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刀·熊牙傳
一、 n熊牙
熊牙原以為自己應當在史冊上留下寥寥一瞬——良刃熊牙,鑄於先秦,正德間見於金陵,刺死南京兵部尚書張丙仁,後匿於江湖。
可是熊牙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殺死的卻是一個鄉野村婦。
熊牙白鐵的刀刃在一瞬間嵌入了鄉野村婦鬆弛的皮膚。在切斷了她頸部的肌肉之後,刀刃橫著穿過了她的頸靜脈,並向深處探去。暗黑色的血液迅速湧出,壓住村婦的聲帶,並充滿了她的喉管。熊牙向橫一拉,月牙般彎曲的刀尖在離開村婦的頭頸之前刮開她的動脈,冰冷的刀刃迅速被噴涌而出的血液染成溫熱。村婦的眼前在出現一片白光之後緩慢變黑,那一片黑色彷彿是鄉村社戲降下的最後帷幕。
村婦使勁睜大眼睛。在熊牙找到她之前,她已經看見了官府懸賞的一百兩銀子擺在她的眼前。她只消跑下山去,將那個白面細眼、腰間掛著白鐵小刀的刺客來到她店中投宿的消息告訴官府,她便可以拿到這一百兩銀子。她盤算著,拿了這一百兩銀子,她便可以關掉這間客棧,下山去找個清凈地方消磨餘生,再也不用面對那些落魄獃滯的、撒酒瘋的和對她隨意動手動腳的來客們。
可還沒等她走出她的客棧,熊牙便找到了她,攔住她的脖子,在她發出尖叫前便嵌入了她的喉嚨。村婦沉默地癱在地上,圓睜著眼,嘴唇抽動。鐵胤握著熊牙,將村婦溫熱的血擦在自己黑色的衣服上。
我要死了嗎?村婦想。
村婦的眼前看不到任何東西,而她的耳邊只聽到風聲。
鄉野村婦的脖子上一條深深的口子,血流盡了翻出雪白的肉來。鐵胤把她因為驚恐而圓睜的眼睛合上,又用絲線細細密密地縫住。鐵胤還將她脖子上的口子縫好,使她的看上去完好如初。鐵胤用一個布袋裝了鄉野村婦的身體,連同兩塊大石頭一道,扔進了屋後無名的河水裡。
鐵胤找了幾塊布,從河裡打了水,把地面上的血跡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地面本就是暗黑的,血跡在上面也不甚明顯,但鐵胤還是執意要擦。
屋外過了一隻散漫的野狗,窸窸窣窣的聲音讓鐵胤停下了擦地。她瞪著眼睛,就像還沒被縫上眼睛的鄉野村婦。然而那隻野狗直到遠去,也沒有叫。
「沒事吧?」鐵胤問王雲。
王雲搖了搖頭。
王雲躺在木板上,木板上鋪了一塊土布;另一塊土布被卷了起來,枕著王雲的頭。
鐵胤把熊牙放在王雲的頭邊。
二、 n王雲
鐵胤遇見王雲的時候,正在下著大雨。鐵胤筋疲力竭地在破落的鄉鎮里找到一個同樣破落的屋檐,坐在了屋檐底下。鐵胤半個身子淋著雨,另半個身子因為寒冷而發抖。她如今只剩下熊牙在身上,熊牙和她一樣朝不保夕。王雲遞給她半個餅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搶了過來,合著雨水吃了下去。
「你快走吧。」鐵胤吃完了,便對王雲說。
「你這麼可憐,我心善,不能不管。」王雲說。
「我被官軍追。」鐵胤說,「別連累你。」
「官軍冤殺還少嗎?七年前鐵將軍的事兒……」
「和你沒有關係。」
「你飽了嗎?我再去買一個餅。」
「別管我。」
「你想吃什麼?饅頭好不好?」
「我說了別管我。」
「或者我去買碗餛飩……」
鐵胤拔出熊牙指著王雲的喉嚨。
「快滾。」鐵胤說。
王雲吃了一驚,心突突地跳。
「滾。」鐵胤說。
「雨這麼大……我滾哪兒去?」王雲問。
鐵胤嘆了一口氣,收起了熊牙。
「雨停了你就滾。」鐵胤說。
然而,雨停了以後,王雲也沒有滾。
「我知道哪兒可以躲,我帶你去。」王雲說。
鐵胤抬頭看了一眼王雲。王雲是個書生,頭上帶著巾,穿著樸素的青布衣。
「我不信你。」鐵胤說。
「你信命嗎?」王雲問。
「不信。」鐵胤說。
「我信。」王雲說。
鐵胤咬了咬嘴唇。
「你都吃了我半個餅,」王雲說,「何妨再信一回?」
王雲帶鐵胤隨從雨後泥濘的山路上走,來到一個破落的山寺。這座山寺實在太小,路的盡頭直接就是佛堂,並沒有經過其他寺廟都有的三解脫門。又或者,這座山寺本是有三門的,而這三門卻在這場驟雨,或是許久以前的某場驟雨當中垮塌腐爛了。王雲找來木柴,在寺里升起了火。
「有時心躁,讀不進書,便來這裡躲躲。」王雲說。
鐵胤坐在火前,彷彿在火里看見了師父的臉。
「是好刀。」王雲指著熊牙說,「古刀吧?」
鐵胤講不清楚熊牙的事,也講不清楚自己的事。然而她發現師父的臉在火中越來越清楚。
「我害死了我師父。」鐵胤說。
王雲把火點了起來,破落的山寺外響起了狗叫。
「若不是救我,師父不會死的。」鐵胤又說。
「並不是你的錯。」王雲說,「你的師父只是用他的命換了你的命,你替師父活下去就好了。」
「若是他不是我師父就好了。」
「此話怎講?」
「若他不是我師父……」鐵胤把頭埋在了膝蓋里。
「我能怎樣呢?」師父摸了摸鐵胤的頭,「我是你的師父,你是我的徒弟。此倫亂不得。」
鐵胤嚎啕大哭。
「若他不是我師父,我便……」
鐵胤尚未講完,幾個官兵便已圍了山寺。原來有山民見到鐵胤腰間的熊牙,便下山報了官。鐵胤翻出山寺後牆便跑,王雲落在了官兵的亂刀之中。王雲雖是一介書生,卻也習過武藝,奪過來一個官兵的刀,便和他們打。王雲也有些功夫,雖然身受重傷,卻也慘勝得脫;可走不了兩步,便力竭倒在了地上。
鐵胤跑了一半,想起王雲沒有跟上來。鐵胤本想繼續跑,卻又想起那半個餅來。於是鐵胤返回了山寺,看見王雲倒在地上。二人攙攙扶扶跑到山下,見了一家窮酸客棧,便就投宿其中。誰曉得那客棧老闆娘見了熊牙也要去報官,鐵胤大吼一聲撲了上去,用熊牙割開了那鄉野村婦的喉嚨。
鐵胤方才把王雲安頓了,卻又聽見客棧外面來了更多的官軍。鐵胤換上了老闆娘的衣服迎了出去。
「軍爺來了,吃點什麼喝點什麼?」鐵胤問道。
「可曾見過一個刺客路過此地?」為首的那個皂隸問道,「白面細眼,瘦小個子,腰間掛個白鐵小刀。」
「未曾見過。」鐵胤說。
「搜。」皂隸轉身說道。
官軍便翻天覆地把這客棧搜索一遍。這客棧上下兩層,上層幾間客房,久無人住,灰塵漫天;下層是幾副木頭桌椅,供人吃飯喝酒。鐵胤從廚房拿出幾瓶酒來倒了幾碗,擺在桌上。
官軍把客棧翻了個底朝天卻一無所獲,皂隸怒目圓睜瞪著鐵胤。
「軍爺,喝酒。」鐵胤說道。
「喝你奶奶!」皂隸說道。官軍便出門散去。
「軍爺還來啊!」鐵胤說道。她本想追出門外,卻發現自己腿腳早已軟了。
鐵胤翻開王雲的青布衫,王雲胸口橫豎幾道刀傷,幸而那些官軍武藝不精,傷口並不太深。鐵胤撕了塊布塞住王雲的口,又打開一壺酒倒在王雲的傷口上。
「疼?」鐵胤問。
王雲點頭,額頭上全都是汗。
鐵胤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瓶葯來,用布沾了,點在王雲的傷口上。傷口裡還帶些雜草泥點,鐵胤也細細地全都清了出來。王雲咬著布渾身發抖,鐵胤又拿出絲線,把王雲的傷口縫上。
「師父教我的。」鐵胤說,「這樣好得快些。」
三、 n師父
因為師父的關係,熊牙和鐵胤七年前在元恩寺前相識。彼時的元恩寺早已只是一堆坍圮的爛木石塊,只有三解脫門還能看出輪廓來。見到熊牙的時候,鐵胤已經走過了無願門和無相門,面前便是空門。師父告訴鐵胤,這寺是北魏的時候所建,但是很快就被人遺忘,千年都沒有香火。熊牙在師父的腰間藏著,沒有鞘,刀刃月光一樣發白。
鐵胤在空門前停了一下,師父笑了。
「走吧。元恩寺不是寺,入了空門,也不必遁世。」
鐵胤跟著師父走過了三解脫門。一走就是七年。
七年後,鐵胤最後一次站在張府後院的院牆上。她的腰間藏著熊牙,這是她第一次帶著熊牙來到這裡。對於鐵胤而言,熊牙就是師父的化身;這一次,師父與她一道來到了這裡。
七年里,她已經來過張府好幾次,但卻都無功而返。張府守衛森森,南京兵部尚書張丙仁所豢養的家兵宛如銅牆鐵壁。鐵胤每走一步,似乎都是身處秦淮河畔青樓戲台的中央。那些虎背熊腰的家兵隨時都能夠用一隻手抓住鐵胤的腰,一折兩段。
每一次鐵胤從張府逃離之後返回元恩寺,都只能和師父說:
「我做不到。」
師父問:「如何做不到?」
鐵胤說:「我害怕。」
師父問:「害怕什麼?」
鐵胤說:「怕死。我怕我在殺了姓張的狗之前就死了,這樣就沒有人給爹、給哥哥報仇了。」
師父摸了摸鐵胤的頭。
「誰不會怕呢?」師父說。
「小時候哥哥帶我去聽書,書里講的俠客,殺百人,殺千人,也不會怕。」鐵胤坐在地上,雙手抱膝。元恩寺外響起一陣狗叫,鐵胤把頭埋在胸前。「爹也不會怕。哥哥也不會怕。那姓張的狗帶著兵圍了家裡,點了一把火,他們也不怕,去和那幫狗日的拚死。」
n「他們也怕。」師父說,「他們若真的不怕,怎麼會去和張丙仁打?」
方才叫的那狗遊逛進了寺里來,師父抬手讓狗過來。狗瘦骨嶙峋,細長的一條。鐵胤抬頭望了狗一眼,狗突然又叫了起來,對鐵胤露出了牙。
n「你看,狗也會怕。」師父摸著狗的頭。「狗不怕,就不會叫了。」
狗在師父的身邊趴下,師父給了狗半塊餅。狗吃了,安安穩穩地把腦袋枕在前爪上。師父從腰間取下熊牙遞給鐵胤。這是鐵胤第一次看到師父取下熊牙,之前師父無論是吃飯睡覺還是練武沐浴,都不曾將熊牙從腰間取下。鐵胤看著師父,沒有伸手去接。
n「熊牙也怕。」師傅說,「所以他從未殺過任何一人。」
鐵胤本以為,熊牙貼著師父已久,應當有師父的溫度。可是鐵胤接過熊牙來,發現熊牙冷冰冰的。
「刃不殺人,便不稱其為刃。」師父說,「刺客不害怕,也就不當刺客了。」
鐵胤從牆脊上輕輕地行進,在轉折處悄悄地跳入張府的後院。鐵胤看到幾個家兵提著腰刀在後院逡巡。張府後院大得很,鐵胤只能在牆壁、假山和竹林的陰影之間穿行,讓自己的腳步聲隱匿在風吹竹林、流水和家兵的咳嗽聲中。鐵胤穿過院子走上連廊,雪白的牆讓一身黑衣的她顯得就像是一個影子。鐵胤左拐又繞,曲曲折折地轉過幾道彎。沒有家兵發現她,她就像從後上上游下來的蛇一樣悄無聲息。鐵胤耐心地躲在陰影中,等著家兵巡邏離開的一瞬,她便好騰挪一步。
既然已經等了七年,便不在乎再多等半個時辰。
鐵胤在廊柱的陰影里蹲下。她伸手摸了摸腰上帶著的熊牙,把他拔了出來握在手上。
熊牙冷冰冰的,讓鐵胤的手發抖。
鐵胤曾問師父熊牙的來歷。熊牙鑄於先秦,一直流傳在刺客手上。刺客不同武人,乃是見不得光的行當;既無扛鼎之力,又無匹夫之勇。師父曾說,刺客因為恐懼,因而才行於黑暗之中。也正因如此,熊牙雖為良刃,卻不見於書載。
而若是能殺了張丙仁這個南京兵部尚書,或許在史冊上也能留下寥寥一筆。
七年以前,因為張丙仁的誣告,鐵胤的父親鐵良和哥哥鐵禮被下了罪狀。張丙仁堂而皇之帶著官軍來到鐵家宣詔,鐵良和鐵禮不服,與官軍隻身作戰。鐵家世代軍人,雖僅雙刀,卻也與眾刃戰得不分上下。張丙仁的兒子張同德見勢不妙,點了一把火,將鐵家老老小小活活燒死在家中,僅有鐵胤一人逃了出來。流落山野的鐵胤被師父救起帶回元恩寺,從此練拳習武,想要和師父一樣做個刺客,殺死張家父子,為父兄報仇。然而即便仇恨之火在鐵胤心中熊熊燃燒了七年,每次鐵胤來到張府的時候,卻都因為恐懼而止步不前。
鐵胤太怕死了,她害怕她在殺死她想要殺的人之前就死了。
她要報仇。所以她一定不能死。
雖然鐵胤的腿腳在抖,她卻仍然來到了張丙仁的書房門前。沒有家兵發現她,於是她輕輕地打開了書房的門。
書房裡掛著楹聯,楹聯下擺著花瓶。四牆都是通天的書架,滿滿當當全都是書。在房間的中間擺著一張楠木桌,楠木桌前是一把圈椅;而圈椅的腳下,躺著一個人。
鐵胤走上前去,發現這個人便是張丙仁。
張丙仁鬚髮皆白,比七年前鐵胤所看到的那張臉更加老邁。鐵胤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發現他早已經斷了氣。從他的面貌來看,他是因為年老而壽終正寢;死得並不久,也毫無痛苦,因而外頭那些家兵並未意識到他們的張老爺已經西去。鐵胤站了起來,看見桌上鋪著的紙上寫了兩句詩。
七載浮波恨事了,元恩寺前清涼草。
恨怎麼會如此輕易就了?鐵胤痛苦地大喊起來。
每一次鐵胤從張府無功而返,師父總會給鐵胤燉一鍋肉湯。鐵胤因為沮喪而根本吃不下,師父卻執意要鐵胤吃下去。
「就當是葯。良藥苦口。」師父說。
鐵胤只好梗著脖子把肉和湯吃了下去。在她的口中,這些東西的確苦口。
「以前我每一次殺了人,得了銀子,都會給我的小寶兒買肉燉湯。」師父說,「小寶兒吃不下肉,我就給她喝湯。湯里加了葯,葯便不苦,湯也更有用些。」
小寶兒是師父的女兒。說是女兒,其實也並非骨血,而是路上撿到的;小寶兒病的不輕,治病費錢,家人就將她扔到了荒郊野外。師父心疼,看到便撿了回來,用殺人得來的銀子給她治病。
「從前我也和你一樣,怕死,所以不敢去殺人。」師父笑著說,「我從我的師父那兒學了一身的武藝,卻一直沒有殺過人。撿到了小寶兒以後,才殺的第一個人。因為若是我一個人,這麼樣都能活著。但是有了小寶兒就不同了,我要替小寶兒治病。」n
「你殺的人,你恨他們嗎?」鐵胤問。
「不恨。」師父說,「我根本不認識他們。」
外頭突然起了風,書房的門被風吹得拍打起來。家兵前來查看,發現了鐵胤,又看見鐵胤腳邊躺著已經斷了氣的張丙仁。
「有刺客!」一個家兵喊道。
鐵胤翻窗而出,家兵早已從四下里包圍了上來,鐵胤周身天羅地網。任鐵胤往那邊跑,都有家兵圍追堵截。熊牙就在鐵胤的手上,然而鐵胤卻仍是怕。追兵個個手裡提著腰刀,胳膊都比鐵胤的腿還要粗;鐵胤知道自己決不能落入他們的手裡,否則自己雖然熊牙在手,卻必死無疑。她翻上房頂,想要從屋脊上找出一條路。可是屋脊上也都來了追兵,鐵胤甚至看到了他們端起了弩箭。箭鏃雨點似地在她的身邊落下,鐵胤不得不翻身跳下屋檐。可是熊牙卻在屋檐上掛住,鐵胤摔了下來。當鐵胤好容易重新站起身來的時候,追兵已經把她里外圍住。
「殺了她!」追兵喊道。
追兵手裡的腰刀落下來,鐵胤只能閃躲。熊牙仍掛在屋檐上,鐵胤抬頭就能看見,卻拿不到。
熊牙也在害怕。
鐵胤把身體壓得很低,想從追兵的腿間找到脫身的間隙。她知道,作為武人,逃跑是一件最不可饒恕的事情;然而她雖是武人的女兒,卻也是個刺客。
師父說過,刺客可以害怕。
鐵胤幾乎是手腳並用,趁著黑暗從笨重的追兵的腿間爬了出去。那些武人只顧眼前,還在對著一個空蕩蕩的地方猛撲。鐵胤飛快地跑,穿過曲曲折折的連廊,跑向後院。她最熟悉的就是後院的圍牆,她知道從後院的圍牆翻出去以後就是清涼山,翻過清涼山就是通往元恩寺的路。還有一些追兵在追趕鐵胤,但是他們都跑得沒有鐵胤這麼快。鐵胤已經看見後院的假山,只要再穿過一個連廊就能夠到後院;在竹林的掩映下鐵胤便可以順利地攀上圍牆,逃往後山。到了後山,她只要一直跑,就能回到元恩寺。
然而冷不丁在連廊上閃出了一個黑影。那個黑影手一揮,又撲上來數十個家兵。
鐵胤一愣,轉身想往另外的方向跑。可是從其他方向也撲來了追兵,再次把鐵胤圍了個嚴嚴實實。
「想跑?」那個黑影說。
幾個打著燈籠的家丁湊到了那個黑影身前。鐵胤看清了那個黑影的臉。
南京太僕寺卿張同德,張丙仁的兒子。
我恨。鐵胤心裡咬牙切齒。
「殺了她。」張同德說。
家兵朝鐵胤圍了過來,鐵胤本想臭罵張同德一頓,可卻因為懼怕而張不開口。她在腦海中對著張同德喊了無數遍極盡粗野的穢語,可她就是開不了口。她的手腳在抖,她的嘴唇也在抖。鐵胤的腦子裡一片空白,臉上也是一片煞白。熊牙仍然在遠處的屋檐上掛著,沒有一個人意識到那一把良刃的存在;就連熊牙自己也忘記了自己究竟有多麼鋒利。
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鐵胤一直想。
對於刺客而言,並不需要與人搏鬥,只需要用熊牙這把不過手掌長的利刃割開目標的喉嚨便就成功。因為喉嚨斷裂,目標將會瞬間啞然失聲,只剩下風聲一般的鮮血噴濺在地上有如半月。鐵胤跟著師父練習了無數次如何用熊牙殺死一個人,然而卻仍一次又一次地在面對張府森嚴的家兵時因為恐懼而臨陣脫逃。
「我雖教你這麼多般武藝,但刺客只在一招。」師父說,「一招便勝。」
「我做不到。」鐵胤看著熊牙對師父說。
n「其實我也做不到。」師父說,「我殺了很多人,卻都不是用熊牙。」
「可熊牙是歷代刺客流傳下來的……」
「每一個刺客殺人都有不同的理由,也都有不同的武器。或許熊牙是刺客的必備之物,卻並不是最終殺人的工具。」
「熊牙究竟是什麼?」
「熊牙就是你。」
鐵胤幾乎不記得師父是如何在張府內出現,並在殺死了數十個家兵後給她指出了一條逃跑的路來的。師父將熊牙重新交到鐵胤的手裡,只對鐵胤說了一個字:
n「跑!」
鐵胤不假思索,轉身撒腿就跑。她的眼睛什麼也看不到,只看得到後院的圍牆和圍牆外的清涼山。直到後來遇到了王雲,鐵胤方才想起來,原來師父是混進了家兵裡面,穿著家兵的衣服,在其他家兵撲向鐵胤的一瞬間轉過身去,用袖箭刺穿了那個正要伸手捉住鐵胤的家兵的喉嚨。然而在那一個晚上,鐵胤只顧跑,腦子裡一片空白。熊牙沉默地呆在鐵胤的腰間,刀刃雪白就像是月光。
鐵胤翻過圍牆,一口氣跑上清涼山頂,遠遠地看見元恩寺殘留的三解脫門。鐵胤繼續往前跑,論跑的速度大約沒有人比她更快;她穿著一身黑衣,很快地消失在了清涼山的夜晚當中。而師父則被家兵圍在了後院中央,就像是一艘被鑿沉了的船,緩緩地消失在地平線上。張同德刺下了最後一刀,直貫師父的喉嚨。
血涌了出來,壓住了師父的聲帶,充滿了他的血管。張同德只看到師父的嘴唇在動,卻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什麼。
四、 n陶鐵雲
此後又過了幾日,王雲漸漸傷愈,而客棧門庭冷落,一個人也沒有。鐵胤從客棧里找出些銀子,下山買了肉,燉了肉湯,送到地窖里給王雲。王雲的傷好得很快,轉眼便快到了秋闈的時候。
「久未看書,都生疏了。」王雲喝完肉湯說。
「若是今秋沒有把握,就等春闈吧。」鐵胤說。
「又是一年。」王雲說。
「你想吃什麼,我去買來做。」鐵胤說。
「後來你去找過師父么?」王雲問。
鐵胤搖了搖頭,又咬了咬嘴唇。
如今只有你,師父已經死了。鐵胤想。她想和王雲說,但到了還是沒有說出來。
王雲笑了笑,沒有說話,只是悶頭看書。
又過了幾日,鐵胤發現王雲不見了。王雲把地窖整理得妥妥帖帖,唯獨留下了熊牙。鐵胤獨自喝掉了肉湯,把碗丟在了地窖里。
王雲走後,客棧突然來了客,每日川流不息。鐵胤得了銀子,把客棧上上下下打掃一遍,竟比原來要堂皇了許多。來客都誇讚這客棧的肉湯好喝,客棧居然也在附近有了些名聲。有客問起這客棧叫什麼,鐵胤便說,這客棧叫作鐵雲樓。客又問鐵胤叫什麼,鐵胤本想說那鄉野村婦的名字,卻發現自己根本不認識她。
鐵胤便隨口說道:
「奴家姓陶,小名喚作鐵雲。」
五、 n熊牙
熊牙本以為自己能在史書上留下寥寥一瞬,卻未曾想到自己又重新匿於江湖。而這一次,熊牙不再匿於充滿恐懼的刺客的腰間,而是和那個碗一道,埋在了地窖的土裡。
由是,世上便不再有熊牙,也不再有刺客。
——《熊牙傳》,2016.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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