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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妖之歌

在漫長的時光中,我的故事在漆黑的深海,在無數個漂浮的氣泡里,在一個個還來不及觸碰陽光便湮滅的夢裡。

1.

一月二日,海邊的天空上堆積著一層一層濃密的黑雲,幾縷黑霧般的雲片在極低的地方漂浮遊盪。

"木水,該回去了,今天可不能釣那麼晚了!"男孩們收網後把小船靠在岸邊,手裡提著大大小小的木筐,裡面滿是鮮活蹦跳的海魚。他們見女孩仍持著魚竿認真地凝視海面,為首一人似乎有些不耐,揮了揮手說:"我們先走了,喂,被海妖抓走了我們可不管!"

"這樣好么?"

"嗨,你管她呀,咱們走咱們的唄,今天日子那麼特殊,她心裡有數的。"那男孩望了望愈來愈下壓的雲幕,忽然拍了拍手,先行跑了起來,"跑咯跑咯,誰落最後誰就被海妖抓走!"

男孩們聞聲後撒腿便跑,再不管海面上坐在小船里的女孩,嬉罵著追逐遠去了。

木水從一開始就沒有聽到男孩們的動靜,她像是一具雕像,拿著魚竿紋絲不動地坐在海邊,她的眼睛微閉,精神死死集中在手裡隱隱顫動的魚竿上,略有些黝黑卻十分秀氣的臉上掛著無比專註的神情。直覺告訴她這一次釣上的東西絕對非比尋常。

魚竿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最後猛地一沉,木水驚叫了一聲,差點被這股力道帶下水面。她纖細的手臂拚命加重著力量,雙腳頂著船身,身體後仰地極低,與那股巨力展開了搏鬥。

她全然沒有發現,海面上已經泛起細密的波紋,極深處的地方,一層洶湧的暗流緩緩攪騰而起,形成一個磅礴巨大的圓。

時機到了。

察覺到那個物體一瞬中有所鬆懈,木水突然蹬船發力,一陣低喝中,巨大的水花在海面上炸開。那一瞬間她清晰地聽到一聲慘叫,微微一愣神的功夫,一個軟軟的東西帶著飛濺的海水啪地一聲掉在船上。

"疼死疼死,真服了,這都能中招。"那個物體吐出一個不明球狀物體,撓了撓腦袋,"姑娘,道理我都懂,你用一整塊椰子做魚餌是想釣什麼東西?能不能有點素質?"

姑娘愣愣地看著眼前這隻大章魚,來回幾次閉眼睜眼,又掏了掏耳朵,掐了掐手臂,才終於相信自己處於現實之中。

"會說話......"她先是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腦袋,隨後眼睛亮了起來"我聽長輩說,今天會有海妖出現,我想了想,平常的東西肯定釣不起它來,就像試試椰子。"她又皺了皺眉,"長那麼小......你真的是海妖?雖然會說話......"

"大姐,作為一隻章魚,我已經很努力了好不好,你有見過我這麼大的章魚嗎?"章魚似乎有些不滿。

女孩看上去很失望,嫌棄地看了一眼那隻章魚,"好了好了,辛苦了半天原來不是海妖,你走吧,氣死我了。"她說著便去找漿,想要回到岸上。

章魚看上去被氣得夠嗆,猛地嘔出一口墨水,忽然又像想起什麼一般。

"等等,你想找海妖?"

"是啊。"她拿起船槳,扶著船側想要站起。

"那你馬上就能見到了。"

木水終於坐起了身子,她縮了縮身子,感覺風好像忽地變大了起來,低頭把漿伸下水面,卻發現海中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一片深邃的墨黑色,漿進入水中的片刻,一股雄渾的力量在一瞬中便將其捲走。她意識到了什麼,抬頭看向海面,張大了嘴巴。

此時,不知是黑夜的到來還是遮天蔽日的烏雲掩住了僅有的幾線光芒,整個天地陷入一片暗郁之中。

整片海面,視線所及的地方,一個巨大的漩渦攜著萬鈞海水緩緩旋轉著,而她的小船如一片飄搖的樹葉,早已處在漩渦的範圍內。

島上,漁村,燈火通明的一處小木屋內。

許許多多人圍在火爐邊。

男孩抹著淚水不住低哭,一邊的大人們心急火燎地來回踱步,角落裡,一對夫婦茫然坐在冰冷的地上,互相攙抱著,眼裡是深深地絕望。

"今天是什麼日子不知道嗎?早就警告過你們每年的第二天不要貪玩!幾個男孩,連一個女孩都看管保護不好!我真為你們羞恥!"村長的拐杖重重的叩在地上,臉上悲傷和憤怒交加,他望了一眼窗外的黑色,無助地嘆了一口氣。

"這是惡魔顯世的日子啊!"

"所有人帶上火把,去海岸旁邊再找一找,只能希望孩子還在岸上了。"他顫顫巍巍地走近那隊夫婦,拍了拍他們的肩膀,"若在海上還沒有回來的話,你們的孩子......真的就凶多吉少了。"

風雨交加的海面上,漩渦的中心。

"我是不是要死了?"木水頭擱著膝蓋蹲坐在船上,透過幽深的海水,她隱隱看到一個龐大的黑影"村裡的傳說原來都是真的,每年的第二天海妖就會興風作浪,把海上的活人都卷到它的肚子里......"

章魚眨巴眨巴眼睛,似乎覺得有些有趣,訕訕地說:"你都知道還留在海面上做什麼,還揚言要釣它。"它哈哈一笑,"我算算......幾萬個你都釣不起那傢伙。"

風夾著雨點拍在女孩的臉上,船的旋轉越來越劇烈,她開始頭暈目眩,朦朧間聽到一聲幽幽的低吟。漩渦的中心,一座小島緩緩升起,將船托到了半空。

"人類......"

低沉滄桑的聲音回蕩天際。

一隻巨大的手掌從海中揚起,向著小船靠近。木水早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大張著嘴眼睜睜那隻布滿苔蘚的蒼老巨手向她靠近,她所在的小船還在不斷升高,船下海妖露出水面的部分,海水如瀑布般瀉落。

巨手已經近在她的臉邊,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章魚發出一陣輕笑。

巨手小心地攥住堆在船尾的一筐椰子,隨後往嘴裡送去,咕咚一口。

"好吃。"

章魚看著仍然不知所措的女孩,忍不住用觸手勾了勾她的肩膀。

"放心吧,這傢伙是個好妖。"

風暴越來越強,漩渦逐漸擴大,哪怕是在海妖的頭頂,木水望著極遠處的海面,仍處於凹陷的旋轉狀態中。

2.

海妖的淺吟逐漸變成了悶雷般的低吼。

海水匯成的巨牆在不斷上升,大漩渦的中心儘是肉眼可見的劇烈氣旋。

透過海妖合住木船的雙手的縫隙,木水看見了那一年一度的天罰之災。

「它在保護我們?」她的語氣中帶著驚懼和疑惑。

「這個傢伙,還是本性不改。」章魚無奈地笑了笑,它把一側身體的吸盤緊緊貼在木船上,另一側的吸盤則延伸出去,貼在了海妖的頭上。

「小姑娘,抓緊我吧,算是那個椰子的報答。」它的聲音已經不如一開始那麼輕快,忽地朝底下喊到:

「大傢伙,這一次怎麼有點吃力?」

海妖沒有回答,女孩緊緊抱著章魚的腦袋,感覺到木船在隨著海妖身體巨顫,手掌間的縫隙也越來越大,似乎已經無暇顧及頭頂的動靜。若沒有章魚的支撐,木船可能已經被震離出去。

它似乎在撞擊什麼東西。

從海底傳來一聲震天的巨響,那是不知多大塊的巨石被粉碎的聲音。

水牆開始下降,漩渦的範圍也隨之減小,而海妖也隨最後一下的撞擊喪失了平衡。木水感覺頭頂形成了一個四十五度的傾角,木船被掀飛到半空,而後飛快朝下栽倒而去。

「啊啊啊,章魚你快想想辦法!」女孩急得直捶章魚的腦袋。

「疼死了!我又不會飛!」

倒下海面的海妖在失去重心那刻仍伸出了手臂,木船被穩穩托在它的手上,最後懸停在海面的上空。

漩渦平息了。

那雙滿是綠苔的手收回後,木船平穩地落在海面上。

木水的手按在船側的欄杆上,她小心翼翼地露出眼睛,向起伏漾盪的海面下看去。

海底,一雙橙黃色的大眼睛也幽幽地注視著她。

木水試探性地朝那雙燈泡巨眼招了招手。

一個小島緩緩浮出海面,露著眼睛的半張巨臉在流瀑般的海水中逐漸清晰,剩下一半的臉還在水下,猶豫著要不要上浮。

它也小心地注視女孩的反應。

「給你......」

女孩捧著一大堆椰子,壓低著頭,一雙大眼睛卻偷偷向海妖瞄去。

等海妖整片臉浮上水面的那一刻,女孩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那是張看上去多麼憨蠢的大臉啊,海妖微微張著嘴巴,鼻孔里還不住地漏著海水,就這麼獃獃愣愣地睜圓了眼睛對著女孩手裡的椰子看。

"給你!"女孩的眼中逐漸沒有了恐懼,她把手裡的椰子攤開,笑靨如花。

很久以後,這隻靜靜沉睡在幽藍海水深處的海妖回憶起這一段歲月,只覺得木萊島上的椰子,是它一生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

"都是那個男人造的孽啊!七百年了,木萊島還有孩子在為他的愚蠢付出代價。"

村長拄著拐杖凝神遙望漸漸平息下來的海邊,他身前的村民們在海邊匆忙地呼喊走動著,希望找到女孩的身影。

"自他救下那隻海妖,這座小島就成為一個詛咒啊!"村長身邊的一個男子憤憤地道,"每年這個時候的大漩渦,七百年前那場沉島的災難,現在又是小木水,我們流的血還不夠多嗎?!"

"這些年的大漩渦越來越可怕了,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吞沒我們島嶼的吧。"村長面露濃重的憂色,"這隻海妖明明有這樣的力量,為什麼不直接毀滅這個小島?"

"村長。"

以木水的父母為首,足有上百個村民聚成的隊伍整齊地排列在村長的身後,他們手中都拿著鐵制的銳器,投擲用的魚叉、伐樹用的砍刀,有一些還帶著獵槍。

"我們都不能再忍受了。"

"與其困在這個島上等死,不如大家一起拼上性命把海妖殺了!"

3.

"喂喂喂,都快來看看,這釣上什麼東西了!?"

人群湊近過來,甲板上躺著一隻似魚非魚的怪物,它通體灰色,微張著嘴,滾圓的眼睛透著無窮無盡的獃滯。若不是時不時擺動一下那雙兩腮邊延伸出來的怪手,一定會被人認作是已經死透了。

"沒見過啊,照村裡的習慣,看到這種怪東西都是要殺掉的,你看它都長那麼大了。"

"嗯,我看著也乖乖的,拿刀來吧。"

那人從同伴手裡接過砍刀,說了聲抱歉,就要朝怪物頭上劈去。

"哇,這個東西,不得了。"

一個男孩的聲音硬生生打斷了他的動作。

"這是藏寶魚啊,海盜都是利用它傳信的。別這麼看我,不信我過來把地圖只給你們看,就在肚子下面......"

男孩在人群驚疑的眼神中一臉自信地上前,朝那條魚走去。

"是那個采蚌的孤兒,整天遊手好閒的,能信他話么。"

"看看再說。"

男孩無視著大人們的竊竊私語,過去把魚翻了個面,抱在手裡,隨後發出了難以置信的低嘆。

他環顧了一眼四周,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所有人見此動靜,不安地咽了咽口水。

男孩露齒一笑。

所有人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

隨後他抱起魚撒腿便跑。

"你這隻魚,這麼笨,我就叫你阿獃好了。"

"額......噠......"

怪魚囁嚅著,似乎想模仿男孩的聲音。

男孩眸子與怪魚圓滾滾的眼睛四目相對,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在漁民們氣急敗壞的追逐聲中蹦跳著越跑越遠。

......

"海底的洞口越來越大了。"

阿獃在海面上露出腦袋,對著眼前那個鬚髮濃密的中年人說。

"阿獃,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可以幫我守好這個小島嗎?"

"好,可他們不喜歡你。"

"這是正常的。"中年人撇嘴一笑,"我的父母做了這個村子絕對不能容許的事情,被村民票決處死了,我在他們眼裡也是不祥的,連帶我的一切,都是不祥的。"

"但這片土地不一樣,你知道嗎?我去過外面的世界,那之後才知道這裡有多美。我喜歡這片土地的所有,鹹鹹的海風、不絕的濤聲、潑金的夕陽。對了,這裡的椰子味道也很不錯,總說要弄來一些給你嘗嘗,又忘記了。"

"......"

......

兩鬢霜白的老人被綁在海邊的石柱上。

"說出它的行蹤,這是為了全村人著想。你知道放任它會有什麼後果。"

"漩渦不是它造成的,我已經解釋過,海底出現了很大的裂口,是它一直在幫我們填補。"

"你以為有人會相信你嗎?父母因為勾結外人進島而被村民處死。這樣的孩子生來果然便是不祥的。"與他對話的男人點燃了一根火把,立柱正下方是成堆的乾草。

"說出它的位置,我還可以向村民爭取免除你的死罪。"

老人一笑置之,他的望向大海的最遠處,那視線再也不可及的地方。

"我不說的原因,不是為了保護它,是為了保護你們啊。"

火把拋向草堆,一株火焰高高竄起。

火光中的老人臉色微變,他注意到遠處的海水在微妙地起伏著,一線浪潮緩緩向海岸的方向推來。

伴隨一陣幽微的低吟,海水似被分作了兩邊。

遠處海水的整塊變成了黑色,那是一個疾速掠行的身影。

圍觀在處刑台四周的人群這才發現,它要撞擊這整座小島。

砰然巨響!

所有人在一瞬中被撞離了地面,隨著這記毀滅般的震顫,以海岸正中為起點,一道裂隙以極快地速度向整座小島縱貫而去。

在人群堪堪站定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如木偶般定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三分之一的小島,一整塊向海底沉落。

他們的正面被遮天的陰影覆蓋,那是巨獸的半個身體,那雙橙黃色的眼眸注視著石柱上的白髮老人。

隨後,它看見一大抹鮮血從老人的胸口濺出。

"不祥......魔鬼......殺掉你......"處刑人全身戰慄,他被嚇得有些痴癲,正哆嗦著拔出那柄染血的砍刀。

老人的眸子黯然了下去。

海妖的眸子變成鮮亮的血紅色。

"阿獃,回去吧。"

老人輕咳了一聲,他的聲音已經十分微弱,但他出聲的那一刻,海妖高舉在空中就要猛地拍下的那隻巨手也隨之停頓。

"你的生命還有很長很長,漫長的時光里,總有人會不討厭你,不害怕你。你一定會交到朋友,也一定總有一天會把我忘記。"

"我不一樣,屬於我的時光很短,所有人都討厭我,我一直很孤獨。幸好我還來得及遇到你。"

"懷著仇恨是交不到朋友的,所以,走吧,阿獃。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來,咳......你過來。"老人的聲音更加微弱了。

海妖把那隻巨碩的腦袋擱在海灘上,靜靜地聽。

老人用僅剩的力氣輕輕撫著它的腦袋。

"那麼大了......"

"你還會變得更大的吧,剛才我是亂說的,我很希望你能記住我,變得再大,也不會忘記我。"

"走吧......記得我們的約定......"

海妖的喉中發出沉沉的低吟,它點了點頭。

老人帶著一絲笑意緩緩合上眼睛。

海妖的低吟越來越大,空靈而縹緲的聲音變得逐漸有節奏和規律起來,最後在整個海面之上響徹。

悠久不絕。

"大傻個兒,大傻個兒!發什麼呆啊?"

女孩騎在海妖的頭頂,不住往它腦袋上亂拍,一邊的章魚看得有些無奈。

海妖的思緒從很遙遠的地方被拉回。

"唔......"它有些迷糊,什麼時候頭頂多了一個人。於是費力思索,好久才把剛才的事都回憶起來。

"你沒名字吧?我給你起一個吧!讓我想想你那麼笨給你起什麼名字好。"

"唔,我有名字的。"

女孩失望地啊了一聲,嘟起了嘴,"誰起的?"

"教會我說話的朋友,他叫我阿獃。"

"阿獃,阿獃,哈哈。"女孩又開心了起來,拍手叫好,"這名字起得好,你的朋友有品位!他現在在哪裡?"

"哪裡?在哪裡......"海妖撓了撓腦袋,"在有風灣......對,我帶你去見他。"

海妖的腦袋馱著女孩和章魚向木萊島的方向游去。

章魚用觸手捅了捅少女的胳膊,掩著嘴說道:"你注意了,這傢伙的健忘出神入化。"

有風灣在木萊島一個不為人知的小角落裡。

「我想起來了,他已經死了。」

海妖對著空蕩蕩的水面不知所措地撓著腦袋,明黃色的眸子滿是黯然。

「它總是這樣的,有風塘每次起風的時候都會浮上來看一看,問它它就說在等人。」章魚貌似不經意地撇了撇嘴,眼裡卻閃過一絲悲傷,「從我成精記事起的一百年前就一直這樣,這隻健忘到沒救的笨傢伙。」

女孩聽了章魚的話,若有所思。

她掄圓了胳膊朝阿獃頭上又是猛地一砸,後者憨憨悠悠地揚了揚腦袋。

「阿獃,那以後每一次有風灣起風的時候,我就在這邊等你好不好?」

不知是發了楞還是這隻海妖的反應本就這麼慢,過了許久它才點頭,聲音中夾著一絲晃顫。

「好……」

「那我先回去啦,爹娘和村民們一定都在擔心我了!」女孩撅了撅嘴,抓起一個椰子塞到章魚嘴裡,「我們就這麼約定好了,笨阿獃,笨章魚。」

章魚躺在阿獃的背上啃起椰子,大妖小妖望著女孩遠去的背影有些出神。

椰樹林發出簌簌的響聲,海面上,一條條水線撥開細密急驟的水滴飛馳起來,滄桑古老的石壁又發出彷彿來自亘古的低吟。

這是很久很久沒有起風的有風灣,又起風了。

4.

一對淚眼婆娑的中年夫婦緊緊地把少女摟進懷裡。一邊的村民們滿是欣慰的表情。

「不是的不是的,是海妖救了我,它是好妖怪,還讓我騎在它背上!」

村民的表情變得怪異。

夫婦急忙捂住孩子的嘴,「孩子嚇壞了,說胡話。」他們不住道歉。

「海妖之歌,能迷惑人的神智,不能怪孩子。」村長悠悠地說,「不管怎麼樣,孩子回來都是萬幸,下次千萬要照顧好了。」

「村長,那我們……」

夫婦身後舉刀持器的漢子們猶猶豫豫地開口。

「海妖之害必是要除的,」村長擺了擺手,「但這樣去只是送死,再過一陣。我會替大家想辦法。」

他撩開窗帘,眼前是小島的一處邊緣,整齊的斷壁帶著歲月的痕迹,長久以來無聲地接受著海浪的衝擊。

人群散去後,木萊島已是入夜了。

木水坐在一塊高高的石壁上發獃。白練似的月光如一副空白的宣紙鋪在時有皺褶的海面上,閃亮的波光映得她有些恍惚。

身後傳來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

「這麼晚了。孩子,還不回去么?莫要讓你父母親再擔心了。」

「村長,海妖真的是好的……」

「每一個見過海妖的人都會說它是好的,每一個小偷也總辯解自己沒有偷過東西。」村長拍了拍木水的肩膀,「我並不是說小木水是小偷,每一個人的視角里,不同的故事總有不同的演繹。」

「你知道海妖之歌么?」

「海妖之歌?」

「海妖見到人類便會發出一種聲音,這會徹底迷惑人的心智,操縱她的內心和記憶。你怎麼知道自己經歷過的都是真的呢?」村長摸了摸她的頭,似在安慰她,「現在好了,你回來了,這裡,有大家的地方,一定都是真的。」

「我看到都不是真的……」女孩茫然地攤開自己的手,懷疑著自己今天經歷的一切。

「回去吧孩子,記住我說的,海妖會操控人的心智,你要小心。」

村長淺嘆一聲,踱步走遠了。

這一夜,女孩在海邊獨坐了很久,沒有人看到她的淚水。

數天後,有風灣。

起大風的日子,木水已經在這裡等了半個小時。

海面上除了風聲和浪聲,空無一物。

她抱著膝蓋等在這裡,眸子里是無盡的失落。

大漩渦,會說人話的章魚,愛吃椰子的海妖,一切都宛如一場夢幻。

這一切真的都存在過嗎。

也許只是呼風喚雨的海妖對人類的一次惡作劇般的捉弄?

女孩就要離去的時候,身後的水面濺出一片水花。

「水兒!」有個聲音急促地說,「阿獃生病了!」

女孩轉過了頭,那隻章魚渾身是水,瞪圓的眼珠有些好笑。可她沒有笑出來,她望向章魚的眼神有些躲避。

「生病?」

「嗯,它見到這裡起風了就想上來,才發現自己怎麼也動不了。它老了,這座島下有許多深深淺淺的洞,每年潮汐最強的時候生出漩渦,它就撞擊海里的高山填洞。」它露出悲傷的表情,「它真的老了,沒有力氣再填洞了,我每次讓它離開這一片海,它都回答我七百年前與朋友有過一個約定。」

"七百年前......的約定。"木水低聲自語。

章魚點點頭,回望來時的那一片海。

"七百年前,它答應一個朋友,要守護這一座小島。"

木水猶豫了一下,而後問道:"它在哪裡?我想見它......"

"在很深很深的海底,那裡沒有光,沒有溫度,沒有花草。你見不到他的,哪怕是我也只能在那裡停留一會兒,水壓可怕地能把你壓扁。"

"章魚......"

"能不能別老叫我章魚,我聽說人類會把各種動物名字後面加上一個俠字表示尊敬,我覺得叫我章魚俠就——"

章魚沒有說下去了,它看見女孩微紅的臉不知何時已布滿淚水。

"哇你怎麼了......如果不想叫也沒有關係的......"

"我能問一個問題么?"

看著有些不知所措的章魚,女孩好多次鼓起勇氣,但始終問不出口那一句話。

阿獃和你,是真實存在的么?

"阿獃它......會好起來么?"

最後出口的是這句話。

"我也不知道。"章魚愁著臉,"它說有一口洞變得越來越大,下一次大潮汐來的時候,

它怕自己就堵不上了,身體透支地太厲害了。"

"吃些椰子吧,說不準就能好起來。"女孩抱起一摞椰子,終於還是克制住了問出那個問題的念頭。

她抹了抹眼淚,"每次起風的時候,我就會帶許多椰子過來。你告訴它要快點好起來,洞口堵不上的話木水也會死掉的。"

章魚離去的時候,木水還是忍不住叫停了它。

"章魚俠。"

章魚眼睛一亮,興奮轉頭:"叫的好!怎麼了?"

"你聽過海妖之歌嗎?"

"從沒聽過,因為海妖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會唱歌。"

女孩疑惑地歪了歪頭。

"海妖是不會哭的。"

"所以特別難過的時候,它們就會唱歌。"

村長出海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只是說一定會找到拯救村子的方法,臨行前帶走了村裡最智慧的五個老師和最適合遠行的大船。

木水在有風灣起風的時候都會捧著椰子靜靜等在那裡,聽章魚說阿獃的近況,讓它把椰子捎過去。她知道章魚總會偷偷吃掉幾個,所以每次便多拿了些。

她已不如之前那樣在意村長的話,無論真實還是謊言,她只是知道深深地海底也許有一隻很大很傻的海妖,每一次都在等她的椰子,七百年來始終在守護小島。儘管它也許老了,要沒力氣了。

多吃點椰子就沒關係了吧。

有風灣起風了。這一天,她在熟悉的位置等待章魚的來到。

卻等來一座緩緩從水面中升起的小島。最上方頂著一隻得意洋洋正目視自己的章魚。

所以當木水又看到那雙獃獃愣愣的黃色大眼睛的時候,她衝過去一把將它抱住。

阿獃的眸子眯成了一條縫,發出憨憨的笑聲。

如果我能這樣把它抱緊,

一切應該就都是真實的吧?

女孩這麼想著,眼睛也笑成了一條縫。

"阿獃阿獃,你以前那個朋友,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

"很孤獨,也很善良。"

木水枕著腦袋躺在阿獃的腦袋上,四面吹來和熙的海風,章魚在一旁打盹兒,鼻子里冒出來的泡同它圓鼓鼓的頭一般大。

"我哪樣都沒有,你還喜歡我嗎?"

"喜歡啊。"阿獃憨笑,"我喜歡和人類做朋友。"

"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一天,大家都會喜歡上你,再不會有誤會的。"木水的小拳頭捏地緊緊的。

"不用的,不用這麼多,有水兒一個就可以了。"阿獃的語氣里透著一股滄桑,"因為我活得會很久,與很多很多朋友離別,我會很難受。"

"而且我的記性也不好,我害怕我會把我的朋友們都忘記。深海里是又冷又孤獨的,但拚命回想那些記憶,就不那麼冷了。"

"所以記住一個就好。"

木水托著腮,用一根木棍在阿獃頭上描著烏龜。

"可我有一天也會死掉的,我的壽命很短,只有幾十年,你打個盹兒的功夫我就不見啦!"她忽然鼓起了嘴,"以後你交了新朋友,就把我忘記了!"

"那......我就不交新朋友了,我永遠只有兩個朋友,就到死也不會忘記了。"

"好哇,那是你說的,絕對不會忘記我。"

"我記性不好,但我很守承諾的。"

"拉勾!"

日暮時分,海面落滿了夕陽投下的餘暉,無邊而廣闊的天與地之間,一個小小的身影和一個小得多的身影被映在金光搖曳的水面上。

女孩眯起眼睛,很認真地把小拇指搭在一隻巨手上。

5.

村長回來了。

村裡逐漸出現了許多木水見都沒有見過的人,他們的衣裝很奇怪,時不時指著海面進行自己完全聽不懂的對話。

"為了剷除海妖,我們必須藉助外界的力量。他們的手裡握著神明的武器,我親眼見識過它們的威力。"廣場中間,村長對眾人吶喊著,"明年的一月二日就是我們解除這七百多年詛咒的一天,海妖出現的那刻,便是它的死期!"

眾人齊齊保持沉默。

村長似乎對村民的反應早有預料,眼裡布著一層陰霾。

"木萊島一向不與外界接觸,是祖宗千年來定下的規矩。也是這個規矩,得以讓這個小島保留到今天。"

"他們的武器里藏著惡魔,會把整片海域侵染得一片漆黑!"

"外面的人類都是貪得無厭的,你在招致毀滅!"

隨著第一個人站出來反駁,村民們也七嘴八舌議論開來,紛紛對此舉表示不滿。

"夠了!"

村長的拐杖狠敲在地上,發出尖銳的巨響。

"還不夠嗎!我們受那隻畜生的欺侮還不夠嗎!三分之一的島嶼,每年受害的孩子。這一個,到現在神智還受海妖的迷惑,整天說一些海妖是在幫助我們這類的瘋言瘋語!"他指了指一邊的木水,說得唾液四濺,"我是村長,我有許可權做下決定!明年的第二天,我們會與外部的人聯手剷除海妖,不容更改!"

村長的召集在一陣壓抑的氣氛中解散。

正中的篝火時不時爆出火星,照出獨留在廣場上的木水的面容。

阿獃依舊張著那雙巨大的死魚眼,吞下了一大口椰子。

上面的女孩又在拚命錘擊著它的腦袋。

"唔?"

"唔你個頭啊唔,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女孩急得直跳腳。

"有啊,你剛才說......."

阿獃頓了足足有半分鐘。

"忘記了。"

"磚頭有嗎?"木水撇頭對章魚問道,後者見到她殺人般的眼神嚇得倒退一步,連連擺手。

"我——說——"她拉著長音,敲木魚一般用手中的棍子猛砸著身下硬邦邦的腦袋,"村長聯合了外面的人類要把你殺掉,我聽大人們說,外面的人有能一瞬間炸爛一座島嶼的炮彈,能把海水染得漆黑的大管子。你快跑吧!"

"可我有過約定,要守住這座小島。"

"不跑,你會死的。"

"跑,就見不到朋友了。"

木水愣了一愣。

阿獃緩緩昂首,語氣再不如先前那樣獃滯。

"我不要死,也不要再孤獨地活。"

女孩沉默了片刻,而後柔柔一笑。

"你說的,那絕不許死在我前頭,這是約定,不答應我,我就再也不見你啦。"

"好。"

那之後的他們,渡過了許多時光。

有風灣的微風拂過,總會帶來許許多多的故事。

晴天,阿獃的腦袋上總會馱著木水,在大海的中心飛速地掠行著,烈凖和飛魚都被他們遠遠甩在身後。

每每木水沒有抓緊被疾風從半空刮下,阿獃總會過了幾個小時才灰頭土臉地從前方折回,被騎在哼哧哼哧喘氣的圓頭章魚上的女孩用好一頓訓斥,腦袋被竹棍咚咚敲響。

雨天,阿獃就用雙手捧住木水,它的腦袋伸得高高地,替木水遮去所有的雨水。向四周望去,儘是磅礴的雨聲和折簾般垂下的雨幕,延伸到看不到盡頭的遠方。

阿獃最喜歡這個時候,因為木水最喜歡下雨,每到這個時候木水都會唱歌,她的歌聲很好聽,輕靈而幽眇。阿獃總是想學木水的唱歌,可它總記不住兩句以上的歌詞,只好幽幽地低哼,倒也能得到要求極高的木水的讚揚。

木萊島所在的這片海域冬天也會見到冰川,阿獃一點也不怕冷,厚厚的積雪披在那隻碩大的腦袋上,它便瞪圓了眼睛愣愣地沖遠處發獃。木水總會死死抱住章魚取暖,她說章魚的圓腦袋很暖和,章魚則說遲早要被她凍傻。

然後阿獃總會過了好半天才突然發出那股憨憨傻傻的笑聲,把他們嚇得不輕,震落大片阿獃腦袋上的白雪。

而後,冬天終於快要過去了。

有一天,雨幕中,木水突然停下了歌唱。

"章魚俠。"

"嗯哼。"章魚聽了這個稱呼很受用地應了一聲。

"幫我一個忙。"

6.

木萊島,村長住處。

"得到海妖的屍體後會交付你剩下的。"

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島人拿出三根金條放在村長的手中,他的木萊語講的很晦澀,聽得出是初學不久。而村長則望著自己的手心,因衰老而凹陷下去的眼睛腫閃出一抹精光。

"這個東西可以讓我像上次一樣在你們的土地上交換東西?"

"當然可以,購買女人,購買玩物,購買僕人,我們的土地里,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用這個估量。"外島人悠閑地吸了一口雪茄,"一切結束後你的財產足夠你在我們的土地上一生高枕無憂。"

村長笑著點頭。

"重複一遍我們的條件,讓你的村民們配合,我們的艦隊會列隊殲滅海妖。一切結束後我們會攜帶海妖的屍體離開,如果你想,我們也可以帶著你離開。這筆買賣便愉快地結束。"

"這很簡單,沒有任何問題。"

兩人說著餘下的場面話,絲毫沒有注意窗外兩個矮小的身影。

"你一早就知道?"章魚聽完那陣對話後皺起眉頭。

"嗯,最早知道的是他們的攻島意圖,他們在樹下瞌睡的時候我看到他們對木萊島的進攻圖紙。"木水面露憂色,"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但我能感覺他們指著圖紙談話的時候總在嘲笑我們。我猜他們根本就不相信這裡有海妖,只想趁機把這個從沒見過的島嶼奪取到自己手中。"

屋中的燭燈熄滅了,外島人帶著滿意的微笑徐步走出。

"出來了,圖紙一直在那個人的衣側口袋裡,你去把它偷出來。"木水輕聲說。

章魚點了點頭,它的動作極快,觸手無聲地猛一伸縮,一張紙片便出現在一臉驚愕的木水眼前。

"這也太快了!"

"以後叫我俠盜章魚俠吧。"

"......"

敲門聲挨家挨戶在村中響起,片刻後,睡眼惺忪的村民齊齊舉著火把聚在村長的家門前。

當木水把藏在抽屜中的金條取出,將那份表明進攻路線的圖紙一併攤在眾人眼前的時候,村長瞬間面如死灰。

"這個東西,我們島里是沒有的。"一個男人握著金條,冷冷對著村長說。"從你帶領外人入島那刻起我就覺得你有問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村長枯瘦的身體朝地上猛地一跪,"我原本認為他們只是來殺海妖的,他們只需要帶走海妖的屍體做研究,我才答應的!"

"愚蠢,居然相信貪得無厭的外島人。"他厭惡地看了匍匐在地的老人一眼,"按照族規處火刑,有人有異議嗎?"

老人的眼中一片黯然,似乎已經預料到自己的結局。

"村長老爺爺只是一時受人欺騙了,放過他好嗎?"木水憐憫地看著地上的老人,忽地提高聲音,"比起這個,木萊島現在很危險不是嗎?少一個人便少一分勝算了......"

為首的男子沉吟了片刻,環顧四周人的眼神,緩緩開口:"小木水是這件事的功臣,村長的事情暫且不糾,等這一次的危機結束後再行按程序論處,許多事情還需要你組織。在這之前......"

幾分鐘後,熟睡中的一眾外島人被帶到廣場。

"按照族規,來自外島的人只要沒有犯下殺人的惡行,其他罪名一律放逐島外處理。"男子指著一艘簡陋的木船,"千年以來,有過許多漂流到島上的外島人,可這個條例一次也沒有實行過。"

"我們知道你們要奪取我們生存的土地,可我們把規矩看得比生命還重。"他把手中的圖紙撕得粉碎,"木萊島的人不懼怕任何威脅,想要奪取我們世世代代的土地,就跨過所有人的屍體!"

他發出一聲巨吼,將那些外島人嚇得肝膽俱裂。

"你們,給我滾!"

在村民們浪潮般的怒吼聲中,那隻簡陋的小木船越飄越遠。

"我們要完了,我們要完了。是我把他們帶來的,是我。"村長忽地跪在地上發出抽噎,"你們沒有見過他們的世界,沒有見過,不可能贏的......."

"世世代代的木萊島就要毀在我的手裡,我愧對祖宗們啊!你們處死我吧!我沒有臉再活著!"

木水走到在一邊嚎啕大哭的村長身邊,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

"我們沒有見過他們的世界,可他們也沒有見過我們的世界。"

周圍村民的眼睛齊刷刷地投來。

"各位,相信我,認真聽我說......"

遠處,漆黑的海面上。

少女還在木萊島上對村民進行說服。

"數據已經傳回基地了,那群愚蠢的蠻人,你聽到他們怎麼說的了嗎?"一個男人帶著戲謔的聲音嘲諷,"他們說不懼怕我們,憑他們的木船!"

眾人鬨笑起來。

"你可別忘了,他們還是要我們捉海妖來的啊!哈哈哈哈!"

歡聲笑語中,他們對背後升起的黑影渾然不覺。

7.

一月二日。

"傑克他們,還沒有消息么?"

"失聯前他們還在這片海域漂浮,至今仍沒有消息。"

巨大的艦隊群列隊排開,幾十艘大小不一的戰艦以一個穩定的速度向木萊島進發者,為首一艘巨艦甲板上,兩個身著軍服的男人持著望遠鏡迎風而立,他們在望遠鏡中已經看見了木萊島的海岸。

"不會是真有海妖吧,他們都被吞了?"

"很好笑的笑話,長官。"

"一點幽默感也沒的傢伙。"那個長官訕笑一聲,放下瞭望遠鏡,對著對講機肅然下

令。

"攻擊隊形。對方由漁民木船組成,也不要大意。準備逼近目的地,對有攻擊意圖的目標直接清理。"

"這種蠻人的地方,有必要動用這樣規模的艦隊么?"

"這裡以後會是我們重要的海上軍事基地之一,今次的軍艦都會駐守在這裡,況且......"

他望著碧藍如洗的海面,發出一聲說不清道不明的低嘆。

"這裡也許是人類最後一座尚未被發現的島嶼了。"

"宣告純自然時代和未知事物徹底結束的炮火聲,還是隆重一些吧。"

木萊島。

這是整個島上最好的十四艘漁船了。手握著鐵叉和砍刀的男人們早已看到從地平線中出現的鋼鐵巨艦,可他們決然的表情沒有絲毫被動搖。在他們身後,老人、女人、甚至孩子們都坐在稍破敗的漁船上,同樣拿著武器。準備迎擊。

"離漩渦出現還有一個小時,在這之前足夠他們上岸了,我們只能迎戰。"

第一顆炮彈降落在木萊島上,將一處泊船的小港炸得粉碎。

"沒有退路了,出發!"

伴隨一個男人的號令,所有木船齊齊開動。

"待在島上只會被隔海轟成殘渣。"他吼道,"想要佔據木萊島,先踏過我們的屍體!"

驅船的那一刻,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木水一眼。

"如果你說的不是真的,我們就必輸了。"

木水緩緩點頭。

重裝的艦隊前。

"有不明物體迅速上浮,大小......大小......"

通訊員望著佔據整個雷達的物體,瞪大了眼睛,沒有再說下去。

"把話說完!"

"雷達失靈了!出現了一個佔據整個雷達的物體,這不可能!"

為首巨艦上的那個指揮官緩緩放下瞭望遠鏡,望著海面下逐漸擴大的黑影,他的雙腿在隱隱顫抖。

"沒有失靈,是真的。"

海面之下。

"如果我死掉了,你可以幫我守護這座島嗎?"

"我還太小,沒有這個能力。"章魚笑了笑,"我可以答應你,但是你得過很久很久才能死。起碼在水兒死掉之後,不然她會很傷心的。"

"好。那你再答應我,保護好水兒。"

"嗯。"

大漩渦出現前的一個小時,天空變得一片晦暗,層層疊疊的黑雲密集地堆積一處。天地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暗。

伴隨通訊員語無倫次的報告,所有人都嗅到一絲不安地氣息。

"報告......捕捉到傑克的感測器信號,正從海面下迅速靠近......"

指揮官悠然地扯了扯衣領,他控制住自己抖顫的雙手,回頭無奈地沖那個先前與他對話的男子一笑。

"早對你說過,偶爾有點幽默感,也不賴。"

話音剛落,他在的那艘巨艦翻轉著被拋飛到空中。

一陣亘古的巨吼響起。

幾十艘艦船的玻璃在頃刻間被震得支離破碎。

那躍出海面的半面身體將僅剩的陽光死死擋住,攜萬鈞之力重重向最前的幾艘軍艦拍去。巨大的水牆衝天而起,那數艘軍艦在一瞬間被盡數拍碎。掀起的水牆瞬間將周圍的幾艘軍艦全部翻覆。

後排艦船上的士兵獃獃回味著那個在空中出現一瞬便沒入海中的生物,在他們一生中,從未感覺自己在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

"愣著幹什麼!向全滅嗎?雷達定位,魚雷開火!"

失去指揮中心的艦隊迅速反應過來,以每一艘艦船為單位開始有序地指揮,霎時間魚雷和水下導彈開始陸續射出,擊向剛剛沒入水中的海妖。

"它在淺海的移動速度不快,集火射擊!"

子彈命中海妖,從水底冒出一串串衝天的水花,隱隱夾雜著怪物悶悶的呻吟。

"阿獃......"木水感到自己的心臟被撕扯著。

吃痛的海妖猛地從艦隊後排突出,數艘艦船如玩具般被拋飛到高高地空中,墜海的的那刻便被海面拍得粉碎。海妖再次落下,以相同的方式用身體壓碎根本避無可避的艦船。

木水看到那個躍出的身體上帶著幾個深深地孔洞,正不住向外散溢著鮮血。

所有的火力在海妖出現的一瞬被全部轉移,根本沒有戰艦來管向他們迫近的貌似不起眼的漁船們。

翻船後來得及船上救生衣或水性尚可的士兵們剛剛浮出水面,便看見一個個如游魚般在海中行動自如的身影持刀持叉向自己逼近。他們發出驚慌的叫喊聲,卻在下一刻被他們藐視的武器直接洞穿身體。

阿獃每一次入水都會遭到猛烈的火力覆蓋。

它感覺好痛啊,每一次搬山撞石的痛楚都及不上這的萬分之一,這種痛是直接嵌入肉里的,火藥帶著燒灼般的痛感在體內爆炸,一連串的攻擊讓它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

剩餘的艦隊已經有序地保持距離散開,它每次的面狀的攻擊再也不能造成最初那樣的殺傷力,僅剩的三分之一的艦船火力尚足,已經將它包圍起來狂轟濫炸。

它又伸手撈沉一艘船後,一枚魚雷精準地打在自己的胸口上。

海面上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森紅的血跡。

朦朦朧朧間,它聽到一聲熟悉的叫喚。

"阿獃!"

它睜開模糊的視線,望見一個少女驅著木船朝自己疾速駛來。

這裡......危險啊......

海妖的雙手如珍寶般捧住那艘木船,將其嚴密地合住。

它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懸在海面上,四面八方的炮火不計成本地向它流瀉著。

木水聽著炮火擊在近在咫尺的這個身體上發出沉悶地巨響,哭得已經不成人聲,她只

能小心翼翼地抱住攏住自己的那雙巨手的一根指頭,去給自己的朋友哪怕一點點的撫慰。

"合不住了......章魚......呢?"

阿獃合攏的手緩緩鬆開,它已經要維持不住意識,眼前罩下一片黑幕。

一個疾行的模糊身影迅速地接過女孩,踩著水以極快地速度離開這片海域。

一滴眼淚融入海水,悄無聲息。

"我守諾了,你也要守諾,我的朋友。"

海妖笑著緩緩合上眼睛,向海底沉去。

"我儘力吧......"

僅剩的三四艘艦船已經陷入瘋狂之中。

"炸啊!它已經在下沉了!徹底炸爛它!"

伴隨各自艦長的怒吼,交織的水下火力向龐大的身影再度掠去。

卻發生了偏離。

"怎麼回事??"

通訊兵看著各項氣象指標,校準儀器後,愣愣看向窗外,隨後用手指了指。

不知何時,海面上已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天空響起了陣陣悶雷,紫色的雷光瘋狂交閃著,雲層的深處,一道氣旋如黑洞般緩緩旋轉。

遮天蔽日的雨幕在剎那間傾盆而下。

"他們沒救了......"

早已觀察到異象的漁民先知先覺地脫離了戰場,木船群正處於一個安全的位置向岸邊駛去。村長始終在指揮撤離,望著絲毫沒有停止擴大跡象的漩渦,他露出掩蓋不住的憂慮表情。

小島會被波及......

戰場那面,四艘艦船已淪入旋轉著的巨大水牆之中,無可逆轉地慢慢向中心跌落。

章魚舉著木水,在水牆上飛快地踏水,想要逃離。

"不行,太強了,逃不出去。"它看著滿臉都是淚水、還不住朝海底張望著的木水,沉沉地嘆息。

"阿獃......阿獃!"女孩的嗓子已經喊得嘶啞,她在等那隻海妖像往常一樣,瞪著獃獃愣愣的大眼睛浮上水面,然後讓她騎在腦袋上,帶她去這片大海的任意一處遨遊。

"阿獃!"

女孩的聲音穿透層層分割的海水,傳達進了正向海底一個巨大洞口墜落而去的海妖耳朵里。

巨大的潮汐力將堵塞的巨石塊悉數吸出,洞口的邊緣仍在以一個可見的速度擴大,彷彿崩毀一般。

"水兒......"

阿獃伸手,死死扒住了洞口的邊緣,它在抗拒那股吸力。

它搖晃著自己的頭,讓自己清醒。

它終於撐起了身體,隨後扒住了海底一座巨山的山壁,開始用力。

許多事情,它都已經記不清了。

比如在這片漆黑的海底搬過多少座山。

比如身邊那些不會說話的扁魚已經經歷了多少個世世代代。

比如,上一次見到水兒是什麼時候。

山體開始移動,它的喉間不斷發出悶吼,身周的海水振動了起來,一團團細碎的氣泡向上浮去。

它能記得的事情,真的不多了。

"可以幫我守好這一座島嗎?阿獃,我喜歡這座島。"

"好。"

巨山被整個橫置過來,卡住了洞口。

他開始搬第二座。

"那是你說的,永遠都不許再交新朋友,拉勾!"

"好。"

洞口越來越小。

"那你也要答應我,在水兒死之前,絕對不能先死。"

"好。"

最後一座巨大的海山轟然崩塌,層層疊疊的石塊蓋在了緩緩倒下的海妖身上,也蓋住了洞口的那最後一絲縫隙。

"真的只能記住三個了......"

"老了,記性不行啦......"

恍然間,它又看見了那絢爛搖晃的綠影。那是有風塘每次起風時那裡的石壁將日光折射到深海里的顏色,在這片靜謐幽暗的深海,有風塘起風的時候,是唯一能見到微光的時候。

在那無限的綠影深埋住的夢裡,深海的石堆中,海妖合上了眼睛。

8.

"沒有找到。"

章魚疲累地浮上水面,它眼前的女孩坐在綠影閃動的石壁上,捧著一堆椰子。

木水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她早長出一頭烏黑的長髮,白色長裙裹住的雙腿在空中來回搖晃。

她的嘴角掛著淺笑,一顆一顆把椰子投下水面。

"已經過去兩年了......"章魚不知不覺間也大了許多,它黑色的眼瞳失落地垂下。

"我會一直等,起風的時候,就一直等在這裡。"

"上一次也是這樣呢,讓我等了很久,才自說自話地浮上來。"

"是啊,這個傢伙,再上來的時候准把我忘了。"章魚也陷入回憶之中,帶著笑意說道。

"那是,可它一定不會忘記我的。"

他們的視線又重新投向了深深的水底。

"是啊,誰讓那傢伙守信呢。"

木萊島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有風塘起風的時候,美麗的女孩總會捧著椰子在那裡靜靜坐上一個下午。

"她在等一隻妖怪呢,一隻救了這座島的好妖怪。"

孩子問起的時候,父母們便笑著這樣回答。

這一天,女孩再一次投下一隻椰子。

水裡冒出一團氣泡。

章魚含著那隻椰子浮出了水面。

女孩眼中掠過一絲失望,她嗔怪道:"那是阿獃的。"

章魚一口將那椰子吞下,古怪地笑了笑。

更大的一串氣泡冒出水面。

女孩捂住了嘴,在一瞬中哭出了聲。

那是一個憨憨傻傻的大腦袋,睡眼惺忪的眸子透出一股比曾經更濃重的獃滯。

它打了一個飽嗝。

"好吃,椰子。"

自此以後數百年,木萊島上都有這樣一個家喻戶曉的傳說。

海底住著一個妖怪,有風的時候,它就會上來看看。

起風的有風灣總是傳出海妖若有若無的低聲吟唱。

歌聲極悲。

尾聲

網易雲音樂 聽見好時光 Unspoken...——Elizabeth Naccarato

海妖艱難地睜開了眼睛,它看到一抹熟悉的在光影中浮動的綠。

它用盡全力向上浮去。

為什麼要朝水面上游去?海妖有些糊塗。

它的記性,已經很差了。

"水兒,我想吃椰子了......"

啊,是啊,上面有水兒,我們約定好了,有風塘起風的時候,她就會在上面給我吃椰子。

它的眼神迷離起來,憨傻地笑著,朝綠光斑駁的水面上游去,它根本辨別不清方向,

上浮中一路撞碎側面的石壁。

"老朋友,你又睡糊塗了。"

一隻巨大的觸手遮在海妖的頭頂,為他擋住塊塊下落的巨石。

"水兒已經去世兩百年了......"

《海妖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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