》么?」曹植問道。

「啊……」甄愣了一下,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了,這使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自修室里,被某個學弟用拙劣的方法搭訕。

「那裡面說,直子的笑是一種屬於成績單是都是A的女大學生的笑,我覺得你的笑里也有那樣的影子。」

說完這句話,曹植就像沒事人一樣轉回頭找楊修玩去了。

聽到這句話之後的好幾天,甄都難以入眠,並在晚上破天荒地回絕了曹丕的要求,這令後者感到極為不快。曹操再次南征時,曹丕隨他一起出行。在甄覺得自己終於要遺忘這件事時,她收到了曹植的一封很長的來信,這封信是通過艱難的步驟才達到甄手中的,她一字不漏地讀完了信,然後伏在精緻的床上啜泣。

他們在宮牆的陰影里幽會,並肩沉默而行了一段時間之後,曹植突然說:「我第一次見到你時是在建安九年的鄴城。那時街上都是坦克,人們在驚慌地四處逃走,我看到我們的士兵把『曹』字大旗插到國會大廈上,而當時的我還沒有愛上除了我母親之外的女人,直到我和楊修騎著軍用摩托車在城裡兜風時看見你。第二次見到你是在宴會上,當時你也見到我了。第三次,就是此刻了。」

「建安九年啊。已經沒有實感了,只記得那是《你在煩惱什麼》發行的後一年。」

「對啊,當時本拉登還沒有被我們的虎豹騎擊斃呢,格策甚至還在多特蒙德的青年隊里。」

「從那一年起我就不再是全A的女學生啦。」

「不,你是的。」

「我不是。」

「我覺得你是。」

此後是長久的沉默。

「我們還能再見面么?」曹植熱切地問道。

回應他的仍然只有沉默。不過,這種沉默並不令人尷尬。

建安二十四年,楊修因為反革命罪被判處死刑,曹操親自在文件上簽字同意。曹植帶著人們去監獄裡探望他,他們熱烈討論了在刑場上應該說什麼話,楊修堅持認為「再見了,菲列特利加」是必須有的,曹植讓他加上「柯哀永恆」這句話,丁儀覺得「消滅人類暴政」也一定要說,最後爭執的結果是這些話都要說,不過順序經過嚴密的編排。為了防止行刑者不耐煩一刀揮下去,重要的話必須放在前面。

不過他們其實都想多了,因為行刑前楊修被割斷了喉管,所以這些話一句也沒有說出來。事後,楊彪還被索取了三文錢的刀口磨損費。

這一年還出了一件大事,就是以魏諷為首的政治風波被鎮壓了下去,當時負責鄴城衛戍的太子曹丕在風波中果斷堅強,獲得了曹操的極高評價。但是,這一事件中的平民死傷數據永遠是個謎,太子的新聞發言人吳質信誓旦旦地說沒有一個平民死去,這在吳蜀兩國傳為笑談。

粉碎魏諷反革命集團的報告大會要求每個人都要出席,聽曹丕的報告時,曹植一陣恍惚,他發現自己無法將現在這個嚴肅冷酷的中年人曹丕與當初和他一起看星星的子恆聯繫起來,正像他無法將自己心中純潔完美的甄與現實中的甄聯繫起來,那麼,愛的對象究竟是真實的人還是自己心中的虛影呢?楊修已不可能再與他討論這個問題,於是他只有自己沉浸於這種思考之中,任憑這種思考侵蝕著他,同時也完善著他。

在這種思考還沒有得出結果的時候,曹操死了,在夢開始之所洛陽。曹植決定要去洛陽送父親最後一程,雖然他知道這是危險的決定。

「不要來洛陽,子恆會對你不利。」甄對著虛空說,曹植則在虛空里聆聽到了這個聲音。

「不,我要來,我一直在想冬天玄武湖結冰時裡面的野鴨子去哪了,或許能在洛陽找到它們呢?」曹植對著虛空說。

離開洛陽時,曹植已經成為待罪的藩王,而甄不久成為了皇后。

在渡過黃河前,曹植對著虛空說:「我愛你。」而虛空中並沒有傳來回應。

一年後,一本名為《洛神》的詩集登上了《鄴城時報》暢銷書的榜首,作者據傳是一位皇室成員,不過這一身份一直沒有被證實過。

也有好事者拍過電影,說甄曾買過這本書,在被店員問到是否要包起來送人時,含著淚回答:「不,這是送給我自己的。」其實這個情節是抄襲《他人的生活》的,作為一名文藝理論家,曹丕當然對這種抄襲的行為深惡痛絕,於是這部電影胎死腹中,導演五年內不得上映新片,不過聽說後來它在蜀漢舉辦的成都電影節上斬獲了大獎。

司馬懿曾對曹丕評論道:「把一種因荷爾蒙而起的生理反應稱之為所謂的『愛』並為之獻出自己的一部分生命,這真是只有愚蠢的人類才會做出的行為。」

曹丕不置可否,當晚回宮之後,他在《典論》里寫下對《洛神》的評論,不過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學系圖書館中收藏的《典論》善本中沒有這些評論,不知道是何時散失的。

其貳 楚歌

「當時我只是急著回家了。」韓信這麼對陸賈解釋道。「因為天色很晚了,我必須回家去。」

這個理由顯然不太能令漢國最犀利的辯士滿足。要知道,就連劉邦本人都以曾和他侃侃而談感到自豪。「爾等比陸公,相差可是不能以道里計了。」在面對南越民間使團的蓄意刁難時,劉邦很淡定地這麼答覆。代表團們氣勢洶洶,認為由中央政府來指定南越統治者是失約,但劉邦還是決定把陸賈派去蠻荒之地,宣布對南越王趙佗的任命。這趟苦差事不花一年半載辦不下來,於是陸賈決定走之前來見見韓信,順便問一些困惑已久的問題。

「你就不要騙我啦。」陸賈說。

「這可是真的。天一晚我就想回家去,一直都是這樣。」

「再搪塞我,我可就起程了,南越那地方瘴氣多,聽說最近還在搞運動,鬧著要把使者扣起來殺頭。指不定我就回不來了。到時候你可千萬別後悔。」

「你這點倒是提醒我了,既然你此去吉凶未定,你的那幾個珍藏的移動硬碟還是應該交給我保管,要不然可是人類文明一大損失,六世紀的江陵和前四世紀的亞歷山大港都要甘拜下風呢。」韓信戲謔地說道。

多年之後,長安城中的著名旅遊愛好者、公共知識分子、劇透學碩士與柏拉圖愛情主義者司馬遷在記載此次對話的同時,很是發了一番詠嘆。他說,大家沒想到的是,最終陸賈倒是完成任務回到了長安,這時卻得到了韓信已經被一根繩子勒死的消息,啊,人生是如此無常,所以大家要更加珍惜生命。就這樣,讀者又在不經意間被劇透了。在劇透這門藝術的貢獻上,太史公絕對是個中翹楚,描寫項羽的時候,他食用的每個單詞幾乎都讓人明白「這傢伙最後一定會悲壯地失敗」,對於一本書的主角來說,這種做法的喪心病狂程度就像艾倫·里克曼頭上貼著「我是卧底」四個大字出場,或者讓唐國強在片頭聳聳肩說「抱歉我最後還是沒能興復漢室」一樣。

這種做法後來終於觸怒了劉徹,在他被司馬遷告知李陵其實是在苦戰後才不得已投降的時候,一種被劇透的羞辱感充斥了他,因為詳細的戰報要在總參謀部那群人經過詳細的研究之後才能出爐。最後他們給出的戰報支持了司馬遷的判斷,那上面顯示在塞北的天寒地凍中,機械化部隊寸步難行的李陵面臨的境遇甚至比1949年新年來臨之際徐州地區的邱清泉還要窘迫。但是這進一步坐實了司馬遷劇透的罪名,於是他得到了皇帝的懲罰。

這個故事給我們的啟示是:劇透是一種不正確的行為,甚至會帶來人身危險。當然,在《變形金剛》開始前告訴家裡的小妹妹「擎天柱最後不慫了,打跑了威震天」,這樣的行為還是值得鼓勵的。

劇透之所以這麼招人討厭,最大的原因是它抹殺了未知的樂趣,據說這正是人類進步的源泉。不過,多年前遊盪在淮陰街頭的韓信未必支持這個看法,他生活中最大的不確定是不知道每天的晚飯在哪,而這種不確定顯然會帶來很多麻煩。

年少時的那種窘迫感常常佔據韓信的內心,這甚至影響到他後來的指揮風格。最典型的例子當然是高祖三年的井陘會戰,在那場戰爭中,韓信背水列陣,並最終擊敗了強盛的趙國軍隊。對此戰的解釋歷來十分不一致,有研究者聲稱這只是當時地圖繪製工業的粗糙誤打誤撞導致的喜劇結果,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1910年第一版的《精神分析引論》中專門提到了這位東方將軍的例子,他認為這樣詭異的指揮是韓信從童年形成的某種隱晦性心理的曲折表達,並且這種作戰風格很可能和同樣善於將部下逼上絕路,然後爆發出驚人戰鬥力的項羽有某種隱秘的關聯。韓信仕楚時的史料發生了嚴重缺失,這進一步給這段歷史抹上了迷霧。

不過這些當然都是後話了,在韓信生活的時代,心理學事業尚不十分發達,因此韓信得以避免被當做孤僻症患者接受強制的社區心理干預,這既是幸運,同時也是不幸。試想,如果Will Hunting得以生活在韓信的時代,那麼他多半要被始皇帝拉去修長城,每天壘磚,至死方休。自然他或許可以被百夫長看中,演算一些諸如臨洮到遼西的距離,太陽到嘉峪關城樓的夾角這樣的東西,但這些也與大局無補。不論何時,閑著沒事的年輕人總要找點什麼事做,這其中包括修長城,打DOTA,或者鬧革命。由此可見競技遊戲的發明為社會穩定作出了多大的貢獻,而在此之前,不想去修長城的年輕人能選擇的出路就很有限了。

在選擇了第三條路的年輕人中,最出名的一個人便是項羽。他是個純正的楚人,和韓信一樣。楚人,在前二三世紀之交時,這個名詞給人們留下的刻板印象大約和如今的拉瑪西亞青訓營有兩點相通之處,一,那裡的人都很聰明,很會用計謀博取勝利;二,那裡的人都是小矮子。從他們的一生來看,韓信證明了第一點,項羽則證偽了第二點。

在渡江西向,投入革命的同一年,項羽在首輪第26順位被大洋彼岸的印第安籃球聯盟選中,選秀報告上赫然寫著:「紮實的身體基礎,驚人的爆發力與彈速,優秀的護框者,可以從兩側腰位運球發起進攻,破壞力極強,令人擔憂的是射術尚不穩定,且往往過於自信而導致失誤」。這份報告很好預言了項羽後來的結局,事實上,如果他的箭法能再准那麼一點,廣武山上的劉邦就提前成為一具屍體而不是子彈擦心而過的東條英機了。

由於正忙著跟隨叔父鬧革命,項羽沒有當成運動員,這讓他感到很遺憾,以至於後來他還對從那裡退役回來的樊噲專門問起這件事,後者則一邊切著牛肉一邊豪爽地回答:「霸王,打天下這個遊戲可比打球好玩多了。」

此時韓信牽著項羽的烏騅馬剛好路過階下,聽到了這句話,他不置可否地走開了。如果可以選擇,他更想過一種在陰天的日子裡窩在自己家裡的被窩中,一邊看著本月新番一邊吃著炸土豆片的生活。但問題在於,帝國疆域之內,不合法家信條的文藝作品已被禁絕許久,官方說法是它們已經全部在咸陽城外七十里的大坑中被付之一炬,若干不合規範的民間圖書館也被勒令關閉整改,雖說理論上說整改完畢後仍可恢復開放,但目前看來仍然是遙遙無期。但也有傳說稱,它們的副本仍被妥善珍藏在帝國圖書館的深處。據說該圖書館由無數太極形的迴廊組成,中央有巨大的通風井,每層迴廊上都可以看見上一層和下一層,就如這片土地上發生的革命一樣沒有盡頭。

這個傳言令韓信把進入咸陽,找到那些遺失的動漫當成了下一階段主要的人生目標。他本想寫一張紙條告訴收留自己的漂母這個消息,但他突然想到漂母並不識字,於是他喚來家裡的秋田犬,拍拍它的頭說:「我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也不回來了」,然後一直向北走。某日暮色四合時,他走到長江岸邊,一支正在行軍的龐大軍隊吸引了他,不過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被當作姦細被抓住了。他被帶到項羽面前。

「你是哪裡人?去哪裡?」項羽騎在烏騅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韓信。

「我是楚人,要去咸陽。」韓信仰首看著項羽。

「我們也要去咸陽啊,我們一起走吧?」項羽露出牙齒一笑,說。

「啊……」韓信習慣性地猶豫了一下,「好的。不過,將軍,我們現在這是在哪裡?我們出了楚地么?」

「還沒呢。你沒聽到楚歌嗎?」項羽勒住烏騅馬說道。「天晚的時候,風裡就會有楚歌的聲音,所以我們還在楚地呢。」

「我似乎沒有聽見,將軍。」韓信說。

「真遜啊,虧你還是楚人。」話音未落,項羽已經一夾馬肚,頃刻便跑遠了。

「不不,我在淮陰的時候聽得很清楚的,大概是這裡人太多了吧……」韓信緊張地辯解道,可是落日下的大軍馬嘶聲此起彼伏,淹沒了他的聲音。

儘管江東的士兵們氣勢如虹,最先進入咸陽的卻不是他們,這讓韓信有一些失望。當項羽得到這個消息時,他剛剛率領士兵破釜沉舟渡過黃河,以雷霆萬鈞之勢消滅了秦帝國的精銳集團軍,其英姿有如在秋日的阿爾卑斯山前對戰卡西烏斯的斯巴達克斯。「只要渡過黃河,暴秦便永遠無法奴役我們!」這句戰前誓言因此永銘史冊。而與此同時,一支奇怪的武裝力量正沿著黃河南岸飛速向帝國的心臟咸陽突進,而他們一路上遇到的抵抗比鏡頭前的麻倉優還要微乎其微——這後一句是韓信聽到消息後懊喪的評論。項羽的表現則更為直接——他來到營寨後的山上,先狂奔著追到了一隻赤牝鹿,又徒手制服了一群食人馬,這才稍微解了一些氣。

之所以說這是一支奇怪的力量,是因為這支力量的組成人員十分雜亂無章,至少在項羽方面看上去是這樣,因此,在分兵的時候,他們根本沒有考慮到這支力量會首先進入咸陽。這支力量似乎可以承擔任何形式的任務,除了在一次戰爭中直取敵方首都取得頭功。

「這就是你一開始對我們的印象?」蕭何側過頭問韓信,此刻他們正坐在夜行汽車車站的候車室長椅上,遠處的燈火漸漸明滅。

「對啊。當時霸王軍中總有奇怪的傳說,說漢王是一個鬱郁不得志,除了人緣一無所有的怪大叔;子房君是一個寫了『引刀成一快,不復少年頭』這樣的詩句卻總被猥瑣男認成妹子來搭訕的少年;樊噲是一個衝鋒時每次都要一邊旋轉著一邊喊著「人在塔在」第一個上前去的退役籃球運動員……」

「這些倒不是污衊,因為它們在事實上都沒有錯。當然你也看到了。」蕭何溫和地說。

「額……當然還有您。當時我對您的傳言特別感興趣,原因是據說您……進了咸陽城後是唯一跑到帝國圖書館裡去的人?其實我來咸陽的目的也是圖書館。他們當時說您唯一感興趣的事就是各種數字,糧秣的,武器的,人員的,無論軍隊前進還是落後,您只是整日把自己埋在草稿紙里。」

「這也沒錯,我來咸陽的目的就是國家統計資料庫,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世界。不過真正見到以後還是有點失望,演算法的效率還是偏低,現在正在進行全面的改造,希望很快能見到效果。」蕭何推了推眼鏡說。

「嗯,不過既然您只關心數字,怎麼又會想到來追我?我是專門選擇晚上的時間離開的,和我關係最好的灌嬰估計此時還在睡大覺呢,更別說我和您在這之前根本沒說過話。」

「那麼我先來問你吧,你為什麼要離開呢?」蕭何反問道。

「因為我不適合這裡,我還是只能聽到曠野里的楚歌才能睡著。我覺得坐午夜汽車悄悄回家鄉去,和隔壁麵包店店主的女兒結婚,這對我個人來說是最好的結局了。」韓信說。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們,不過我們需要你。」蕭何說。「我建立了一個數學模型,對當前的情況進行了嚴格的模擬,發現如果我們要奪得天下,只差一個你這樣的人了。我知道你想回去,不過既然你是跟著項籍過來的,就跟著我們回去吧,時間不會很久的。」

「天下?」

「對,天下。」

韓信看了一眼蕭何,此時,他們似乎連走出關中都還希望十分渺茫。在這種情況下談到「天下」兩個字,多少讓人覺得有些幽默,不過蕭何懇切的語氣讓人很難有這樣的想法。

「那意味著所有的河流,所有的村莊,所有的歌謠,所有事物的集合。」韓信說。

「不,還遠不到所有。」蕭何說。「你應該去學學數學,到那時你就知道,比起宇宙來,天下只不過是麻雀的腦髓而已。」

此時夜漸漸深了,燈火漸次零落,僅有路燈和霓虹燈仍然亮著,候車室內的大鐘一如既往地走著,由於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秒針的聲音似乎清晰可辨。

「在那種情況下,確實很難拒絕。就像在星期四的寧靜午後,你吹著口哨路過棒球場,這時有一個容貌清秀的女孩子對你大喊道:『我們還差一個捕手!』你這時候難道不該全速奔跑過去嗎?」多年之後,已成為十萬大軍最高指揮者的韓信在垓下的戰場上對灌嬰說。

「可是,如果一群腦子裡除了自作聰明的想法什麼都沒有的人對您說『我們就差一個程序員了』呢?呃,我只是舉個例子……」灌嬰猶豫了一下,說。

「難道我們是這種情況嗎?」韓信說。

「當然不是。不過,我想也不是您的那種情況。」灌嬰說。

韓信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又說道:「不過你知道,我一直不太擅長拒絕,從淮陰起就一直這樣了。」

灌嬰明白,在大將軍的世界觀中,「拒絕」這個概念並非一個實在概念,而更多的是哲學上的概念。這裡的「拒絕」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自然是回絕他人,第二個層次,按照韓信自己的說法來說,是「拒絕那些自己應當獲得的或追逐自己不該獲得的」。正是因此,在戰事達到高潮的時候,他向劉邦送去了請求被封為假齊王的信。

劉邦顯然對此大為光火,一腳踢翻了洗腳盆,沒有人敢接近他,只有張良大步上前說:「主公,您要知道,如果人不知道自己受到必然性的強制,他就不可能自由,因為自由只存在於對這種必然性的掙脫之中。」

「聽不懂。這又是什麼腐儒的蠢話,酈食其這種道理懂的最多了,可是他已經變成一道紅燒裡脊了。」余怒未消的劉邦說。

「這可不是腐儒之見。」張良對於劉邦的怒氣早已習以為常,每當此時,他都會一直用自己那張俊美的臉盯著劉邦,直到對方消氣為止。

於是韓信成功得到了齊王之位的冊封,並隨即率領大軍南下作戰。出征前,灌嬰代替一向不喜歡作公開演說的韓信向士兵們訓了話:「親愛的小夥子們,過去的一年裡,你們的足跡踏遍了北方大地,讓所有的舊貴族都匍匐在我們的腳下。現在,讓我們去彭城洗刷我們戰爭的軀體吧!」此時,全場的氣氛達到了熱烈的頂峰,但韓信卻顯露出滿懷憂慮的表情。

「大將軍,您在想什麼?」曹參一臉憨直地問道。

「恐怕此刻也是我和諸君的人生巔峰了吧。」韓信說,「我只是預支了高潮來臨後的感傷而已。」

「為什麼要預支?」曹參追問道。

「因為那時候要忙著去死。」韓信答道。看到曹參震驚的表情,他說,「不要緊張,我是開玩笑的。」

曹參沒有懷疑韓信的話,因為後者的幽默感並未隨著多年的軍旅生活而流失。在鍾室聽到死刑的宣告之後,他還最後幽默了一把,當然他自己並不這麼認為。

「我能見見蕭相國么?」韓信說。

屏風背後沒有回答。

「轉告他說,我還是走進那扇窄門了,這樣挺好,我很滿意。」韓信自顧自地說著。在失去意識前,他一直想著「這樣會讓我感到很孤獨啊,為什麼不派很多人來參觀對我的行刑,對我發出仇恨的喊叫聲呢?偏要這樣,真是的……」

聽到處刑人的回報之後,劉邦沉默許久,至於他最後說了什麼,除了張良無人知曉。只有那天不小心闖入的一名侍者,看到了張良撫摸著劉邦的頭,後者則伏在他的身上。那時,張良不停念著:「人類沒有時間了解事情了,他們只能購買現成的東西,所以人類沒有朋友,事情就是如此啊……」

三匹馬依然站在山坡上,遠處是層層疊疊的漢軍,一直綿延到視線所不及之處。「您說從淮陰起就不知道怎麼拒絕,這中間包括……那件事么?」儘管灌嬰在一邊不停地用眼神來示意,耿直的曹參還是問出了這句話。灌嬰搖搖頭想「不愧是漢軍的米達麥亞啊……」,他擔心地看向韓信,後者卻仍然是一副沒什麼觸動的死樣子,那一副死樣的神情簡直讓人想到凌波麗。

「你說的是我在淮陰從那個人的胯下鑽過去的事么?」韓信問道。他又繼續說,「那只是當時我想回家了,因為街巷的風裡飄來了楚歌,所以我想回家了,於是就不和他計較了。」

「事情究竟是不是如此呢?不過,也都沒有關係了。」灌嬰想著,抖了抖韁繩,看向遠方。隱約有楚歌的聲音傳來,不過聽得不太真切。天已經黑下來了。夜色包圍了大地上層疊綿延的兩軍營帳,把天地間塗的墨色一片。

根據斥候傳來的最新情報,項王將在今夜展開突圍行動。

其叄 刺秦

那天,對青年嬴政來說,要想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因為他看見李斯正在殿下籠著袖子看著他,令大殿中充滿著陰冷的氣息,如同張愛玲所說的那種晨霧中雙方尚未交戰的沙場。

世人皆知,在經歷那次改變他人生軌跡的廁所奇遇記之前,李斯是一名優秀的,工作經驗豐富的C++程序員。無疑,這令他擁有了以下幾點優秀品質:

一,邏輯思維能力強。依靠著這種能力,在一場大論戰中,他成功地戰勝了與他同畢業於稷下大學研究生院的,擁有荀子門下的法學博士學位的,以思維嚴密而著稱於三晉的,他在大學裡曾經最親密的朋友韓非,並間接造成了後者的死亡。對此次事件,李斯用嚴密的邏輯推理如此解釋道:按照西夷老頭柏拉圖在《呂西斯》中的說法,交友是為了追求某種善,當你與擁有這種善的人交朋友之後,你又要追求下一個善,最後的目標則是終極的善。那麼,如果有某種方式能直接達到終極的善,那麼犧牲中間的某些鏈條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想通了這一層後,李斯如同1866年站在南京城頭的龐青雲一樣,不僅愧疚感消除了,反而生出某種自豪感。

二,找不到女朋友。無疑,這使李斯在兇險的仕途中缺少了一項重要的軟肋,「與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關係」幾乎已經成了秦國政壇落馬官員的標配,而全身溢滿程序員氣質的李斯從不得女人緣——畢竟不是人人都是王小波——這令他免步那些因為下半身失守而被政敵找到攻訐的口實的前輩們的後塵,這些前輩中最令人矚目的無疑是年初才用一杯毒酒結束自己生命的呂不韋大人。那是一個精彩的故事,不過是另一個話題了,可以確定的是,這個事件的某些連鎖後果令東瀛彼岸某些特殊的電影演員如釋重負不已。

三,擅長用類與對象的思維去考慮問題。比如現在,他來到秦宮與秦王商討東征六國的問題,秦王問道:「六國當以什麼次序一一攻取?」

李斯對曰:「我們可以將六國分為兩類,其中一類的對象是燕趙兩國,另外一類的對象是韓魏齊楚四國。」

「怎麼說?」秦王問道。

「連橫多年,東方疲敝,天下統一已是時間問題。不過燕趙自古多慷慨悲壯之士,恐怕難以一鼓而下。」李斯說,「我日夜演算,為大王設計了一套優化演算法,命名為『遠交近攻』,回去以後我就把編譯文件在群里共享一下。」

「不必,單獨傳給我就行。」嬴政說道。「啊李斯,你以後不要總是熬夜了,頭髮怎麼這麼白了。」

「這沒法子。」李斯用空知英秋的口吻說:「因為有壓力,所謂頭髮白了,因為意識到了壓力,想緩解壓力,所以更有壓力,這就是死循環啊。」

「我怎麼記得燕丹也說過類似的話。」嬴政說,「他剛來咸陽的時候可真是一夜白頭,你還有印象嗎?」

「整天關在宮裡那麼小的地方,任誰也會瘋的。」李斯剛說完這句話,便自知失言——這句話似乎更像在說面前的這個人。不管怎麼說,他才三十齣頭,雖然他小時候沒有被撕過風箏的蝴蝶翅,但他所承受的還要比這還要多,還要殘酷。

「宮裡就是個囚籠。」嬴政說,「天下就是個更大的囚籠。」

「但是那起碼也是個更大的囚籠啊。」李斯改了一下這句話的重音,他走到案上的地圖前,用手指點了點咸陽,又在地圖上划了一條直線,停在薊縣上。

在李斯手指停止的地方,熱鬧的燕國集市的一角,一個披頭散髮的年輕人抱著一把吉他,自顧自的邊彈邊唱,旁若無人。

「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橋,還是看不清。

在那些時刻,遮蔽我們,黑暗的心。

…………

於是他默默追逐著,橫渡海峽,年輕的人。

看著他們,為了彼岸。

驕傲的,驕傲的,滅亡。」

一曲終了,無人叫好,大家似乎都對這個年輕人避之唯恐不及。不過年輕人本人看起來並不以為意,他摩挲著手中的吉他,顯得十分陶醉。他抬起頭,對著人群大喊一聲:「坐在普通票位置的觀眾們,請你們獻上熱烈的掌聲!其他人,把你們的珠寶弄響點!」

人群紛紛散的更遠,只有一個人向反方向走來,走到年輕人的面前。

「我覺得你需要一個主唱。」那人說。

「沒錯。」年輕人回答道,「我們的主唱前幾天自殺了,他一從戒毒康復中心逃出來就自殺了,他把弩機伸到自己的嘴巴里自殺啦,我就知道我送給他的加繆的書他肯定沒看,他媽的。」

「主唱我來吧。加繆是誰?」來人問道。

「啊,這不重要。我們還有一個小號手和一個鼓手,他們今天都不在。」

「他們是幹什麼的?」

「小號手叫田光,今天去太子府上陪太子打馬球去了。鼓手今天去殺狗了。」

「殺狗這個職業好。」來人說,「我的職業是殺人,非常沒勁。」

「啊真酷,我叫高漸離。」年輕人大喜,伸出手自我介紹道。

「我叫荊軻。」來人也伸出手自我介紹。

兩人握手的一幕後來出現在無數影視海報、唱片封面、宣傳冊、襯衫上,成為無數搖滾青年心目中可以和四人過馬路相提並論的經典場景。1963年,打掉約翰·肯尼迪頭蓋骨的那個青年就穿了一件這樣的襯衫,這件襯衫的原件後來在拍賣會上拍出了令人咋舌的天價。

在漫長的來日中,和所有人一樣,荊軻和高漸離成為了一個符號而非他們自己。人們把他們看做反抗暴政的旗幟,將他們比作菲德爾與切,羅伯斯庇爾與丹東,偉大領袖與副統帥。不過,這些比喻倒不能說完全是胡說八道,至少它們提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兩人的想法在某些時候並不是完全若合一契。

無論如何,在成為「燕市樂隊」的新主唱一個月後,荊軻的個人檔案就已經通過田光悄悄地來到了太子丹的案頭。雖然燕國情報機構的效率令人驚嘆,但這份具體到荊軻小學轉學經歷的檔案上卻並沒有顯示出此人的任何過人之處:他在衛國、趙國都有多次不光彩的逃跑歷史,而且生活習慣簡直不像一個殺手——他保持著每天早餐喝一杯牛奶的習慣,並且即使在執行任務時,也常隨身攜帶著一盆常綠盆景。

「田先生,如果你覺得這樣的人都能去刺秦,我可以在薊城的地下拳市給你找出一百個比他更合適的人。再不行,我讓燕王發公函給齊王,秘密派人橫渡重洋到拉斯維加斯去找。」太子丹懶散地指著荊軻的檔案,對一邊的田光說。

「荊軻和他們不一樣,他天生就是要干大事的。」田光說。

「當然可以聽你的,田先生,不過你要告訴我原因。」太子丹說。

田光聳聳肩,感到這個問題解釋起來有些麻煩:「我小時候父母雙亡,和哥哥一起長大。當時家裡只有一個碗,我很疑惑,就去問哥哥。哥哥給了我一耳光,說並不是因為沒有錢才只用一個碗,而是因為男人生下來只要做一件大事就夠了,所以要故意把身邊的事物變得單純。太複雜的人可做不了大事。」

太子丹半信半疑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田光並沒指望太子丹真正理解這個道理,如烏瑟爾所言,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的聖騎士和獸人並無區別。同理,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的燕丹和秦王似乎也沒有根本的區別,區別僅在於他們的力量對比。但問題在於,如果將仇恨這一前提要素如釜底抽薪般抽去,那麼整個故事的前提便不復存在,但那樣美好的世界顯然是不存在的,起碼在可以看到的未來不會存在。

「仇恨,對那些萬里挑一的克里斯瑪型領袖來說,是團結庸眾的基石。對庸眾來說,則是維護他對現世仍充滿希望這一假象的唯一途徑。這在歷史上已經有了無數先例。不過,在我帶著遺憾與愧疚回憶遙遠往日時,我發現,我的那些仇恨的源頭,並不是我眼前的那個貌不驚人的小個子,而是某種我們永遠無法改變的彼端存在。」

多年後,民謠歌手魯句踐在南越紅磡的萬人體育館中對台下的觀眾如此說道。他頓了一會,吸了一口煙,繼續說道:「我覺得我現在依然處於對他的仇恨之中。這也對,一隻狼當然是會被一群狗仇恨的。一切存在都在挑起仇恨,然後像狄俄倪索斯那樣撕開一個新的世界,不用懷疑,我們正是這樣活著。」

說罷,他身邊的小提琴手女孩拿出小提琴,拉起了《你離開了邯鄲,從此沒有人和我說話》。

早已成為骨灰的荊軻自然不會知道他仍在被人如此惦記,不過這已是後話了。無論如何,數年之前,在他灰頭土臉地離開邯鄲的同時,樊於期將軍正意氣風發地從南陽出發,一邊哼著「我一路向北,離開有你的季節」,一邊率領秦軍直指漳水之南,和邯鄲城隔水相望。

樊於期是個自視甚高的人,而他似乎確實有這樣的資本。他在軍校一開始的志願並非後來的戰略研究,而是被稱為「混吃等死系」的戰史研究學院,而原因僅僅是因為他的家庭貧困到無力支付戰史研究學院以外院系的學費——從這個事例也可以看出分院帽的科學性——總之,直到秦國的戰爭機器向東方六國全力開動,戰史研究學院也被裁撤後,他才陰差陽錯地轉到了戰略研究系,並從此包攬了每年的國家獎學金。

因此,伐趙的任務落在了這個年輕人的身上,而不是另一顆冉冉升起的秦國軍壇新星王賁——此人的指揮能力亦毋庸置疑,他主要被人詬病的地方是他赫赫有名的父親王翦,這位秦國的宿將此刻正率領龐大的象隊在風雪中翻越太行山,進攻邯鄲西側的要塞閼與,輔助南路秦軍主力的攻勢。事實上,有一個流傳甚廣的笑話是,王賁曾經在一次年級表彰大會上介紹自己成功的經驗時說道:「我能力之外的資本等於零」。

「和他們這些少爺不一樣,我們就是活著就已經竭盡全力了。」在夕陽下,樊於期望著滾滾而去的漳水想道,就像1941年在蘇維埃共和國的秋天裡站在傑斯納河北岸的海因茨·古德里安將軍一樣。第二天,他將在這個地方拔營而起,避開正面渡河的趙軍的攻勢,如一名犀利的右邊鋒一樣在下游渡河,帶球高速內切趙軍側翼,如果張路老師看到這一幕,未免又會失口讚歎「他插身後是很有心得的」。此次戰爭行動對邯鄲的影響則體現在報紙的頭版大標題上,前一天還是「西夷的怪物已抵漳水南岸」,後一天就成了「咸陽的軍隊已接近宜安郊區」。

可惜的是,報紙標題終於沒有變成「尊敬的樊於期將軍明日將率王師抵達忠實的邯鄲」,樊於期本人也從漳水來到了易水邊,又從易水邊回到了秦國——以一顆首級的形式。比這更加諷刺的是,令樊於期落到這種境地的元兇禍首——在宜安擊敗樊於期,令他不得不畏罪逃亡燕國的李牧——的首級僅比樊於期晚兩年抵達秦王的案頭。

據某份司馬遷沒有採用的史料記載,當嬴政看到李牧的首級時,面如死灰,不發一言地在殿內亂走,如果不是李斯的阻擋,他差點就要把自己的左耳割下來。

「荊軻死了,樊於期死了,李牧也死了,寡人的敵人都死了。」漸漸平靜下來的嬴政看著李斯,神經質地說道。

「還會有的,還會有很多敵人,大王。」李斯安慰道。

「李斯,你說我們應該恨敵人,還是愛敵人?」嬴政急促地說道。

「我們不該恨敵人,那會影響我們的判斷力。」李斯說,「可如果說愛敵人,那必定是一種虛偽。有人說,『要愛你們的仇敵』,可與此同時,在他們看來,仇敵們死後又要下地獄去。這不是虛偽是什麼?」

「所以,我們既不能恨他們,也不能愛他們。」嬴政說。

「也不全是。」李斯說,「只是他們死了之後,我們才能討論這方面的問題。或者說,如果讓敵人死也是罪過的話,我們應該先讓他們死,然後再去接受神的判決。」

嬴政獃獃地看了李斯很久,然後癱坐在地上。他想起了在他十三歲時他是怎麼從邯鄲來到咸陽的,他坐在一輛以十英里的時速前進的褪色的米色麵包車后座上,看著兩邊的山巒與公路遠去,努力試圖記住路邊的每一個人。

數年後,在進入邯鄲時,嬴政拒絕了部下屠城的建議,只下令對少數堅持巷戰的反抗者處以死刑。然後,他命令李斯將這幾句詩刻在邯鄲的城牆上:

「無法開著汽車進入著六英寸的墳而這宇宙卻是座

大得足以裝下一切的陵寢,

這宇宙是個墳場我獨自徘徊在這裡,

緬想五十年前阿波里奈就在這同一條街上,

他的瘋狂就要到來而熱內與我們一起偷竊書籍。」

李斯對嬴政的這一命令嗤之以鼻,但他還是不折不扣的執行了。確實,並不是天下的每一種情感都能被一名C++程序員準確地理解,在這方面,說嬴政的敵人更理解他似乎也不為過。從現有的材料中,我們無法判斷在燕國滅亡後,浪遊天下的高漸離是否來到邯鄲的城牆下,並讀到這些詩句,同樣作為一個孤獨的青年,他也許能更好地深入始皇帝的內心,不過這一切都是假設了。

至少在這個故事發生的時間點,佔據高漸離內心的情感並不是孤獨,更多的是擔心。此日,他拿著兩個牛肉味的披薩外賣走進客廳,並將其中的一個遞給靠在沙發上,正盯著電視里的真人秀節目目不轉睛的荊軻。荊軻接過去咬了一口,滿意地嚼著。

高漸離在旁邊欲言又止了一會,才開口問道:「你真的要去刺秦?」

「要不然呢?」荊軻又咬了一口,眼睛仍然沒有離開屏幕。

「可是殺了嬴政,也沒有任何意義啊。他們會選出下一個嬴政的。」高漸離說。

荊軻放下披薩,把遙控器拿起來關掉電視,說:「那你每天和殺狗的、殺人的一起在菜場上唱歌,你覺得有任何意義嗎?」

「那可不一樣。」高漸離似乎早就料到荊軻有此一問,「無論旁人怎麼看,我一直認為這對我來說就是最有意義的事。我需要一些儀式來幫我藐視這世界,可是這並不意味著我要為別人的目標去死,對我來說,觀測到世界的荒謬僅僅是開始而不是終結。我仇視死亡,不會去做這樣的事。對,仇視死亡。」

「死亡不是仇人,只是我們的鄰居。」荊軻說,「我從衛國到趙國,再到燕國,一路上看到的死人比活人還多,死亡就是這麼跟在我們身邊的。適當時候拜訪一下鄰居,又何必需要多麼在意呢?如果拜訪的同時還能順便反抗一下世界,豈不更好?」

高漸離說:「我們站在這裡,就已經是在反抗了。還是純粹的反抗這個世界吧,歷史的反抗實在太蠢了。想一想,如果你繼續留下來,我,你,田光,我們說不定能成為第二個登上小巨蛋的獨立樂團呢。」

「不可能了。」荊軻搖頭嘆息,「田光昨天下午爬上一座薊城市中心的大樓,從24樓跳下去了,我還以為你已經聽說了。」

高漸離驚訝地看著荊軻,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良久,他才說道:「你們果然都是老八區教導隊出來的,還有那個樊於期,我可不理解你們每天都在想什麼。」

荊軻報以微笑。

高漸離遲疑了一下,又說:「即使如此,何妨再去找一個死士來報答太子呢?為什麼就非得是你不可?」

「因為這是我的自由選擇,不這麼做,我就不是我了,那樣即使活下去,意思也實在不大。」

「我知道你的想法,無非還是在高牆和雞蛋兩端中,永遠選擇雞蛋那一邊。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雞蛋和高牆莫非不是隨時轉化的?當趙國邊境的游擊隊襲擊秦國平民時,敢問誰才是雞蛋,誰才是高牆呢?而且你難道不知道,太子或許是個比嬴政更大的混賬王八蛋?」

「我不想辨別誰對誰錯,那對我這樣一個天天晝寢的人來說太累。」荊軻說,「這個自有時間為我們慢慢闡明,問題在於,無論太子是否混蛋,他現在確實是雞蛋無疑,這是不以事後發展為轉移的事實。而在我的觀念中,如果站在高牆一邊,那麼我想不明白意義何在。當然,如果人人如此,那游擊隊就變成了新的高牆,但事實並不是這樣。所以,我也不準備改變我的決定。」

高漸離搖搖頭,說:「你還是沒有說服我。不過就照你說的那麼做吧。要不要喝啤酒?」他轉身往房間里的冰箱走去。

「得了。」荊軻站在門口說,「這個夏天我們喝掉的啤酒大概已經可以灌滿25米長的游泳池了吧。」

「差不多。」高漸離想了一下,點點頭。

「我去找樊於期了。對了,門口這個桌上足球機如果賣掉的話,可以把一半的錢寄給一個趙國的小女孩,順便替我在信里告訴她,其實人長大了之後,生活就不是那麼艱難了。」

「好。」高漸離答應道,他坐在椅子里,看著門被慢慢合上,最後他的視線里只剩下一張模糊的海報,上面畫著冒著雪走路的鮑勃迪倫與蘇西。他想著,冬天的時候,要在荊軻的墓上寫「即使憧憬光明,也會害怕黑暗,但那沒什麼丟臉的,不丟臉」。

於是,在那個公元前三世紀乏味夏天的盡頭,華北平原樹上的蟬停止鳴叫的同時,人們從村口的大喇叭里得到通知,說在易水之畔有一場不需門票的音樂節。在戰爭年代,人們缺乏娛樂太久,於是興沖沖地涌去,又興沖沖地涌回來,一路上紛紛對優美的音樂讚不絕口,竟然沒人注意到唱歌的人是他們平時避之唯恐不及的高漸離與荊軻。

其肆 竹林

大學時代,開《小說修辭學》這門課的老師為我們講授不可靠敘述者的概念。舉了《長日留痕》的管家、《小時代》的林蕭為例後,他提到向秀,提到他留下的殘篇斷簡。那些零碎的文字,至今對我們仍是神秘的謎團。

「敘述者在事件中牽涉過深,甚至本人就是文中角色之一時,我們有理由懷疑,他可能對事件進行了回護與潛意識加工。」老師向上推了一下眼鏡,說。他提到,在現存篇目中,向秀號稱自己是代號BK-201的契約者,向魔鬼付出嗜睡的代價,因此經常起不來床,缺席早上第一節課。而事實上,另一份相關材料顯示,他僅僅是偷懶,不想去教學樓而已。

儘管距學生時代相去已久,我仍能喚起相類似的記憶。當然,我需要小心規避這些雜亂的思緒。在工作時間,如果腦電波頻繁產生反常擺動,被工作時佩戴的頭盔上的感測器監測得知,它會將其上傳至數據中心,被公司的技術監督員審核,並計罰分。罰分達到一定量時,需要於每天的下班時間,公司一樓的天井處接受體罰。彼時,受刑者躺在不鏽鋼刑床上,被精密的「靶」在身上某處刺上小字。各層樓的欄杆上,人頭攢動,圍觀者眾。

所幸,自進入公司工作以來,我安分守己,二十餘年來僅被體罰一次,即使在優秀員工群體中,這也是了不起的成績。被刺的字在我腳踝處,比普通蚊蟲叮咬形成的包塊還要小一些,用放大鏡觀察才能勉強分辨。

我對公司充滿感激之情。大學畢業後,我一度找不到工作,無處可去,因此暫借小說作者的職業棲身。嚴格地說,那個時期我寫下的東西,應該全部燒掉,它們沒有一點價值。恰逢參議會通過決定,小說這一體裁不再適宜人工操作。經機器學習訓練後的計算機可以完成情節曲折優美的愛情、懸疑等小說,足以滿足一般人民的精神文化需求。於是我再次失業,被現在的公司收留,聘任為文字操作員。

我們的工作內容不算豐富,初級操作員每人每個月可以分得羊皮紙一張,將文獻上的內容轉抄至羊皮紙上,抄滿後將字一一颳去,再重頭開始。以我的覺悟境界,自然猜不透身為高貴的智慧人,我們的領導為何要作此安排,大概是要向珀涅羅珀與和平女士織毛衣的精神致敬。

抄寫的內容需要經過層層審核,才到達我們手中。因此,當我偶然在地下市場中得到一卷向秀手寫稿殘本,並開始在工作時間抄寫時,我明白這是觸犯條例的。幸而我已有了控制情緒的豐富經驗,因此心如止水,一時和工作頭盔相安無事。

向秀的文筆頗具前現代氣質,和作為媒介的羊皮紙形成了某種微妙的共鳴。在他生活的年代,人類尚未如今日般,分裂為智慧人、平凡人、寫字人三大階層。人們在實境中頻繁交流對事物的看法,並假裝未意識到他們是在雞同鴨講,彼此不解其意。

向秀記述道,下午最後一節課結束後,他信步走向「竹林」酒吧(作者註:一種古典式的交流場所),此時,酒吧老闆山濤已安坐在吧台後。向秀坐下,點了簡單的炸洋芋片與威士忌,抬頭看著吧台上方的小電視,此時,屏幕上正放映山濤自己執導的電影。

「怎麼還是你的破電影?快快,快點換台,換探索頻道。我要看角馬渡過馬拉河,到達彼岸的紀錄片,那個比你拍的破文藝片好看多了。」向秀說。

「咳……這個這個,咳咳,你不能浮光掠影地看啊,得仔細看我構造的鏡頭語言,要不要我再幫你仔細解釋一下寓意?」山濤說。向秀還未及捂上自己的耳朵,山濤早已絮絮叨叨起來,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新寫實主義」「主觀鏡頭」之類,引得酒吧內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巨源兄,你首先得承認,你對此道毫無才華可言,然後才有進行其他討論的餘地。」此時,嵇康走進酒吧,徑直在吧台前坐下,微笑著說。據向秀記述,嵇康身長七尺八寸,容貌甚偉,擔任材料與冶金學院系足球隊首發右後衛,擅長內切、遠射、身體對抗與爭頂。喜歡打鐵,不愛洗頭,敵視現實,虛構遠方,時人深器異焉。由於與歷史系延遲畢業多年的博士(原註:學位尚未取得)阮籍過從甚密,超出常人,仰慕嵇康的青年女生為之流涕終日,腐女們則歡欣不已。據說他們每個夏天都驅車出東門,來到城外山中河畔垂釣,並展開對話,關於那些他們未來穿越世界的旅行。但由於無人目擊,此事真實性存疑。

「這是自然,比不上你有才華。」山濤不以為忤,邊在吧台後面耐心地擦著玻璃高腳杯,邊微笑回應嵇康。

「實在難以想到,你這種大人當年竟然會辭職。」嵇康說。「你那個——什麼什麼工程師,雖然我不懂,但那不是很有前途的職位嗎?」

「電子工程師。」山濤介面道。「這沒辦法,我曾經是個死文藝青年。」

「也許你該去寫三流推理小說,糊口足矣。」向秀戲謔地說。

「除了阮籍,二十五歲以上的人寫的東西,你們看嗎?」山濤說。

嵇康和向秀面面相覷,然後說:「那也是。」

「總之我這兩年準備把店盤出去。」山濤說。「然後去公司里上班。也許之後還會考公務員,誰知道。」

「這可不行,你這死大人。你起碼得等到B-612來人接我為止吧。否則這個廣袤星球,偌大天地,何處是我的落腳之地?」嵇康說。

「那我可不等。」山濤說。

「要不,等到我畢業為止?」嵇康試探道。

「我們還是談論母星來人接你的事吧。」向秀說。

「知道你們不愛聽,還是說一聲。有朋友問我,有沒有人要去他的公司做暑期實習,你們有興趣嗎?」山濤說。

嵇康搖搖頭,對山濤說:「死大人,你今天調的法蘭西75似乎太甜了。」

「叔夜不去,我可以去,剛好這個暑假沒事。」吧台前的長桌邊,一個聲音響起,是個瘦小而眼神明亮的年輕人。他剛才一直邊呷著啤酒,邊聽著三人之間的對話,不發一語。

「濬沖,你怎麼一直不說話?上回你女朋友來我這裡喝酒,說你可是辯論隊骨幹。」山濤笑說。

「你們儘管說,我聽著就好。」王戎擺手說。「不過,那傢伙還會這麼介紹我?明明她當面都稱我為『卿』來著……」

「這倒是不錯。」向秀擠擠眼睛,說。「只要注意,別被我們的風紀委員聽到就行了。」

「羊祜那傢伙嗎?今天還看到他把我弟弟罵了個狗血淋頭。」王戎說。「也許我該賄賂他一點豆餡的鯛魚燒,或者一束定製的人造花?」

原作者在風紀委員處沒有加註,按自己的生活經驗,我猜是類似公司維持紀律的僱員之類的角色。不過,現在公司已經沒有此類員工了,因為沒有必要。在外部紀律方面,我們基本能做到充分自律,即使在大多數時候沒有被開除風險的情況下,這很不容易。

午飯時間,取餐處的窗口前排起長隊,因為是月底,大家大多安靜無言。有幾個人正在興高采烈地大聲聊天,想來是要用掉剩下的交流額度。我環顧四周,戳了戳排在我前面的018號員工的背,儘管我知道未經許可的交流可能會帶來後果。本來,我這個月的許可交流額度已經用完了,如果被及時發現,會有受刺字懲罰的危險。不過,我知道領導未必會關注每一個人的非法舉止。何況,這種違紀乃是大事,需要報批。從發現到審核,層層上報,積壓在文件堆里等待大領導決定,再層層傳達,等到對我的懲罰決定下來時,我大概已經積累了足夠的工作量,升為中級操作員,並擁有更多的交流額度了。

需要當心的倒是同事們,舉報同僚的違紀行為可以在技術監督員處加分,沖抵罰分。幸好沒人看到我輕微的動作,我敲018的背,示意她不要回頭,並用莫爾斯電碼敲出信息,讓她等下就餐時坐在我旁邊。

從窗口拿到能量塊和飲料後,我坐下來邊吃邊悄聲和旁邊的018講話,同時眼睛看著前方。我告訴她我偶然獲得那捲手寫殘本,並在工作時間抄寫它。

「你瘋了?」018悄聲說,還瞥了我一眼。她短髮,圓臉,姿色平庸,在進公司工作前是小學歷史教師。

「沒,覺得有趣。」我盡量把話說得短促。「已經申請了,結果還沒下。」

「為什麼告訴我?」018問。

「需要交流。」我說。實際上,僅僅是因為她恰好站在我前面。

「不怕我上報?」

我不說話,把能量塊全部咽下。

「不管你是不是451號消防員,我可不是他的妻子。」018急促地說,「我吃完了。」她站起身來,出門去了。

我不知道她的話什麼意思,只好坐在那裡,看著門口,直到午休結束。

晚上下班回家後,我常感到鬱鬱不樂,對寫字人來說,這並不是正常的情緒。公司雖然對普通員工相當不賴,但畢竟那只是工作的地點而已。寫字人階層不允許以個人形式孕育後代,但以今日VR技術之發達,在自宅姿容優美,能力廣大的性愛機器人在夜間纏綿,是毫無問題的。很多同事因此以早日下班回家為樂。但是,我們不允許將任何寫有字的紙張帶出公司,這意味著我不能在家裡閱讀那捲手抄本。於是,這幾天,我仰面躺在床上,回憶著其中情節,面對殷勤美麗的機器人女僕管家「茜崎空」,我毫無反應。哪怕她生氣地坐在床邊說:「從此後,我也只當啞巴,再不說你一聲兒,如何?」——她的學習系統不知道又著了什麼魔,但我漠不關心。

我將情緒放在那捲手抄本上,儘管那上面的情節殘缺不全,邏輯鏈嚴重滅失。我開始試圖搜集新的信息,例如在深夜出門,來到地下圖書交易黑市,從中搜尋可以和向秀的記述互相印證、詰難的材料。我知道我越走越遠了,甚至機器人女僕也發出了警示,但我置若罔聞。

我終於有所收穫,購得一冊薄薄的小說,作者無名氏,據稱以「竹林」酒吧的重要活動者之一劉伶為原型。小說中講述道,進入大學時,此人舉止猥瑣,神情萎靡,彎腰駝背,看上去已經有多年手淫史。每個月的國家助學金一發到賬戶上,他便全部在樓下的便利店買了啤酒,一罐罐不停喝下去。沒有人願意接近他,除了當時比他大兩屆,把「竟然跟你這種人結交,本大爺真是太不華麗了」掛在嘴上的網球社萬人迷嵇康,與自稱「你第一次喝酒時我就已經在這裡讀本科了」的大齡延畢博士阮籍。

大一寒假,劉伶離校而去,四處浪遊。臨行前只背上了破舊的書包,裡面塞滿了罐裝啤酒。「人生就像喝啤酒,喜力和百威,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罐的味道。」劉伶如是說。他的行蹤也和下一罐啤酒一樣是個謎團。這本薄薄的冊子里稱他一路西行,在巴黎近郊的波勒茲別墅中和一群社會廢物一邊喝酒,一邊互相辱罵,足足嘔吐了一個冬天。向秀的回憶則說法不同,他記述道,劉伶隻身來到西京洛陽尋訪友人,卻因洛陽即將舉辦萬國運動會,被當成無戶口人士而遭驅趕。他身穿單衣,一邊喝酒一邊遁入雛妓接客的小旅館,以求匿避,不想反被刻薄一頓,掃地出門。

我不是尊敬的裴松之先生,沒法一一辨析這些說法的真實性,只能貪婪地全部汲取它們。僅僅是關於枯燥哲學討論的記述也能讓我入迷。向秀說,他曾和阮籍就天地萬物、生命存在形式等微不足道的小問題,在學校邊的濠梁之上一邊觀魚,一邊論辯一天一夜,保安驅趕未果。最後兩人一笑了之,攜手一同返回學校。

彼時,向秀看著污濁髒亂差五毒俱全的護校河,向阮籍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他說萬物脫胎於自然,而自然無心,無心而隨自然變化感應,就是聖人的境界。阮籍不置可否,說他同意自然無心,可要說簡單地隨自然而動,就能進入聖人之境,是否有種「我們不用很麻煩很累就可以成聖」這樣欽點的感覺?如鯤鵬一般脫俗遠去,才有資格說成聖,否則渺小和偉大豈非沒有差別?

「所以說,你活的累嘛。」向秀說。「你看你們,又是酗酒狂歌空度日,又是脫掉衣服擁抱自然,如果按我的理論,這些又是何苦?我知道你們只是為了在道德的另一端找到信仰,不過是否稍嫌刻意了那麼一點?」

「不是我刻意,是你太偷懶了,跟你懶得去上課一樣。自然和名教,水火不容,豈可混為一談,等量視之?充其量,你是在灌高級雞湯罷了,和我最討厭的阿爾貝加繆一樣。雨天打傘,冬天加衣服,困了睡覺,所謂順應自然,然後就立地成聖,天底下有這麼便宜的事嗎?這就如同像狗那樣賴活著就是反抗世界,純屬荒謬至極。」阮籍說。

「罷了,我沒法說服你。」向秀說。「各自保留意見如何?」

「諒你也難說服我。」阮籍說。

「你說服了我,誰與你們眼中污濁的世道苟且同流,來一一記述你們的存在,好傳給後人知曉?誰在你們這些笨人的背影前祈願,讓成群的天使用歌唱撫慰你們安息?丹麥王子尚且需要霍拉旭不離左右,你雖然不當司馬昭的快婿,難道真的就不需要游吟詩人傳播你高貴的事迹?」向秀嬉皮笑臉說。

「我確實不需要。不過即使我需要,這也不用擔心。」阮籍向上翻翻白眼,冷冷地說。「嵇康都在校內BBS上給山巨源發絕交書了,不照樣提前託付他當自己未來孩子的教父?」

「說的是。」向秀抬起頭說。阮籍已經走遠了。

在向秀自己的揣測中,阮籍過於倔強,以至於他沒法向能減輕自己內心痛苦的方向努力。即使他於服喪期間,在司馬昭精心準備的宴會上喝酒吃肉,或者在博士宿舍內支起王戎買的高級望遠鏡,觀察樓下便利店的漂亮店員女孩,他的出發點也不是順從自然的慾望,而是用力逃避那個灰暗的現實。

一本未經過本人授權的阮籍傳記記述道,每當日落之際,阮籍騎上機車,從學校出發,一路狂飆,直到來到空無一人的海邊,再無路可走。他望著傍晚的海鷗與燈塔,放聲大哭,從胸腔深處發出不解的疑問:「一隻白鴿要飛過多少片大海,才能在沙丘安眠?海風為何總帶來哭聲?陰陽融合,而生宇宙,哪裡是本體,哪裡又是演化?」沒有人回答,只有海天交際處的回聲。

學校的輕音部部長阮咸後來將其叔的隨口吟詠記錄下來,改編成民謠歌詞,並重新編曲,用吉他在學園祭上彈奏,獲得廣泛好評。與他合作的是兩名女生,一名是眼神冷漠的黑髮貝司手少女,一名是熱情開朗的校花主唱。在學園祭結束後,三人在一段時期內糾葛頗為混亂,以至於阮咸一走入「竹林」酒吧,就被憤怒的男生目光包圍。嵇康先是打趣阮咸,說他應該將自己一身現充的本事傳授給叔叔,又斂容正色,說這樣還遠遠不是真正的音樂。

「學長,知道你琴彈的好,也不必這麼說。」阮咸說話和聲細語,不過語氣堅定。「排練時我細心推敲每個音色,為一個外行聽不出來的差別而斟酌一天,也是常有的。」

「不不,我沒說你技術上沒有做到最好。」嵇康說。「我想說的是一些別的,首先得從音樂的目的說起。」

之後的文字缺失數頁,抄到此處,我抓耳撓腮,心中焦急不已。冷不防有人在後面拍我的背,我大受驚嚇,猛地轉身,面前竟然是018。

「你幹什麼?」我驚疑地問。

「你沒聽見休班鈴嗎?去吃飯啊!」大概是因為時值月初,她說話毫不顧忌。雖然要嚴格說來,互相胡亂進入其他員工的工作間也是違紀,需要扣分的,不過看上去,她情緒高漲,並不在意這些細節。

進入用餐間時,我才察覺到氣氛有幾分不對。穿著工作服的同事們好像都興緻勃勃,三兩成群,交頭接耳,雖說這是月初,但這樣的熱情似乎有些過分。當我走近,並意識到他們在談論什麼時,我脊背抽搐,流下冷汗。

「為什麼他們都知道手抄本的事?」我低聲責問018。

「我之前也不知道會這樣。」018也壓低聲音說,不過她看上去並不是很驚慌。「每次你向我轉述上面的故事後,我只告訴了不到五個人,大概剛好是月初,大家交流餘額很多,所以一下子全部傳開了。」

「你瘋了嗎?」我難忍心中的焦躁,說。「你們這樣亂來,那我怎麼辦?你們就這麼想一起圍觀我被刺字嗎?」

「恐怕就不只是刺字的問題了。」018戲謔地一笑,說。「我是從犯,可能會刺字,你嘛,說不定會被回收呢。」

我瞪大眼睛看著018,不敢相信她說的話。由於過於震驚,一直到坐下來吃飯時,我們都沒有再對話,我還特意找了靠邊的座位,可她端著盤子坐在我身邊。我全身悚懼,不敢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切著能量塊。

「我是說,你有沒有想過……與其就這麼被回收,鑄造成新的能量塊,就這樣結束毫無意義的一生,為什麼不反抗呢?」018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你……你真的瘋了。」我把沒吃完的能量塊放在盤子里,飛快地往用餐間門外走去。018也在後面快步跟上。

「是你啟蒙了我,我要感謝你。」018說。

「什麼都別說,你快走。出了用餐間就是技術監督員的監督範圍了,到時候就算我不上報,你也要被刺字。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全部忘了吧。我還可以向上面申請,給我們要兩針prozium,把感情全部壓制住。」我急促地說,腦子裡一片亂麻。

「不要自欺欺人了好嗎,127!」018沉下嗓音,一聲斷喝,「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難道你還能獨善其身嗎?」我不禁轉眼看向她,此刻,這個體型瘦小的短髮女子顯得威嚴無比。

我們在用餐間門口對峙,同事不停從身邊經過,帶著或疑惑或理解的目光。我不得不定下神來,緩緩說:「不是獨善其身的問題……難道要這麼多人一起以卵擊石不成?反抗,怎麼反抗?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分公司,還有分區公司,大區公司,總公司,那麼多智慧人和寫字人,一個個反抗過去?」

「不,一定可以……」018還要說什麼,我伸手制止她,說:「我出去了。」

我還沒邁出門,公司中央控制室的警報聲響起,一般這意味著大事發生,大家都駐足傾聽。警報中說,經技術審核員審核上報,領導研究決定,127號員工今天下午起至1號禁閉室禁閉,等待下一步通知,禁閉期間耽誤的工時順延。

我心中涼透了,一時間甚至忘記了思考,後面的廣播和同事們的議論,018的驚叫聲,也一概聽不到了。禁閉本來是一種懲罰不假,但1號禁閉室與眾不同。與普通禁閉室不一樣,那裡的床很大,睡著舒服,一日三餐有人送到門口,外加獨立衛生間,環境可以說遠勝空間狹窄,氣味難聞的普通禁閉室,甚至還要超過工作間。但問題在於,那是觸犯重刑的員工在受刑前住的地方,絕大多數進去的員工最後都被回收,極少有人活著回到工作間。

當然,自從留下手抄本以來,我就該想到有這一天。想到這裡,我略鼓起一點勇氣,抬腿自己走出了用餐間,留下一臉錯愕的同事們。

進入禁閉室後,我首先飽睡一覺,然後向廚房點了沙拉,在新紀元,沙拉平時是只有智慧人才能享用的奢侈品。1號禁閉室甚至還提供性愛機器人服務,但我只想念家中的茜崎空。不知道她晚上見我不回家,會不會驚慌失措,還是早就通過中央網路得知信息,甚至已經被改寫了信息,乃至回收了。

我不太敢往下細想,於是靠在床上,重新回憶手抄本里的內容。在如此境地下,我想起嵇康面對死亡的場景,他是一個真正的紳士,永遠。

面對嵇康因不孝罪名,遭逮捕入獄的消息,「竹林」酒吧陷入一片愁雲慘霧,眾人皆束手無策。半晌,阮咸怯聲怯氣地說,如果在座各位有嵇學長的書法水平就好了,可以偽造司馬昭的筆跡,寫手諭赦免他。眾人想到宋江和戴宗的遭遇,都冷眼瞪著阮咸,直到後者低下頭去。

「現在,我們或許只能期待他在獄中碰到什麼善心的神甫之類……」山濤說。「我動用了一切可能的社會關係,全無用處。這次上面似乎要做成鐵案,用來殺雞儆猴。」

「江洋大盜逍遙自在,我們這一代最聰明的頭腦卻要毀滅在瘋狂里。你們還是把我也拉出去埋了吧。」劉伶從桌上排成一排的啤酒罐里抬起頭,說著破碎的句子。

「其實無妨。」阮籍說。「我猜他在某種程度上期待這一天的來臨。」

「殺身以成仁?」向秀說。

「倒也不是。」阮籍說。「子期,你不妨自己去問問?你可是要把我們都記下來的人。」

接下來的記載再次缺失,向秀沒有寫下嵇康受刑前後與自己的交流,大概是恐懼可能的政治迫害。所幸,我在一本地下市場出售的筆記上斷斷續續地發現了事情的經過,筆記的名字是《矛戟,大麻及五言詩》,作者署名劉義慶。據稱此書後來曾在內部以白皮書形式出版,但劉裕代晉後才進入商業市場。那時,編輯大手一揮,為本書加上了副標題:《三世紀少年的愛與恨》。

閑話少說。總之,向秀星夜兼程,隻身來到洛陽。他向司馬昭承諾,他畢業後將立即來到司馬昭的幕府中供職,並因此得到見到嵇康的機會。

甫一見到嵇康,向秀難以自制,淚如雨下。「叔夜,還想和你一起遊歷巴黎與佛羅倫薩,在阿爾及爾看街頭秀美的少年吹蘆笛。只可惜往日美好已不可復得了。」他啜泣著說。

嵇康神色平淡地說:「還記得在馬賽去北非的慢船上,你我徹夜討論《莊子》真義么?」

「當然,最後我雙眼皮打架,回底層客艙呼呼大睡去了,你在甲板上看星星看到天明。」向秀邊用手背擦眼淚,邊說。

「得了,那對我可不是什麼甜蜜的記憶。你這個人就是這樣,明明口才貧乏,資質平庸,卻總愛和別人爭辯大道理。這又是何苦?你看別人王濬沖,年少時就能言善辯,作竹林游時卻常常心甘敬陪末座,只是聽我們說話。即使嗣宗責備他珊珊來遲,敗壞興緻,他也微笑不語。旁人還以為他小時候錯吃了過期鳳梨罐頭,落下失語症。你若是有他一半的自知之明,我也不必費這麼大勁和你爭執了。」嵇康在牢房欄杆後抱腿坐在地上,仰頭看著向秀說。

「想不到你臨死的人,還要如此刻薄,不愧嵇叔夜。」向秀微笑說。「那我也不客氣了,唯有直言而已。我看濬沖表面上無所謂是非,可內心中未必以你們的謬論為然。嗣宗對他青眼有加,不如說是過於寂寞,太需要一個合適的聽眾。可人家堂堂太原王氏,自己兼職賺取生活費,外加一節課不拉下,獎學金拿到手軟,聽說人們都叫他「班長中的班長」。這種扎到生活里去的人,怎會誠心欽服你們的人生態度?」

嵇康搖搖頭,站起身來,即使身陷囹圄,修長結實的身材仍能奪人心魄。「以向子期的資質能看出來的事情,我豈能不洞若觀火?濬沖把老莊之道看成孔孟間隙的填充物,將竹林看成現充旅程的中途歇腳之地,我完全可以理解。可子期你既然本來就無法忘懷外部社會,又何必強行解讀老莊,對自己做無聊的安慰?呂仲悌對你的《莊子注》讚不絕口,可我覺得那離修行還差的太遠。」

聽到這些話,向秀為之黯然。垂首片刻,才抬起頭來說:「叔夜,你說的我全知道。可是現實如此,總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披髮入山,作逍遙遊。有人去蘇黎世,可更多的人留在了布拉格,不能讓他們都在絕望中度過每一天。不是每個人都能達到你的境界。」

嵇康面色不變,只是眼角微微抽動,說:「承你謬讚,可我終究是什麼境界也沒達到。說著要修身養性,服食養生,最終還是忤世取禍。大概終究是個可恥的失敗者了。」

「你不是!」向秀大聲說。

嵇康示意向秀小聲,不要驚動獄警,然後說:「不必這麼激動。我猜嗣宗會羨慕我,他一直求失敗而不可得,你說我們到底誰才算真正的失敗者呢?」

向秀說:「這麼說來,嗣宗的想法倒是和我還有幾分貼近,但他終究不會認同我。莊周的齊物同體之說,他頗能呼吸領會,但領會和實踐是兩回事。他無法做到一心泯滅是非,隨世沉浮,欲為汨羅江邊一漁父,而終不可得。我猜他會羨慕你,也會羨慕我。」

嵇康第一次露出笑容,說:「羨慕我就夠了,何必羨慕你?子期,你也夠苦了。我相信有另一個世界在等待著我們,一個更好的世界。在科西嘉的星空下再見面吧,我會在那裡一直等著你,還有你們。」

向秀早已淚眼婆娑,他扶著監獄的欄杆說:「叔夜,祝你有一天能和你重要的那個人重逢。總有一天。」

我從模糊不清的噩夢中驚醒,驚疑地望著1號禁閉室的門口,一時間搞不清楚剛才的場景是夢境還是真實。由於禁閉室沒有窗戶,我也分辨不清白天與黑夜。我記得,在我們的世界中,當寫字人被回收前,領導也會對電椅上的寫字人說這麼一句話。「和重要的人重逢……」我揉了揉腦袋,感覺這幾天以來,身邊的很多事都混亂不堪,令人如同墮入時空的碎片般無所適從。

恰好在這時,禁閉室的門口被打開了。門口走入兩個人,一個是身穿淺藍色制服的智慧人監督員,手上還拿著一本書,另外一個穿著白大褂,掛著聽診器,看樣子是名醫生。由於沒有人活著回來,我們不知道回收前的程序細節,不過確實有傳說稱,回收前需要做身體檢查,以確定器官用途。

事到臨頭,我已經將很多考慮置之度外。於是沒有猶豫,在床上坐起,坦然面對進門的兩人。醫生和顏悅色地說:「我們需要檢查一下。」我點點頭,按照醫生的囑咐撩起袖子。

在我身上東聽聽,西聽聽後,醫生收起聽診器,問我:「這兩天自己感覺有沒有好點?」

「還好。」我雖然感到莫名其妙,還是照實回答。

醫生點點頭,回頭對監督員說:「還是要按時服藥。」後者點點頭。

關入禁閉室以後,我每天要注射兩針prozium,這是防止受刑者躁狂的程序之一。雖然以我這兩天來的精神狀態,並不需要藥物來幫助我鎮靜。公司在這種時候還能堅持一絲不苟地完成程序,我又敬重,又感到幾分可笑。

醫生推門出去了,禁閉室里只留下監督員。他坐在床邊,問我:「聽說你這幾天一直在宣揚一本未經許可的手抄本中的事迹?」

我點點頭,說:「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把我回收?」

這回,倒是監督員先愣了一下。他搖搖頭說:「那個之後再說。」然後把手裡的書翻到一頁,遞給我,指著一塊文字說:「你看看這個。」

本來,在公司時,我們是不允許在工作室之外的地方閱讀紙上的文字的。不過這個時候,我自然管不了這些,拿起書就讀起來。

書上如此寫道:「三國時期,曹魏正始年間,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及阮咸七人,常在當時的山陽縣(今修武一帶)竹林之下飲酒、縱歌,後世稱為竹林七賢。七賢的不合作態度被司馬氏朝廷的血腥朝廷所不容,嵇康遭殺害,向秀、王戎、山濤則出仕為官,七賢自此各奔西東。」

我看著這段文字,感到既陌生又熟悉,腦子像漿糊一樣雜亂無章。在我不解地抬起頭時,正好對上監督員期待的眼神,他對我說:「想起什麼來沒有?」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繼續疑惑地盯著他的眼睛看。

「也許我們得先跟你做個額葉切除手術。」監督員嘆了口氣,用友善而憐憫的眼神看著我。

我愣神地繼續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幾天的確發生了太多的事,它們在我的腦海中交織,發酵。我感到我的精神承受能力快到了極限。突然間,我感到天旋地轉,人事不省。

在失去意識,倒在床上前,我似乎囁嚅了一聲:「救救孩子……」監督員則打開了禁閉室的門,走了出去。在這之前,他似乎留下了一聲輕微的嘆息,和走廊上遠去的腳步聲一同交替回蕩著。

向秀並未具體記錄嵇康臨刑東市的場景,所幸當天觀者雲集,留下不少可以互相印證的材料。嵇康向兄長嵇喜要來自己平時常操之琴,彈奏了一曲《廣陵散》,為他送別的三千太學生皆流涕不已。彈完之後,他走向等候已久的劊子手,慨然赴死。時為公元262年冬,當日,各大社交網路上都展開了關於嵇康之血的藥用價值的熱烈討論,眾人說法不一。

作為三千太學生之一,阮咸在人群中聽完了嵇康彈奏的最後一曲。曲終人散之後,他徒步走回自己的宿舍,爬上上鋪,望著天花板,一言不發。當年的學園祭上,他獨自拿著吉他走上台,自彈自唱,像吸了大麻一樣擺動身體,旁若無人。

「當你是陌生人時,你認不清他人的臉。

他人的臉醜陋,當你孤身一人時。

你孤獨不受歡迎時,女人充滿邪惡。

……

當你是陌生人時,

你在雨中看到逝去的面容。」

這次演出並沒得到多少正面的評價。人們認為阮鹹的性情變得古怪不堪,不再是那個在女生宿舍樓下邊彈吉他邊唱「讓我將你心兒摘下,試著將它慢慢融化」的陽光大男孩。多年之後,阮咸自己在回憶錄《我的前2/3生》中自嘲地寫道:「在四十歲生日這天,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電視,那上面正放著無聊的真人秀節目。我發現一名西裝革履的「搖滾樂名宿」正在煞有介事地點評,定睛看去,那竟然是我大學時期在輕音部時期的學弟,他當時連吉他的撥片都拿不穩,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拆開他喜歡的學姐寫給我的情書。想來,他現在也過上了那種成功的生活了。他那些虛偽地歌頌詩與遠方,冰山上的蓮花,之類的專輯大概會被頻繁放入車載CD機,在洛陽城下班時的車流里,被困於生活蛛網的中年人反覆聆聽。」

「說起來,嘩眾取寵本是年輕人的天性。特別是在他們無足輕重,無所事事的歲月中。」在寫完阮咸和兩名少女糾纏的荒唐桃色事件後,向秀總結道。畢業之後,他如約進入司馬氏幕府工作,從此成為龐大官僚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湮沒無聞,只有記錄大學期間交遊事迹的殘存手稿流傳至今。

「畢業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除了王戎偶爾在每日戌時開始的大晉要聞聯播里,可能會出現一個一秒鐘的鏡頭。」向秀說。「阮嗣宗為文皇帝寫了勸進表,文皇帝說這篇勸進書可以代替他的博士學位論文,被他拒絕。後來學校終究給他發了學位,趕他離開,從此不知去向。劉伯倫繼續浪遊,下落不明。」而我在黑市上搜集的一份剪報顯示,前幾年,一名酗酒的顧客被發現死在一家紐約小旅館的床上,死因是醉酒時不小心吞下了瓶蓋。報紙向社會徵求此人的身份,提到他在登記簿上留下的名字是「竹林醉漢」。

想到這些,我嘆口氣,又做了一次深呼吸,翻到手抄稿本的最後一頁。

「那天,恰好是叔夜的祭日,我奉公務出差,去調解河東的水利糾紛。在洛陽國際機場候機時,恰逢關中大雨,各航班都嚴重延遲。百無聊賴的人們在電視機前人頭攢動,觀看晉超足球聯賽的關鍵戰役——那是冬歇期前的最後一場,勝者將獲得半程冠軍。我本來對運動無甚興趣,但突然想到其中某支球隊是著名民營企業家山濤全股份贊助的,於是也踮起腳,站在外圍觀看。」

那時,向秀聽到解說員疑惑不解的聲音,說這支球隊沒有派上健康的正選右後衛,而是一名左後衛與兩名中衛的搭配。在這樣重要的戰役中,主動放棄一條邊路的行為簡直不可思議。不僅如此,在比賽正式開始前,八萬人體育館的廣播還演奏了搖滾樂隊「舊絝」的新歌《你還記得那個B-612星右後衛嗎》,然後集體默哀一分鐘。此時,解說員的語氣已經非常不耐煩了:「這……之前沒有給我們材料嘛,簡直是胡鬧……」

「由於前面的人太多,即使踮起腳,我也沒有看清楚貴賓席上巨源的神情。不過,我能想像得到,因為我看見過太多次。」向秀最後寫道。

又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似乎在時空的裂縫間被被困良久,急促的敲門聲再次穿透模糊的意識,傳到我的耳中。我悚然一驚,從床上一躍而起,然後迅速意識到,如果是領導與監督員拉我去回收,似乎可以用鑰匙進門,用不著敲門。

「127!127!」一個女人在門外大聲喊叫著,那是018的聲音。「快點,我們要走了!領導今天全部去智慧人總部開會去了,我們在監督員的午餐中加了prozium成分,他們全部暈倒了。可是藥效不會持續很久,我們得快點!」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彷彿絢爛的禮花同時開放,然後又歸於沉寂。然後,我恢復了意識,像一個在那張禁閉室舒適的床上昏睡了數天的正常人一樣,精力旺盛,意志堅定,從裡面用全力撞著禁閉室堅固的門。018似乎在門外使勁拉著把手。我們一起用力,門紋絲不動。

「該死,這門是最高防禦級別,一下子撞不開!」我咬著牙,在門這邊說。

「別慌,同事們已經去地下室找備用鑰匙了,他們絕對不會丟下你的!」018在門外說。此刻,她急促的聲音竟然讓我格外心安。

我心中突然湧起一股久違的溫情,向上伸出手去,伸出禁閉室門上的欄杆。數秒鐘之後,一隻溫暖的,真實的女人的手伸了上來,和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我想她大概踮了腳。

我們就這麼緊握著對方的手,等待同事們的援護。片刻後,018的手輕輕顫抖著,我聽到她說:「你說,我們能走出公司嗎?智慧人好像對prozium的免疫力比我們強,何況,正如你說的,公司外還有分公司,大區公司,總公司……我們能召集多少寫字人和我們一起反抗?」

「那不重要了。」我平靜地說。「不論結果如何,我們至少去認真做了。從把手稿帶到公司的那天起,我就能模糊地看到這一天。謝謝你們。」

「明明是我們該謝謝你,127。」018說。

我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是從欄杆的縫隙中握緊了她冰涼的手。此時,樓梯口處傳來一陣嘈雜的喊聲,似乎有一大批人正在接近這裡。

其伍 吳越

范蠡第一次看見勾踐的時候,後者喝的醉醺醺的,和他的永久自行車一起躺在沙縣小吃門前的馬路牙子上。當時,勾踐還處於會第一眼就愛上一位已經訂婚的姑娘的年齡,他時常會捧著克魯泡特金的書愛不釋手,甚至還活躍於學校的詩歌社團。日後,范蠡回憶起這些往事時,總是感到十分訝異。正像昆德拉所說的那樣,這就是友誼的真正與惟一的意義:為對方提供一面鏡子,讓他可以看到自己以前的形象。

無論如何,范蠡當初的確是被勾踐身上的這種氣質所吸引的。當時范蠡沒有意識到的是,理想主義者是不可救藥的,如果他們被從自己理想的天堂里踢出去,那麼他們會另外構造一個完美的地獄。當然,這不是范蠡的錯,更不是世界的錯,因為這個道理要到很久以後才會被一名德國籍精神分裂症患者闡明。

於是,在那些梅雨季里,他們騎著自行車徜徉在會稽的街頭巷尾,如果下起小雨,他們無視這些雨;雨大起來時,就一邊打傘一邊騎;下起暴雨後,則將車推到旁邊的樓道里,等到雨停,再繼續騎。在當時的范蠡心中,雨水和告別是世上唯一兩樣可以用endless來形容的事物。雨水在他們頭頂上的屋檐上流淌,他們在屋檐下的世上流淌,他們和雨水並非特意為對方而來,但至少在這一刻,他們彼此看見了對方。

文種對范蠡的這種詩意化的描述嗤之以鼻,他擺出一副sheldon那般欠揍的表情,提醒後者道:「那只是東亞大氣環流在春夏之交時形成的一種頻繁降水的自然現象啦,范君」。每到這種時候,范蠡都只能哭笑不得的放棄這個高中時期開始就把自己埋在ACM中的朋友爭執,那絕對沒有好下場可言。

後來,通過范蠡,文種認識了勾踐。三個人的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那家沙縣小吃,當時……

這頁手稿寫到這裡,後面的字跡就模糊不清了。我來回翻翻手裡的這張紙,懊喪地摘下眼鏡,揉揉眼睛。時間已經接近零點了,也是該上床睡覺的時候了。

自從U離開後,睡覺成了一件我非常不情願去做的事。雖然這件事使我可以獨享一張雙人床,在上面隨意翻滾而不會有所顧慮。事實上,我甚至在考慮把這張床賣掉,去重新買一張單人床,因為這張床已經佔去了這間屋子的太多空間。

我現在住在咸陽的一座破舊的公寓中,公寓離中心城區其實並不算遠,但是已很多年沒有得到妥當的修繕,一到晚上,安全也很成問題。基本上,這座公寓的住戶基本分為兩種,一種是腦子有問題,一種是錢包有問題,當然,更多的是兼而有之。住在我隔壁的一位老太太在一周前孤獨地死去了,這讓我鬆了一口氣,因為她的屋子簡直就像垃圾堆一樣,不時傳來令人皺眉的味道。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來整理屋子,我站在門口和他聊了幾句,得知老太太是他素未謀面的姑姑,「她被嫌棄了一輩子」,年輕人說道。

我只承認我屬於錢包有問題的那一種住戶,但在U看來,我是典型的兩者兼而有之。其實,公正地說,我們還是很投緣的,我們都偏愛樓下快餐店的肉醬意麵,也都認為福克納對海明威「裝樣子」的批判大快人心。我們只在一些細微的地方有所分歧,例如價值觀啦,人生觀啦,這一類微不足道的細節。但是,U顯然不是這麼想的。

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和我一樣腦子有問題,她在上個月的一個清晨為我煎了最後一個荷包蛋後,從此像騎在桶上,升入冰山區域一樣消失不見,只留下像長谷川泰三一樣無所適從的我。按照道理來說,戀人都養不活的我應該留下一張「生而為人,對不起」的紙條然後把脖子像長頸鹿一樣伸長,套在繩套里,再蹬掉凳子。但是,正如偉大的,永遠健康的李斯丞相曾指示過的一樣,「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活著以外的任何事物」,我領會了這句教導,於是繼續一個人住在公寓里。

我的窮困緣於我從事的事業之冷僻,我認為事業的冷僻程度和事業的高尚程度成正比,U則認為這純屬一派胡言。在大學裡,我攻讀的專業是列國史,後來選擇方向時,我選擇了是吳越史。從經濟角度上看,這個決定很快就被證明是無比錯誤的——當初選擇大秦史方向的同學很多都去了政府部門,選擇三晉史的則不少被關中500強企業招聘走,現在有的已經成為不可或缺的中堅力量,至於選擇齊魯史,荊楚史的同學,也大多有了自己的發展方向,至少留校當個受人尊敬的老師是毫無問題的。

相較而言,吳越史的研究者們面臨的命運就很可悲了。當初我們專業一共只有三個同學,這其中,一個人畢業後回到楚地,進了他父親的公司,還有一個人則成為了詩人,致力於將句子拆開及分行的工作。至於我,雖然熱愛著這個專業,但是為了糊口,還是不得已偶爾為《伯牙與子期》這樣的通俗雜誌寫寫稿件,或者接下一些編劇的零工。

但是,最近事情起了變化。幾天前,丞相府頒布了新的公告,宣布大秦的高等教育體制將在下一個新學期開始時正式取消以下幾個學科,這次公告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儒學這個龐大的學科被列入了取消的範圍。但是,我個人更關心的是,吳越史也在被取消的學科之列。這會給我帶來災難性的後果。首先,我的咸陽大學吳越史碩士學位證書將成為一張廢紙;其次,我無法再名正言順地研究我喜愛的吳越史,在這個國家,你不能研究不被組織承認的東西,因為組織不承認,就代表這一事物並不存在,而你怎麼可能研究一樣並不存在的事物呢?

我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於是這幾天一直在往丞相府跑。小吏們一開始根本懶得接待我,他們正在為抗議的儒士們焦頭爛額,他們已經堵塞了阿房宮附近的公共交通。我第三次去的時候,終於有人接待了我,神情慵懶,有如南越密林中的樹懶。聽了我滔滔不絕的訴苦之後,他告訴我,這門學科研究者過少,目前沒有研究所拿它作為課題之一,而它已經三年沒有一篇國家級甲級論文了,取消它不是沒有理由的。

從這些話中,我看到了一絲希望,於是問他,如果我在新學期開始前拿出足以獲得甲級論文的研究成果,那麼是不是可以不取消我的學科。

接待者用看瘋子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說:「這個還不確定,如果你真的寫了,有司會再進行研究的。」

得到這句話,我興奮地直接跑到了咸陽皇家圖書館的善本室,查到了所有在「吳越史」子目下的原本資料。按照道理說,這些手稿善本是不可能帶出圖書館大門的,但是當我小心翼翼地詢問時,管理員老頭卻並不在意。按他的說法,政府準備在某個日子集中焚燒這些所屬學科被取消的資料,因此我把它們帶出去也是一件功德。

於是,我陰差陽錯地開始了對這些手稿的研究,它們是研究吳越史最可靠的文獻資料。說實在的,在學生時代,我遠遠算不上認真學習的學生,因為吳越史的課本來就少,而且老師還經常不來。於是我經常一個人在學校的室內游泳池中默默地,反覆地游泳,就像村上春樹筆下的青春期男孩一樣。有時,我也與U溜出學校去看電影,我們一般看將要下映的電影,這樣會省一些錢。看完後,再默默地走回學校。畢業前兩個月,我開始匆匆寫就畢業論文,最後得了一個良。

我不知道自己是為了完成學生時代未竟的事業,抑或只是為了向U證明某些東西。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種研究將彌補我精神上的一些缺憾,這使我全力地投入對手稿的閱讀中。

據說,當傳來文種在勾踐逼迫下自殺的消息後,范蠡對身邊的人說:「割下這顆腦袋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但要再次長出這樣的一顆腦袋不知道還要花多久。」這個帶著濃郁《世說新語》風格的故事被凌亂地寫在手稿上,但我對它的真實性表示懷疑,因為范蠡自己的回憶錄里並沒有記載這件事。

范蠡的回憶原稿雜亂地夾雜在手稿之中,它們常常前後脫漏,我只能用最大的耐心一一比對。在這件事上,范蠡的說法是,自己一聽到這個消息,他就急忙趕到越王宮去見勾踐。

「王宮前,那面藍底白字的『越』字國旗依然在藍天中如水波一樣靜靜地飄蕩。這是我第無數次凝視這面旗子,但是,這次凝視帶有的意味卻截然不同了,我開始懷疑,一些東西到底應該是我們的手段,還是過程。」范蠡如此記載他當天在越王宮前的感想,這種文風證明著他的氣質在數十年生活的磨礪下,並沒有本質的改變。

「你還記得當年我們在你家看《海上鋼琴師》的錄像么?」面對著范蠡的質詢,勾踐反問道。

「啊……當然,我記得。」范蠡猶豫了一下,說。

「那你也應該記得我們當初的結論。當我們開始堅定地追逐目標的時候,一個人就簽下了魔鬼的契約,願意為這個目標而粉身碎骨。」

「可是這不一樣!」范蠡憤怒地喊道。

「哪裡不一樣呢?」勾踐看著范蠡,「我當時真該推薦你多讀一點馬基雅維利。還有,當你批評別人時最好想到,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麼優越的條件。」

范蠡痛苦地搖了搖頭,換了個話題,「那麼,西施呢?」

「已經在返航的船上了,幾天內就可以到達會稽。」勾踐漫不經心地說。

我一度考慮過把勾踐作為研究的課題,不過很快作罷,因為要看透這個人實在太不容易,雖然我掌握的他的材料並不算少。甚至,我這裡的手稿還記載了一首他創作的現代詩,我們知道,他一直是一位詩人。

「朋友們,我在南方,這裡的花開了。

我隱隱感到,一些重要的事,就要發生。

樹木憤怒了,他們的手指指向天空。

枯枝敗葉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跟隨著綠色的溪水消失。

風來了!雷響了!整個世界正在醒來。

我看見街道被染色,旗幟在飄揚。

聽,那是春雨的聲音。

在雨的籠罩下,人們的腦海中波瀾交錯。」

這首詩的寫作年代已經無考,根據我的推測,大約是文種自殺前幾個月。說實在的,在這樣的年紀還能寫詩,這令我對勾踐刮目相看,而且,這首詩寫的不賴,令我驚訝的是,他仍然沒有忘記年輕時的那些春雨。這意味著,他可能不像一般論點認為的一樣那麼薄情。

在我居住的地方,春雨是一件相當珍貴的東西。我朦朧地記得,在我還小的時候,每當春雨來臨,母親就會顯得十分高興,和因為不能出去玩和懊喪不已的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雖然我們家在穆公時代就搬到了咸陽市裡,但顯然,屬於耕作者的記憶已經寫進了秦人的基因。

我沒有見過我父親,他戰死於魏國的都城,大梁的城牆下,屍骨無存。諷刺的是,那一戰我們大獲全勝,並最終滅亡了魏國,從而將整個三晉併入我們的版圖。我的父親滑稽地實現了喬治·巴頓將軍對於士兵的闡述,這好像是一個對我們全家命運的隱喻,在時代狂飆突進的時候,成為逆流而動的,可恥的失敗者,我自然也不可能例外。

U的離去使我最清晰不過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敗,我寄希望於通過對吳越史的研究來遺忘這一點,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它反而加強了這一點。無論什麼,都只能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對U的思念。我給U寫短箋,寫完之後卻尷尬地發現我不知道她的地址,只好把只寫著名字的信封投入信箱,就像文靜的醫生契訶夫筆下的小男孩一樣。

「下午好,U。

展信安。

最近,我重新開始了對吳越史的研究。事情的進展並不順利,材料過於雜亂,整理頭緒令我頭疼不已。但是,我依然熱愛這項工作,因為它令我能真正沉浸自己的身心於自身之外的某個地方,我就像弗吉尼亞·伍爾夫盯著那個斑點一樣盯著手稿上的字跡,想像著人們寫下這些字時的心情與處境。伍爾夫的日記說,『只有當我注意力不集中,性情多變,又與其他人在一起時,我才喜歡做弗吉尼亞。現在,只有待在這裡寫作,我就寧願做個軀殼』。現在,坐在這破舊的公寓里,我也像一個軀殼一樣,這使我感到安心。

我省去了非必要的出門,除了偶爾去便利店買點關東煮。最近看材料,發現吳越人在失戀時會吃一種叫『河豚』動物的精子,聽說這樣就可以不再感傷。我感到很好奇,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吃到?

昨天去便利店時,偶然看見了在咸陽街上遊行的儒生們,他們在儘力爭取國家不要取消儒學。我感到有些不對勁,又無法用語言傳達這種不對勁。我們的國家太大了,也太複雜了,帝國的北端是綿延的長城,據說它們是分段建造的,上面站著忠誠的大秦士兵,他們紋絲不動,目光堅定,頭頂是飛翔的鷹與匈奴的U2偵察機;而南端的楚人喜歡無時無刻地跳舞,哪怕是他們的親人去世了,他們也會跳舞,並且跳的更起勁了。一年末了,他們生起火堆,在旁邊跳舞,來慶祝新一年的來臨。帝國疆域內的差異是如此之大,更不要說我們至今還看不清楚的吳越了。在這樣大的國家裡,最經驗老到的信使,騎著最優良的馬匹,一生也無法窮盡我們的疆域。我們說的話無法準確地被皇帝陛下聽到,而皇帝陛下的聖旨傳到我們這裡時,也早已煙消雲散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杞人憂天。

在外面走路時,如果遇上雨,不要把傘丟到一邊,儘管我很喜歡這麼做,但我發現這樣會感冒。

現在我要繼續去看范蠡的回憶了,下次我們有時間再聊。再次向你問好。」

「嚴格來說,我第一次見到西施的時間要早於她見到我的時間。因為當時我看見的僅僅是一幅她的畫像。此事發生在某個夏天的傍晚,那段時間裡,我迷上了開鎖,首先試驗的範圍是自己家,國家正處於混亂中,成年人們正在和吳國人打仗,沒有人管我們。我打開了父親的抽屜,把裡面的避孕套拿出來當氣球玩。而那天傍晚,我拿著自己配的萬能鑰匙,在破舊的居民樓間徘徊,進入了一間陌生的屋子,在那間屋子裡,一張照片徹底地吸引了我。

自那以後,我就常常待在這棟居民樓下,期待著與畫中人的會面。第一次會面並沒有讓我等太久,不過,我們開始漸漸熟悉起來,那已經是幾個月之後的事了。事實上,她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更加聰明與美麗,在她身上,我感到像羅切斯特先生一樣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機會。她的那種安之若素的神態令人著迷,我相信,就算把她扔到1968年的巴黎街頭,她仍然可以保持這樣的神態。

後來我們便常常一起出去玩,讓我感到沮喪的是,她對於我和勾踐幾乎同等熱情,甚至有時候對他更加熱情,我的不安與日俱增。一方面,我已經意識到我必將和勾踐一起去做一些了不起的事業,而另一方面,我又是如此愛西施,這種愛已經浸透了我的靈魂,我愛她連綿不斷的絮語,還有她富於詩意的眼淚。我幻想著,以後我接受勾踐的命令,去和吳國人英勇作戰時,我不能連說出『這一仗打完我就回老家結婚』這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文種常嘲弄我說:『范兄,要不要來注射一管去甲腎上腺素?』現在想來,當時的想法實在引人發笑。不過,我也可以坦然地面對它。」

後面的歷史發展是廣為人知的,作為吳越史的研究者,我對此非常熟悉。勾踐當上了越王,范蠡、文種成為他得力的輔佐,他們的目標是消滅作為世仇的吳國。但是,他們一開始就遭遇了慘痛的失敗,精明強幹,卻連士官學校畢業文憑都沒有拿到的夫差在夫椒擊敗了他們。范蠡在戰前曾經勸諫過勾踐不要擅自進軍,但後者沒有聽從。

但是,就在勾踐幾乎失去了所有家底,只帶五千人退守會稽時,擁有強大機械化部隊的夫差卻同意了勾踐的求和。於是勾踐和范蠡按照和約的要求去吳國服苦役,並在這一過程中堅定了報仇的信心。

夫差為何答應求和,這一直是一個謎。在不同的史書中,對此有不同的記載。比較令人信服的說法是勾踐送上了美女名馬,使夫差相信勾踐不會成為他的威脅。但是,也有其他的說法存在。有一本發行量很少的《吳越七十年》,其中第936頁對此事的說明是,在夫差即將一舉消滅越國時,一名同情越國的軍事將領劫持了夫差,要求他與勾踐講和,共同對付北方強大的齊國。而夫差回國後,這名將領被終身軟禁。

這種說法目前為止還是孤證,不過,從事後情況的發展來看,它還是有一定可信度的。與越國講和後,吳國的確主動北上對齊國發起了進攻。據說在這一時期,越國也派水軍進入海道,從側後方騷擾齊國。這一點可以從我這裡的吳越文獻中得到旁證。

文獻中說,在勾踐起程去吳國前,他讓文種主持越國的國防政策。後者編寫了一個《鋼鐵雄心》的MOD,在經過反覆的模擬後,認為把吳齊之戰拖成持久戰,是讓幼小的越國得以成長的最佳策略,這與越國向北方派遣小規模水軍的行動是吻合的。

這些細小的考證從來不會給受過嚴格學術訓練的我造成什麼實質性困難,但我在大前提上遇上了可怕的挑戰。亦即,隨著研究的進行,我越來越懷疑研究本身的意義所在,首先,吳越及其歷史是否真實存在?看的手稿越多,我就越加懷疑這一點。到現在為止,我沒有見到任何一個這段被描述的繪聲繪色的歷史的當事人,甚至,我也不認識一個曾親自踏上過吳越土地的人。我的一位室友畢業旅行曾計划去那裡,在出發前夕,御史台的負責人不知通過何種途徑了解了他的計劃,找到了他,勸阻他不要去,理由是那裡最近不太安全。但我室友認為旅行去哪兒應該和二加二等於四一樣是他的自由,於是最後還是去了。結果是,他走到楚地南端就被送到收容站,強制遣返。事後,他在咸陽的一家麵館的角落小聲告訴我,他親眼看到一個收容站里的楚地青年因為拿不出名刺而被活活打死。

不論如何,如果沒有直接的證明,那麼隨著我閱讀資料的增多,我就會越來越懷疑吳越的真實性。我明白,世界上最講邏輯的是小說,而生活往往是粗暴無禮的,就像我不知道為何U突然進入我的生活又突然離開,又不知道為什麼小時候立志要當一名執劍人的我如今會成為一名歷史學家——雖然我不喜歡喝紅茶。對吳越的懷疑使我像楚門一樣感到恐慌,如果吳越的真實性被取消了,那麼我生活的意義也隨之被取消了,這是令人難以接受的。我想暫時放下手頭的事,去御史台申請一次去吳越的旅遊,但是,理智又阻止我去這麼做。我依然努力地閱讀著材料,只不過,心中似乎已經有一些變化在發生。

對於夫差對齊國的作戰計劃,伍子胥提出了反對意見。這是一個把「不服從別人是我的看家本領」掛在嘴邊的硬漢,他曾在年輕的時候創辦過風靡整個楚國的地下搏擊俱樂部,因此被全國通緝,他在楚國境內打了一段時間游擊,最後才逃到吳國去。後來,他把這段時間裡的經歷寫成《通往蜘蛛巢的小徑》這本書,成為該年吳越地區的暢銷書第一位。「伍子胥面對楚國大軍的姿態讓我想起了站在諾坎普中心的迪迪埃·德羅巴。」這是一位著名書評家的評語。

這樣一個勇敢的人站出來勸阻夫差的作戰計劃,可見這個計劃是多麼愚蠢。但是,此時的夫差已經容納不下任何的反對意見。最終,預見了吳國悲涼結局的伍子胥決定在這之前死去,他把一支伍奢在他逃出郢都時送給他的,他曾用來把楚平王屍體打的粉碎的勃朗寧手槍伸進自己的嘴巴,整個腦袋頓時被打爛了。

「聽到伍子胥自殺的消息後,我向勾踐提出,是時候討伐吳國了。恰好在這一天,齊國和夫差簽訂了和約,這是夫差一生的高峰,但他馬上要迎來急速的墜落了。文種自然還是不悲不喜,只是提出要回去再最後用他的資料庫模擬一次。令人有點意外的是,勾踐的反應也很平靜,他真的和以前不太相同了。不過,我又何嘗不是呢?畢竟,我們已經過了可以肆意大呼小叫的年齡了。

我這幾天常常回憶起和西施的上一次見面,那也是最後一次見面。仍然是在她家樓下,她低著頭,撥弄著頭髮,問我:『你真的不會忘記為我寫小說的事么?』

『不會的。』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不過你有什麼要求呢?』

『嗯……你要寫的非常污穢凄苦呀。』她說,『你多少了解這世間的污穢凄苦吧。』

我說以前是根本不了解的,不過這幾年多少了解這一點了。

『那就謝謝你啦。』她露出了美麗的笑容,我們握手,然後告別。我們的旁邊,春天的櫻花正以0.05m/s的速度勻速下落著(你會如此形容這一場景的吧?我已故的好朋友文種),我想此時,吳國的櫻花應該也開了。

櫻花上沾滿血污,這真是太煞風景了,但是設定這個世界邏輯的畢竟不是岩井俊二。」

暑假開始前,抗議的儒生們終於在大秦的士兵前閉上了嘴巴,其中四百六十名被扔到了咸陽郊外的大坑裡。當窗外的世界如火如荼地運行的時候,我仍然在一個人研究著與這個世界不太相關的東西,具體的事情經過還是便利店的收銀員女孩告訴我的。

「你是做學問的么?」在為我從櫃檯里拿來煙之後,她問我。

「啊……算是吧。」

「那你知不知道始皇帝會不會死?」女孩一臉認真地問我。

我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額……一般說來誰都會死掉的吧,不過,始皇帝多活一天,對我們的國家就是一種幸福啊。所以這種問題……還是不要亂問吧。」我心慌地搪塞道。

「我只是好奇而已啦。」女孩平淡地說。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其實在這段對話發生的那天,始皇帝已經死了。作這種回顧常常讓我們不寒而慄,我想知道,究竟還有多少我們信誓旦旦的事情其實完全是虛假的?作為一個歷史學者,我完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真的是一種屈辱。因為這個原因,我不再執著於寫出甲級論文了,對於一個連存在都值得懷疑的課題,這樣做根本沒有意義。但是,我依然準備寫一篇文章來記敘我這段時間的研究成果,我會謄抄兩份,一份送到丞相府那裡去存檔,另一份則留在這裡,等到哪天再次見到U時,作為給她的禮物,雖然她應該不會感興趣。

一種合理的解釋是,整個吳越的歷史都是虛構出來的。而這些「歷史」,有可能是范蠡一個人獨立創作完成的。這一猜想雖然很大膽,但卻不是沒有根據,一個有力的證據是,按照范蠡的回憶錄,在西施去吳國前與他告別時,他曾答應要為西施寫一篇小說,而目前看到的卻只有范蠡的一篇回憶錄與一些第三人稱的敘述,而沒有這篇承諾中的小說。但是,范蠡不可能不守信用,而且,他最後成了陶朱公,在優越的環境中善終,大多數關於他的材料都得以保存,不可能這麼關鍵的一篇小說卻反而失傳了。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也就是這些材料其實都是這篇「小說」的組成部分,也就是說,整個「吳越」的歷史其實就是范蠡送給西施的那篇小說。而不同的手稿,則是這篇小說採用的不同的敘述角度。那麼,范蠡、勾踐、文種、西施的真實身份就很可疑了,說不定他們只是楚國某個不起眼學校的普通同學。

我相信我的猜想,但是這個猜想畢竟顯得太驚世駭俗,因此我用謹慎的態度將它寫入了我的論文,表示它的正誤應該由各位尊敬的先生加以評判。事實上,我當然不認為他們有資格對此加以評判。這讓我想起著名歷史學家黃仁宇在《始皇元年》中寫到的一個故事:多年前,李斯向御史台召集的臨時議會宣布討論修建鄭國渠的議案,在討論結束時,他總結道:「有一半尊敬的議員大人們反對修建鄭國渠的議案,另外一半都不是婊子養的。」我想了想,還是沒敢把這個寫進正文。不過,真假本身也沒有那麼重要。討論我存在的這個世界和那個范蠡構造的世界哪個是真哪個是假,這個問題就像白夜是被剝奪的夜晚還是被賜予的白晝一樣無稽。

目前在我這裡的以范蠡為第一人稱寫成的手稿中,時間最晚的是他寫給勾踐的一封告別信。我在論文中引用了下面一段:

「今天所有事情都少了些戲劇性, 因為我們更加成熟了,但是這一事件本身在重複發生。我感到我已完成了我對令我魂牽夢繞的在吳越這片土地上的革命的那部分責任,所以我向你、 向同志們、向你的人民告別,現在我是屬於自己的了。」

勾踐對這封信的反應沒有記載,在同一階段,他正忙於為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做收尾的工作。夫差被流放到越國邊境的一處地方,並在那裡自殺。西施乘坐的船則在離會稽不遠時在江中沉沒,原因至今不明。

當我將手稿看到這裡時,我也開始為自己的論文做收尾的工作了。另外,還有一個現實的考慮,就是我現在住的公寓馬上要進行定向爆破了,聽說這裡要修建新的樓盤。也就是說,我必須要找新的落腳之處,這對於已經在這裡待出感情的我來說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因為現實的壓迫,我感覺要儘快結束論文的事。

在夏天的末尾,我把寫好的論文拿到丞相府去。但是,由於始皇東巡時的死訊傳到了咸陽,那裡現在正處於一片混亂之中,沒有負責人出來接收這份論文,我輾轉了多個部門,最後終於疲倦地坐在台階上,感到自己就像法門前的那位農夫一樣。我感到悶熱與無奈,卻又不甘心就此離開,於是只好拿出自己的論文,讀著自己寫下的結語,汗水不停滴下,把紙上的字跡打的模糊不清。

「各位先生,最令人感到驚訝的是,直到寫下這篇文章的最後一個字時,我還不知道吳越是否真實存在。也就是說,我這幾個月來研究的一直是一項真假不明的事物,但是,我並不覺得這些努力是在浪費時間。因為,即使吳越是並不存在的一塊土地,我們也並不能說,它沒有我們腳下秦國的土地來的真實。皇帝陛下的帝國統治萬里,無遠弗屆,但它卻無法確認一塊土地的存在與否,這讓我們看到了某種無盡事物的邊界。想想吧,如果皇帝陛下派出的鐵騎征服了吳越的每一個角落,在每一個郡縣委派最盡職盡責的官員,所有百姓的姓名被嚴謹地造冊,遞到皇帝陛下的案頭,那麼,研究這塊土地的這門學問也等於衰亡了。而在這之前,任何對它的研究都只能增加它的未知,這是將永恆存在的矛盾。所以,我現在不準備對這個問題加以進一步的探討。」

讀到這裡,我站起身,決定去像馬達一樣,在世界的盡頭尋找U。此刻,我無比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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