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活得像一代大俠

童年陰影就像一杯很濃的鹽水,窮其一生只能往裡添水讓它變淡,卻無法讓它變甜。那些不可修復的創痛,往往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去自我紓解。

這是實故事計劃的第 27 個故事

我的爺爺(其實是我的外公)生了八個女兒,在重男輕女的農村,是被歧視的。

母親因為幫忙帶妹妹們,耽誤了讀書。等到有機會上學時,年齡已經太大,比同班同學大出一大截,她自己不好意思去上課了。爺爺總希望有個女兒能招個上門女婿,撐起門戶。別的女兒都不願意,最後還是留下我媽。

至今我都沒見過同村的親生父親,他和母親在我三歲時離婚。說沒見過也不太準確,模糊中有個印象:在一間瓦屋裡,他抱著我,把我撐起來,周圍人好像在吵架。奶奶過來爭搶我,我隱約記得腋下被掐得有點疼。當時我的注意力都在地上的草根上,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空氣中似乎流淌著一股特別的味道,我形容不出那種味道。往後的日子裡,每次遇到激烈的爭吵或遭到巨大壓力時,我都會聞到那種味道。

後來奶奶告訴我,當時父親威脅說要摔死我。父母離婚後我跟了母親,她常年在外打工,爺爺奶奶帶我。一有機會他們就會跟我灌輸仇恨親生父親的意識。

母親後面又改嫁了三個男人,當然他們也是入贅的。對這些男人我沒什麼特別評價,都是普通人,其中一個也是帶著女兒的單親爸爸。很幸運沒有出現電視劇里那樣的禽獸繼父。

我不知道大人們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為何「爸爸」這個角色經常換。每個人來之前爺爺奶奶都會關照我要叫爸爸,要乖一點,吃飯的時候要有規矩,要給長輩夾菜,不夾的話問一句也好,別人就知道你有孝心。

我很乖,每次都很順從地喊出「爸爸」。不過外面的親戚仍然擔心我不肯改口,反覆叮嚀我「要叫爸」。我覺得奇怪,這不是正常的嗎?我媽媽的老公不就是我爸爸嗎?

母親在外務工,每年只能過年時見幾天。她離家時我會撒潑,哭著滾地板。奶奶又唬又哄,說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要懂事。慢慢的我就不哭了,再長大些時,就不想哭了。我再也沒有那種依戀的感覺,只記得母親回來時會帶回很多好吃的糖果。

戰爭導致的妻離子散有正當的控訴理由,而生活導致的別離卻不提供任何解釋。

我感受到的溫柔和愛幾乎都來自爺爺奶奶,作為第一個男丁,他們給我的愛是近乎壓抑的。最常教導我的話是:「你要為爺爺爭口氣,好好讀書,混出好樣給人看看!」

到現在我給奶奶打電話,她還是會不斷重複:「阿武啊,你要爭氣啊,不要吸白粉啊。」每一句話後面都拖著一個似嘆氣又似勸世的長長的「啊」,每次都讓我喘不過氣來。

不管怎麼樣,童年還是有很多快樂的時光。

那時家裡的菜園裡種著一些比較珍稀的草藥,有時晚上會有人來偷。後來爺爺帶我到樓頂上守夜,拿著一根長矛,就是閏土用的那種長矛。寂靜的鄉村,只聽到風吹稻田的聲音,偶爾走過幾個低語的路人,傳來幾聲狗吠。我枕著手臂躺在樓頂,看看浩瀚的星河,又看看爺爺忽明忽滅的煙頭。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是個大俠。

當然,也有一些不快樂的記憶。例如有些不懷好意的村民會故意問你姓什麼?從哪裡來的?本來覺得自己沒什麼特別,但被調笑多了,真的會從那些卑劣邪惡的嘴臉里感覺出不一樣,進而感到被羞辱被傷害。

一起玩耍的孩子也會嘲笑「你沒有爸爸」,發生爭執的時候他們會說:「你不是跟我們一個姓的!你是上村頭的!不要跟你玩!」這時候我往往會動手。只要是跟我父母有關的攻擊我都會感覺被侮辱,為此經常打架。後來打著打著就不打了,因為有些孩子個頭太大我打不過,而被我打趴下的基本就老實了。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卑如影隨形。大概是下雨天大家都穿兒童雨鞋,自己穿一對女式雨鞋的時候。或許是大家有同一種玩具而自己沒有的時候。也可能是下暴雨時別人有爸媽送傘來的時候。

那時候我很渴望有人給我送一次傘,只要一次就夠了。我不在乎頂著雨奔跑時雨水划過脖頸的那一點點冰冷,我只是不想站在校門口看著人群慢慢散去,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

有人問我童年陰影會不會影響一輩子,我說不知道。我今年二十五,寫到上面那段時還是忍不住哭出來了。

大概四五年級的時候,F4如日中天,我在一本筆記本上塗鴉了一個F4字樣。那是我最好的一本筆記本,我抄了很多歌詞,想送給一個喜歡的女孩子。我自己不敢送,讓妹妹放學時幫忙送過去,結果人家不收,妹妹又給拿回來。我趕緊問有沒有旁人知道,妹妹說有,我一時難堪得不知所措。

第二天我幾乎不敢去學校,但知道不去不行。我怕路上遇到人,一大早抹黑出門。門口有個大池塘,我拿出筆記本,把它扔到了水中央。我頭也不回趕緊跑,希望這個秘密隨著筆記本一起沉到水底,希望一切都沒發生過。

奇怪的是,多年來確實沒人提起過此事,我已經準備好被眾人取笑了,結果什麼都沒發生。不過從此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跟那個女孩保持著距離,除了一起上台領獎的時候——我小時候成績挺好,常和她包攬一二名。

後來我覺得自己成績好,是成長環境的衍生品。經常被孤立,就學會了自己玩耍,摸索的過程中慢慢提高了學習和感知能力,就像《越獄》里男主角得的那種智商病。

圖 | 老家的房子

我的童年是在五年級那個夏天結束的。爺爺奶奶搬到了深圳的姑姑(其實是姨媽)家,母親和繼父在外打工,家裡沒人住,我得轉去鎮上上學,寄居到一個姑姑家。姑姑的老公是個中學老師,家裡希望我跟他們生活能學好一點。

離開家的那天,姑姑讓我背一個書包,是某個親戚的小孩用過後送的——家裡經濟不好,常常收親戚家用不了的各種物品。不過那個書包是女式的,溫順的我第一次發脾氣,拒絕背那樣的書包。

姑姑是一個特彆強勢的女人,她說不背就別去鎮上讀書了,回去放牛。我說不去就不去,我想在村裡讀。然後招了一頓打,雖然小時候經常挨打,但那次印象很深刻。姑姑邊打邊說:「給你你還不識好,別人想要都要不到!」當時覺得大人說得都對,但心裡就是委屈,又理虧又委屈。

印象中姑姑和姑父從沒有對我會心地笑過,雖然對我也不差,但永遠是站在一個說教者的角度。成績好說繼續努力,成績不好就是丟她的臉。被教育多了,真的感覺自己是不乖才沒人疼的。

姑姑有個孩子,調皮,很聰明,我很喜歡。看著他們一家子其樂融融的時候,我打心底難過。

有次跟姑姑吵完架,接到爺爺的電話,熟悉的聲音傳來:「兒啊,你受苦咯。」我再也忍不住,趕緊蹲到廁所,深深吸口氣,緊緊捂著嘴巴,怕哭得太大聲被人聽到。我記得當時鼻涕連著口水快拖到地上,莫名又覺得好笑。

哭完後我唯一一次問自己:「為什麼別人都有爸爸媽媽,我沒有。」

高中時交了女朋友,在一起四年,可以說是我人生中第一道明媚的陽光。後來分手了——她家人不能接受我。問了好久她才肯隱晦地告訴我,不是因為我窮,是因為我複雜的家庭背景。她曾開玩笑似地問我:「如果哪天我跟你分手,你會不會拿刀砍死我?」她問得很小心,但我這種敏感的人是能捕捉到後面細微的情感的。

畢竟我這樣的人,在別人看來都是自帶危險係數的,搞不好哪天失控搞出個大新聞呢?

後來又交了幾個女朋友,其中一個說我是青草奶油冰,外面無公害,裡面很甜蜜,最深處寒氣逼人。她的評價很精準,我知道她也在說自己。她和我有著相似的父母離異背景,我們在一起時透過空氣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內心。但有契合不見得就能處好,因為我們都帶著同樣堅硬的殼,這個殼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壤,我們自己打不開,別人根本進不來。

大學時我意識到自己有些缺失,慢慢對心理學產生了興趣,開始閱讀相關資料,希望可以打開一些之前自己沒意識到的心結。

我生活的村子裡,有父母因為賭債舉家躲避十幾年的,有四五十歲的親兄弟因為一方小孩把屎拉在另一方門口,爭吵互砍把哥哥砍死的,有兒子失手把酒鬼父親打死的。這些家庭的孩子們依然要一天天長大,活著。他們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的童年是不正常的,在我們這片土地上,倔強如野草般活著的人太多了。

比起他們我是幸運的,起碼我可以通過學習看到身上的問題,學會包容。但很多人,他們一輩子只能在自己那個冰冷堅硬的世界裡撞得頭破血流。像《阿飛正傳》里說的無腳鳥,永遠撲騰著翅膀,只有死的那一天才能落地。

有一天早上醒來,看著窗外的陽光,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這麼多年來一直在逃離家,逃離走過的路。我已經開始享受孤獨,享受小黑屋。我拉上厚厚的窗帘,讓房間黑得像夜裡一樣。點開胡德夫的曲子,音樂如水一樣漫過來。

我枕著手臂躺在床上,想起和爺爺看守菜園時見過的浩瀚星河。這一刻,我依然是個扛著長矛的大俠。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由雷磊、王天挺等青年媒體人共同打造,致力於真實故事的發現和價值實現。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作者曾學武,現為新媒體運營

編輯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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