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姜維

祁山糧倉的格局,和別處不同的,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檯,櫃裡面預備著糧草,可以隨時徵調。

當兵的人,傍午傍晚趕過來,每每花四文五銖錢,買一擔糧草,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擔要漲到十文,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點乾糧,醬料,做下飯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點肉製品,但這些顧客,多是小兵,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戴將軍帽的,才會踱進店面隔壁的倉庫里,要肉要醬,慢慢地挑。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糧倉里當夥計,掌柜說,我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將軍帽,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小兵,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糧草從倉庫里運出,看過裡面有雜草沒有,又親眼看稱重上沒有動手腳,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減料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諮詢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檯里,看著來往客人。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姜維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姜維是站著買糧草而戴將軍帽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鬍子。穿的雖然是戰袍,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

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興復漢室,還於舊都,叫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來自天水,別人便從年節紙上的「麒麟」這半懂不懂的畫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天水麒麟兒。

姜維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姜維,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

他不回答,對櫃里說,「兩擔糧草,一罐醬料。」便排出二十一文大錢。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襲長安了!」

姜維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

「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襲長安,被鄧艾,郭淮,陳泰,徐質,王經和夏侯霸追著打。」

姜維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長安不能算偷襲……長安!……本來就是漢家的東西,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先帝之志」,什麼「丞相之託」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姜維原來也讀過書,有進學,會營生;於是當了天水的官,可是諸葛亮帶兵一來,大官都跑了,他被魏國人拋棄了,弄到將要討飯。幸而會點兵法,打得一手好仗,便替諸葛亮北伐,換口飯吃。後來諸葛亮死了,他無依無靠。

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固執。諸葛亮死了不到幾天,大家卻發現姜維便連人和軍隊,一齊失蹤。原來殺到長安去了,如是幾次,給他發兵糧的人也沒有了。姜維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屯田的勞作。他也經常來我們店裡,買的兵糧比別人都多,幾乎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姜維的名字。

姜維清點好了兵糧,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姜維,你當真打贏過王經,徐質,鄧艾么?」

姜維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長安也撈不到呢?」

姜維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柜見了姜維,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姜維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

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兵書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兵書,……我便考你一考。步兵如何與騎兵對戰?」

我想,敗軍之將,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

姜維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答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策略應該記著。將來做大將軍的時候,打仗要用。」

我暗想我和大將軍的職位八輩子都打不著呢,我們這類人又不會真去行軍打仗;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依託山勢,長兵在前,短兵在後,弩兵不斷發嗎?」

姜維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檯,點頭說,「對呀對呀!……但如果沒有山勢可以依託,又遭遇騎兵,你知道該怎麼辦么?」

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姜維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畫陣型圖,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一些剛入伍的新兵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姜維。他便給他們一人一捆糧草,囑咐他們上陣多殺敵。新兵們拿了糧草,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牛馬。姜維著了慌,要去遮擋,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

直起身又看一看牛馬背上的糧草,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新兵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姜維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開春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姜維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

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

一個買糧草的兵說道,「他怎麼會來?……他在段谷打了大敗仗。」

掌柜說,「哦!」

掌柜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過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來一車糧草」

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姜維便在櫃檯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來一車糧草。」

掌柜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姜維么?你還欠十九個錢呢!」

姜維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糧草要好。」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姜維,你又去偷襲長安!」

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打仗,怎麼會打斷腿?」

姜維低聲說道,「跌斷,跌,跌……」

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準備了糧草,運出去。他從破衣袋裡摸出錢,放在我手裡,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推車糧車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姜維。聽人說,他被打死了。

「他總仍舊是想偷襲長安。這一回,是鍾會和鄧艾打到他家去了,他堵了正門,鄧艾從狗洞爬進去抓到他。」

「後來怎麼樣?」

「怎麼樣?姜維自己發昏,偏不肯罷休,竟蠱惑鍾會殺了鄧艾,他再想著去殺鍾會。可司馬家的人,是他打得贏的嗎?」

「後來呢?」

「事情泄露了,先包圍,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不見他吭一聲,最後肚子都剖開了。」

「肚子剖開了怎樣呢?」

「說是看到他的膽有升斗大……誰曉得?現在也許是死了。」

到了年關,掌柜取下粉板說,「姜維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姜維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多年後我回到祁山,我已經是長安有名的糧草大商人了。我這次是專程為了老屋而來的,已經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長安去。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道。

「是的。」

「還有姜維,他每到我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再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海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則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起伏的山地,都長著一望無際的樹。期間有一支步兵在行進,領兵的是個高大的將軍,他們碰到了一支正在趕來的騎兵,於是結營四陳,用牛馬車輛當做緩衝,設置鐵蒺藜,挖掘陷馬腳的坑。兩軍對峙著。

我認識姜維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近有三十年了。我一直以為他死了,得知他還活著,我有一種奇異又興奮的感覺。我這遠去的記憶,忽而全部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還在祁山糧倉的少年時光。

「這好極,他……怎麼樣?」

「他?他境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著,便忙去了。說是有人來買舊傢具的事。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吃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姜維。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姜維。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姜維了。他身材佝僂,臉色已變成暗淡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他頭上是一頂破帽子,不是當年威風凜凜的將軍帽了。身上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又粗又笨還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說「大將軍……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北伐,長安,兵糧,祁山糧倉……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做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啊,你怎麼這樣客氣起來,你先前不是打算教他兵法嗎?」母親過來了。

「啊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候沒規矩。」姜維說著,越發恭敬了。

我們都坐下了,我問他情況,他只是搖頭。母親便替他說道,「非常難。以前打了太多次長安,底子洗不掉了。司馬家說不準給他工作,誰敢對著干?世道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出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姜維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

母親便讓他去廚房裡炒下飯吃。他應聲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境況:戰犯,官家針對,沒有人敢幫他,兵,匪,官,紳,瘟疫,災荒,都苦得他像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給他。

過了幾日,我們便離開了。祁山離我越來越遠,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姜維當年固執北伐的時候,我們還笑他,以為他窮兵黷武,又或者是為了戰功可以升官發財。估計他一輩子都是這樣的人了。

我想,那年他家被鍾會和鄧艾打破時,姜維大約的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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