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全文)

1)

夜未深,月分明。

荒山上,我獨行。

我提著一個青銅燈盞,琉璃罩中燭火搖曳。火光卻是金黃色的,暈著一圈一圈的流彩。

燭光映處,慘白色的墓碑林立。

月色下,墳丘綿延,起伏無盡。

我來巡墓。

白骨為杖,陰魂為火,我巡這墓林已千年。

倏忽飄來一道北風,在燈罩外打了個轉兒。

燭火未動,我卻猛地一縮,夜起新涼。

我將白骨杖隨手插在地上,俯身察看墳邊荒草。

葉上,白露如霜。

我拔起一根荒草,站起身來。

荒草頓時蠕動,如蛇一般在食指上纏繞。兩圈之後,草尖如毒蛇吐信,狠狠刺向指腹!

將將觸到指腹,荒草猛地一抖,發出生靈瀕死前的痛苦嘶吼。

一點火星起,荒草成灰燼。

兩圈草灰,無聲灑下。

我皺了皺眉,就近按住一個墓碑,正要探查。

忽然!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

蟬鳴大作。

愈響愈烈,最後混成一片嘈雜刺耳的吱吱聲。

此起彼伏,漫山遍野。

蟬聲入耳,尖銳鑽心。

每一聲蟬鳴,內有惡鬼三千。

2)

初侯涼風至,二侯白露降,三侯寒蟬鳴!

我悚然一驚。

原是,立秋到了!

我轉頭,看向山巔。

一顆梧桐樹參天而起,直入雲霄。

高達千丈,似與月宮勾連。

星辰漫天,如掛梧桐枝丫。

星輝月華,流光如洗。

一片葉子緩緩飄落。

暑去涼來,梧桐葉落。

陰陽交錯,魂亂人間!

我豎起食指,一粒血珠滾出,懸於身前。

而後並指如劍,在青銅燈盞上一划,一點火光與燭火分離,漂浮於指尖。

我指尖焰染身前血,轉指如行書,暈開一層光圈,流彩燃金。

低喝:「震,兌,離,坎,乾,坤,艮,巽。」

吐字成形,金字從唇中出,由小而大,擴成人頭大小,方才停止。

光芒耀野,流轉八方。

我輕輕轉指,並指往地上一按。

「八方封鎮!」

八個金字迅疾撞下地面,撞到墓碑、撞到墳丘、撞到荒草,卻沒有金鐵交擊,也無爆炸光影。

如流水入河,無聲沒入地底。

金字消失,流彩無跡。

手中青銅燈盞仍在搖曳著金色燭火,天上的明月依舊灑落清輝。

墓林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但蟬鳴頓止。

3)

提燈四顧,明月靜空山,老林擁星夜,自有一種滌盪人心的美麗。

如果忽略那些墳丘的話。

金色燭火忽然劇烈搖曳起來,好像某種力量在火光中掙扎咆哮。火焰偶爾升騰,火舌一度卷到琉璃罩上,卻徒勞而返。

我不去理會,隨手按在最近的墓碑上。

雙目微闔,神魂已遁。

慘白色的墓碑上,蒼白的手掌。兩相貼合,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

就在我闔目的同時,青銅燈盞中的燭火忽然縮小,像在極力收斂。

金色燭光暈出來的流彩,範圍也瞬間縮小。

而此刻,周邊十里內的墳丘上,紛紛燃起幽綠鬼火!

每一蓬鬼火之中,都有一雙眼珠冷漠浮沉。

隨著金色燭光的範圍縮小,一蓬蓬鬼火瘋狂地以我為圓心靠近。

最巨大的一蓬彷彿最為心急,化作一道幽綠火線,電射而來,在所有的鬼火之前,狠狠撞在流彩之上。

卻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尖嘯,炸成了漫天流螢。

星光點點,不似人間。

剩下的鬼火也都學會了謹慎,在流彩的範圍外盤旋等待,小心翼翼,亦步亦趨。

燭火仍在緩慢、緩慢而堅決的收縮。

一蓬蓬鬼火也在焦急而緩慢的靠近。

燭火徹底收斂那一刻,便是萬鬼噬體之時。

但這些,我都注意不到了。

我神魂已遁入一處特殊所在。

4)

這是一處很普通的房間,五步見方,橫樑上懸著一段白綾,一個長發披散的白衣女人正在白綾上盪鞦韆。

她盪鞦韆的方式當然也與常人不同,一般人是用屁股坐著盪,而她是用脖子掛在白綾上,還拖著一條長長的紅舌,開心的來回蕩著。

我降臨在房間里的時候,她長舌突然迴轉,在身前繞過一圈,折轉如電,惡狠狠地襲向我。長舌抖直如細槍,穿風破空隱寒芒。卻在臨近我身前的時候驀地停住,帶起一道微風,拂亂了我的長髮。

「嘭!」

她長舌一抖,瞬間軟成一團死蛇,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收了回去。

同時整個人一激靈,沒能掛穩在白綾上,狠狠摔倒在地。

她一骨碌爬起來,也顧不得身上的灰塵,連忙跪倒:「不知是閻君大駕,小鬼該死!」

「起來吧。」我擺擺手,徑自推門而出:「我此來只是看看,無須多禮。還有,我並非閻君,以後切不可如此稱呼。」

這個弔死鬼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後面,賠笑道:「若非尊上收容,我們這些孤魂野鬼,早就魂飛魄散了。尊上大德,於我等而言,又與閻君何異?」

我不作理會,走出門,是一條喧嘩街道,商鋪比鄰,鬼流如織。

半空中,一個個骷髏頭漂浮不定,顱內陰火搖曳,為這裡提供著光明。

前面便是一家酒樓,幾個餓死鬼正在狼吞虎咽,酒樓老闆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了,手裡還不時地打著算盤,卻是一個吝嗇鬼。

行走的,購物的,打鬧的,喧嘩入耳,各行其是,與人間無異。

見我走出,群鬼紛紛拜倒,高呼:「恭迎閻君!」

弔死鬼在我身後小意道:「您聽,大家都這麼稱呼您呢。」

我點點頭示意群鬼不必多禮,一邊狀似無意的問著:「今日域內可有什麼事情發生?」

等了一陣聽不到回話,我轉頭看去。

這弔死鬼本就一張慘白的臉,此時更是白了三分,見我轉頭,她才咬了咬舌,畏縮著回道:「並無什麼事情。」

眼睛卻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城主府的方向。

我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這鬼城,負手向城主府而去,「行了,你回去吧,這裡不必你侍奉了。」

弔死鬼仍是恭恭敬敬地對我行了一禮,這才轉身回去自己的房間。

5)

城主府修得氣派之極,雕樑畫棟,階高庭深。

我拾級而上,大門緊閉,門上匾額,書有淮陰王府四個大字,如兵鋒鑄成,殺機凜凜。

門口兩個衛士面不改容,目不斜視,好似石雕。

細看去,竟是睡著了。

我伸手拉住大門上的惡獸之環,輕輕扣響。

一聲獸吼,如晴空驚雷。

兩個衛士驀然驚醒過來,手中長槍一橫,就要斥責,見得是我,又生生止住,改跨步為跪倒。

大門也在此時洞開,淮陰王一身四爪蛟龍服,率眾而出,他拱手禮道:「小王見駕來遲,還請閻君恕罪。」

身後文武紛紛拜倒:「恭迎閻君。」

「諸位無須多禮。」我負手徑入城主府,文武紛紛躬身退開讓路。

淮陰王彈了彈衣袖,瀟洒跟在我身後。

走過庭院,庭上有三階,我緩步踏過,到大堂門前,卻不進去。

停步,轉身。

淮陰王剛好留在階下,與眾文武一起。

我笑道:「淮陰,你素以練兵為能,如今王府外的衛兵,都在當值時睡著,倒也有趣。」

淮陰王神情雖驚不亂,欠身為禮:「實是小王疏忽,過後定當嚴厲問責。」

「你的能耐,我是信得過的。」我擺擺手:「你如何練兵,我不過問。」

「我此來只是看看,順便問問。今日立秋,陰陽交錯,城中可發生什麼異事?」

淮陰王站得筆直,臉上帶笑:「得尊上八方封鎮之助,些許惡鬼動亂,業已平復。」

頓了頓,他又遲疑著問道:「尊上多年不曾親自出手,可是這鬼獄封禁,已有所鬆動?」

我眼神一肅,已經收了笑意:「你生是人間王侯,死亦冥府鬼雄。稱王做霸,我都可允你。但你要記得,這一切,都是我給你的。我交代你做的事情,你要做,要做好。我沒交代你的事情,不要自作主張。」

淮陰王低下冠冕,沉聲道:「小王明白。」

我略一沉吟,溫聲道:「這閻君之稱,是如何傳開的,我也不去計較。但這背後若有什麼心思,該收的便收一收。」

「這鬼門關已封閉千年,世上陰魂,皆入人間鬼國。陰陽阻隔,天庭不知地府,地府不見人間,尊上您便稱了閻君又如何?」淮陰王驀地抬頭,一雙眼睛裡,鬼火炙熱沖騰。

我負手而立,直盯著淮陰王,他亦毫不示弱地與我對視。

過得一陣,我笑了笑,「淮陰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尊上有什麼好顧慮的?」淮陰王冷聲如鐵:「您成君,我為王,縱是鬼門關重開。旌旗十萬,又如何斬不得真正的閻羅?」

院內文武都散開退後,隱隱對我形成合圍。

侍立兩側士卒齊震刀槍,都對我冷目而視,鬼眸中毫無表情。

我輕輕撫掌:「淮陰練兵,果是名不虛傳。兵只知將,而不知君。旌旗十萬,斬真正的閻羅都可,更何況我這區區一個冒牌貨,你說是么?」

淮陰王昂首挺立,沒什麼誠意的應道:「小王不敢。」

「但是,我說過。」我冷了臉色:「我沒交代你做的事情,不要自作主張!」

話音未落,我已探手前抓。

淮陰王縱身急退,身前陰氣凝兵,成刀槍劍戟十八般武器。

他又掐指成訣,四爪蛟龍離衣而起,僅一隻龍爪便有水牛大小,龍吟震天,張牙舞爪,騰空咆哮。

府內兵卒同聲大喝,「兵!」

一道道軍陣幻影出現在王府上空,竟是將整個淮陰王府都封鎖了起來。

我靜等他做好一切準備,手上才驀地加速。

我的手掌,蒼白修長,沒有一絲血色,瞧起來也柔弱不堪,但迎風而漲,只須臾便漲成蓋天大手,毫不費力地將軍陣突破。

府內軍卒紛紛吐血倒地。

手掌前伸,刀槍劍戟等陰兵一觸即碎,我食指微曲,只輕輕一彈,便將那條四爪蛟龍彈飛天際,無影無蹤。

「你以為,鬼獄封禁牽制了我大部分力量,你便可以伺機而動?把我的容忍當心虛,把我的仁慈當軟弱。」我一把抓住淮陰王,他身上燃著熊熊鬼火,氣勢驚人,但在我手中,只如蟲子一般大小,此刻正撐起一團光罩,艱難抵住我的巨手。

我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淮陰,你太讓我失望了。」

見識到如天塹般的實力差距,滿院文武都跪伏於地,嚇得面如土色,不敢再有絲毫動作。

淮陰王在巨手中苦苦支撐:「看在卑下為您東征西討多年的情分上,給卑下一次機會!求您!」

驕傲如淮陰王,我還是第一次在他嘴裡聽到一個「求」字。

然而,有些種子一旦種下,隨時都會再發芽。

「我給過你機會了。」我淡然道,隨手一捏,便像捏破一個氣泡一般。

光罩破,鬼火消,陰軀滅。

只剩一枚白虎銅符在我手心滴溜溜打轉。

世上再無淮陰王。

無論是人間,還是地府。

6)

院內文武皆伏地不起,戰戰兢兢。

我收了神通,「淮陰既去,我亦傷懷。此事到此為止,諸君好自為之。」

文武眾一拜再起,恭聲道:「尊上寬宏!」

我不置可否,隨手將白虎銅符遞到一員高大雄壯的武將面前,溫聲道:「三百年前鬼獄動亂,你是先登。我記得你,以後此城便交由你負責。」

這武將本在眾人後列,此刻驟蒙任命,既驚又喜。

他在眾人嫉妒複雜的眼神中慌慌張張接過銅符,竭力壓制眼中的狂喜,洪聲道:「龍布謝閻君恩典。」

頓了頓,又自知失言,慌忙改口道:「謝尊上恩典。」

我擺擺手,「便稱閻君,也無不可。十殿閻羅,我又何懼?習慣了就不必改口,把精力放在該做的事情上。」

龍布半跪於地:「必為閻君效死。縱魂飛魄散,亦絕不負閻君重託!」

我點點頭,負手望天。

鬼城的天空烏雲翻滾,卻既無驟雨,亦無驚雷。

鬼門關千年未開,這雲都是怨,這暗皆為孽。

慘白月光在層雲中隱現,並不分明。

但我心知,這是阿骨喚我了。

心神一動,轉實化虛。

龍布起身之時,我已魂歸墓林。

7)

墓林之中,青銅燈盞中的燭火已縮至米粒大小,仍在搖曳掙扎著,似乎想要縮得更小,卻縮無可縮。

金色燭火暈出的流彩,只將將籠罩住我。

最近的一團鬼火,已經快要觸到我的衣角。

我驀地睜眼,眼前是萬千鬼火森森。

密密麻麻的綠幽幽眼珠直盯著我。

那其中幾乎要灼燒靈魂的貪婪,是如此的強烈而炙熱。

但我既已魂歸,它們便再無機會。

我隨意掃了一眼青銅燈盞,萬千鬼火便驚慌失措,呼嘯而散,各入墳塋。

適才還氣勢洶洶,轉眼就消失無蹤。

山林幽幽,唯有一盞孤燈,一支骨杖,一道月光,一個我。

這墓林鬼火,皆難入我眼。

我抬頭看著山巔那一顆參天梧桐,注視良久。

那一片落葉離枝已久,卻遲遲不肯墜地。

像每一個身在絕境中的生靈,即使前無路、後無依,仍不肯放棄,一步步走向無望的結局。

看著這片葉在空中反覆飄轉、掙扎,卻也無奈緩緩墜落。

葉落,而知秋至也。

秋至,於是覺離愁。

「您的八方封鎮,愈發神妙了。」路邊墳丘中傳出恭維聲音。

我並不理會,一手提燈,一手拄杖,沉默獨行。

偶有金光自地底滲出,「震,兌,離,坎,乾,坤,艮,巽。」八字如歌在耳。

倒是青銅燈盞中的金色燭火,又激烈起來,在琉璃罩內左撲右突。

我提起青銅燈盞,放在耳邊,聽到裡面有個聲音在咆哮。

「左道!左道!」

我面無表情,彎起食指,輕敲琉璃罩:「師父,休息會兒吧。」

燭火頓時停止了搖曳,平靜下來。

唯有一聲隱約的怒喝在燈盞里回蕩,「逆徒!」

然而聲音悄微,無人能聞。

8)

墓林無盡,卻有起點。

荒山絕巔,亦從土聚。

在無盡墳丘之前,有一座碑。

質如白玉,飽經滄桑。

高五丈,寬九尺。

雕鳳盤龍,形制宏偉。

碑上只刻有四個大字,筆如雲煙氤氳,字似勾纏神魂。

一眼看去,如見千萬陰卒列陣,殺機亂野。乍聽來,耳邊似無數厲鬼嘶吼。

再看去,高碑聳立,如山靜默。

風靜月明,一時無言。

但那四個字仍給人淵深如海的威嚴,寫的卻是,轉輪地宮。

巡墓歸來,我徑自走向轉輪碑。

高碑好似不在這個空間,人碑相觸,如水面起波紋,微漾即逝。

我已入地宮。

轉輪碑內,別有洞天。

森羅大殿,高渺而雄闊,堂皇處遠勝人間宮殿。

龍骨制椅,鳳羽織簾。赤金為柱,明玉築壁。

數不盡的夜明珠裝飾穹頂,如日月星辰。各列其位。

只是大殿空無一人,愈顯空曠。

我端坐在龍椅上,鳳羽簾在我眼前華光溢彩,卻分不出我半點心思。

空寂的大殿中,突然響起聲音,「咔咔」、「咔咔」。

青銅燈盞隨手掛在璧上,金色燭火平靜如常。

靠在龍椅邊的白骨杖卻自行動了起來,一根根白骨,從骨杖中鑽出,不斷生長。先是一隻手骨,一邊生長一邊五隻指骨還不停收放,似在適應著身體。再是腿骨,從底下鑽出,在「咔咔」的聲音中延長著。

我以手扶額,靜靜想著心事,對這詭異的一幕熟視無睹。

骨杖這時生長完成,成了一個完整的骷髏骨架,白骨上輝芒流轉,竟成金玉光澤。

「阿權。」白骨開口,聲如鳴鐘,「惡鬼愈多,反抗之力也愈發強了,你還支持得住么?」

我微微一笑:「鬼獄封禁倒還好,只是現在許多人都心思不定。我剛殺了淮陰立威,卻同時也默許了被尊為閻君。」

白骨沉默一陣,才道:「你建起這人間鬼國,好大一份基業,誰不覬覦?鬼門重開時,你龍袍加身,他們也藉此一步登天。你兵敗身死,他們換個人侍奉便是。」

「這也是人之常情。」我望著青銅燈盞,燭火微微搖曳,似在嘲笑著我,我搖頭道:「這次寒蟬驚鳴,險些突破封禁,淮陰卻隱而不報。這背後,實在站著不少影子。」

白骨有些焦躁地走了兩步:「要我說,那些惡鬼厲鬼,直接打得魂飛魄散便是,何必這麼大費周折?鬼獄再大,終有容不下的時候。」

「阿骨,這話不必再提。」我嘆道:「在地獄中,他們尚有受刑悔罪的機會,在這裡,我怎能一棍打死?」

阿骨的骷髏嘴巴一張一合,顯得有些激動:「可這不是地府,這裡是人間鬼國!是你的人間鬼國!」

「可是,是我讓他們去不了地府的。」我垂下眼睛,聲音低沉。

阿骨抓住我的手臂:「阿權!鬼門關不是你封住的!」

我看著阿骨,他的骷髏眼窩裡燃著兩團金色火焰,儘管他沒有表情,我卻能從這火焰中感受到關心和溫暖。

「你知道的,我可以打開的,現在,明天,隨時隨地。我打開鬼門關,這千年來累聚的無數鬼魂都有歸途,都可安息,人間可安穩如故,地府可運轉如常。一千年前我就可以。」我靠在椅背上,聲音低得像是從心底透出來的嘆息:「但是我沒有。」

阿骨沒有再說話。

我有意識起,阿骨就陪著我。據師父說,我還是一個嬰兒時,便抱著阿骨不肯放,師父便索性把他當做我的玩具。

彼時我只是一個幼兒,而他只是一具普通白骨。他陪著我慢慢長大,我陪著他從一點靈光誕生開始慢慢成長。

幾千年的時光,我們一直互相陪伴。

他理解我,所以他只能悶坐在階前,靜靜陪伴。

幾千年來,皆是如此。

「阿骨,別擔心我,今日看到冥土梧桐落葉,我很歡喜。」我站起身來,向龍椅後面走去,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若隱若現:「已經,一千年了。雲裳就要回來了……」

9)

龍椅後面,是一塊巨大玉璧。明玉光滑,反照人影。

我輕輕伸手,玉璧映照上的倒影也隨之伸手。

手和手的倒映貼合,玉璧無聲滑開。

我走了進去,玉璧又沉默合攏。

玉璧之後,又是一殿。

此殿稍小,但也瑰麗堂皇。

這殿內照明的不是夜明珠,而是一盞盞長明燈,燈上燃的是琉璃火,清心寧神,溫魂養魄。

殿內空闊,除了殿中心一張華麗的冥晶棺外,別無它物。

冥晶是九幽稀珍,可以寧三魂,護七魄,養神軀。一小塊便足以讓尋常鬼王搶破頭,而這孤棺,卻是由一整塊巨大的冥晶雕成,放眼整個九幽,亦堪稱重寶。

這轉輪地宮,唯有一處地方,是阿骨不會來的,便是這裡。

這是我的寢殿。

我緩步上前,冥晶棺中,靜靜安放著一張畫像。

畫像上繪有一個女子,長發披肩,面容柔美。在畫卷上溫柔笑著,不是絕色,卻比這世上所有的美麗都要動人心弦。

我靠在冥晶棺一側,緩緩閉上了眼睛。

「雲裳,我有些乏了。你能向我這邊,再走一步嗎……」

冥冥中似有一個溫柔聲音,她說:「好。」

10)

虛空無邊,陰陽交疊,這是時空錯亂之地。

一座牌樓,巍然聳立。

十八個鬼王各領一隊鬼卒戍守。

這些鬼卒俱是強兵,放在地府他處,少說也是一員鬼將,在此只能為小卒。個個鬼焰滔天,氣勢驚人,有那入關小鬼,只一照眼,便驚得腿腳發軟。

更別說那十八個鬼王,在整個地府之中,也都是赫赫有名。

群鬼隊伍綿延,都從這牌樓下過,驗明正身,各去其道。

牌樓上橫書蒼勁有力的三個大字,"鬼門關"。

忽聽一陣驚呼,群鬼仰頭望去,天際一個巨大的人影懸停。

高飛於空,面容莊嚴。兩眉之間有白毫,柔軟如兜羅綿,長一丈五尺,右旋而卷收,光華流轉。

再看他頂上有肉,隆起如髻形之相。睫毛整齊而不雜亂,佛眼紺青,如青蓮花。

為首鬼王不敢再看,只一瞥,他便看出四勝相,眉間白毫相、頂上肉髻相、眼如牛王相、目紺青色相。三十二相具足,除了佛陀外,三界唯有轉輪王!

可轉輪王,分明才被放逐!

「關樓!列陣!速稟閻君!」為首鬼王瞬息之間,連布三道命令。

話音未落,十八鬼王已化光遁入關內。

鬼門立合,牌樓上鬼卒迅速結陣,牌樓上各處節點,忽而玄光沖霄。又有青光流轉,瞬息在牌樓上游過,整座鬼門關,頓時如凝一體,堅不可摧。

還有那未能入關的鬼眾,也心知不妙,卻欲逃無路,只得伏地求饒。

十八鬼王拋下的守門鬼卒見入關無望,毫不猶豫單膝跪地,齊聲道:「恭迎轉輪聖王!」

轉輪王不去理會,只是看著牌樓上的鬼王冷笑,洪聲圓滿,如天鼓響:「寡人在此,你要稟誰?」

「閻君們早已布下大陣,這鬼門關你絕對破不了!」為首鬼王倚仗著大陣,硬著頭皮喝道:「你已被逐,日後自有新的轉輪閻君頂替!」

「誰說我要破關?」轉輪王在空中哈哈大笑,音如迦陵頻伽:「那群懦夫,既然閉關以迎寡人,寡人便索性永封鬼門關!」

他一手指天,蒼穹生雷,一手指地,后土鳴鼓。

口誦洪聲:「乾,坤,離,坎,兌,震,巽,艮。陰陽動雷霆,天地轉劫封!」

鬼門關若永封,這地府只出不進,只怕十殿閻羅,最終也只能成孤家寡人。

鬼王大驚失色,卻哪裡來得及阻止!

轉輪王一言萬法生。

有「乾」字南落,「坤」字北起,「坎」字西來,「離」字東至。

東南方「兌」字降玄冰,東北方「震」字動雷霆,西南方「巽」字引狂風,西北方「艮」字如山崩。

此八字,各具威能,皆放金光。大如車輪,威嚴深重。

每落一字,整個鬼門關都隨之搖震。

一聲厲喝傳來:「轉輪爾敢!」

卻是第一殿閻君秦廣王先至,他動念施法,急要出關阻止轉輪王。

但這鬼門關大陣,是他與其他八殿閻君為防轉輪王突襲地府而聯手布下,強則強矣,一經運轉,則其勢不停。一時半刻,又哪裡解得開?

說話間,其餘八殿閻君也紛紛趕到。

楚江王性情最烈,當即便怒吼:「轉輪!你狼子野心,仗職利之便,大肆培植黨羽,禍亂陰陽。我等只是將你放逐,你竟不知悔改!待孤過來,叫你神形俱滅!」

轉輪王眸也不抬一下,只冷笑道:「便讓你一人過來,可傷得了寡人分毫?」

楚江王聞言一窒。

十殿閻君,轉輪居末,但實力卻是最強。轉輪殿也是實權最重之殿,專司各殿解到鬼魂,分別核定發往投生。犯了眾怒,九殿閻君聯手,亦沒辦法將他誅滅,只能逐出地府,神權剝離,又無倚仗,便只能逐漸虛弱。可想不到幾千年過去,他再入地府,竟不弱反強!

若是兩人放對,楚江王還真沒有半點把握。

宋帝王冷聲道:「與一敗犬置氣何用?咱們聯手先解了大陣才是正理。」

楚江王恨恨點頭。

轉輪王也不惱,只哈哈一笑,洪聲如天鼓:「晚了!」

最後一個「艮」字如山摧,狠狠撞在鬼門關上!

八字呼應,金光耀天。

天地山火共震,風雷雨電齊鳴。

最後化為一個巨大的「封」字,鎮於鬼門關上。

九殿閻君齊力動法,卻動彈不了分毫。

他們聽到鬼門關外的最後一道聲音,是轉輪王的仰頭狂笑:「這幾千年,你們以為寡人與你們一般止步不前么?這先天八門符,聚混沌之機而成,乃天地正道。你們再掙扎幾千年,或能攻破!」

楚江王憤怒的咆哮被徹底隔絕之後,轉輪王才收斂了笑容,只輕聲道:「不過那時候,孤人間鬼國已成。你們這徒具空殼的十殿地府,又有何用?」

鬼門關前,僅是餘波,群鬼化灰,眾卒成燼。

轉輪王足踵圓滿廣平,呈足跟廣平勝相,一個少年模樣的小道士,站於踵側,渺小得如同螻蟻,但先天八門符何等聲勢,卻沒有拂動他一片衣角。

他只是仰頭望著轉輪聖王,目光崇敬,心神搖簇。

威天凌地,轉輪王!

11)

畫面再轉。

身具三十二般勝相的轉輪王懸停天際,身前青銅燈盞大放光明,燭焰沖霄,好似通天之柱,有神龍盤旋,冥凰飛舞。

仙聲妙音之中,又有嘶吼慘嚎。卻是無數仙人在燭焰中灼燒仙軀、炙烤神魂。

轉輪王張指,現縵網交互連絡的紋樣,乃指間縵網勝相,捏住一個小小仙軀,正欲投入燭焰中。

那仙人卻轉頭看向我,長發垂下,眉眼溫柔,眸中含淚,卻忍而不落。

她不言不語,卻勝過千言萬語。

我知是她怕我衝動。

我知她是為我牽掛。

我想起一路走來,我憶起沿途歡笑。

「阿權,這厲鬼雖惡,卻罪不至死,饒他一命可好?」

「殺便殺了,又何須多想?好好好,怕了你,且饒他一次。」

「阿權,你說這鬼門關為何突然封住了?這麼多鬼魂滯留人間,當真是禍亂陰陽,天下大亂。」

「天下大亂,又與你我何干?咱們自遊山玩水,豈不快活?」

「可我見這麼多遊魂孤鬼,無處可去,心中不忍。陰陽禍亂,眾生皆苦,我又怎能獨樂?」

「你啊,就是太過純善。」

「阿權,你會陪我的對么?」

「師父說過,成大事者,善即愚。好好好,你別這樣看著我,我陪你,我陪你還不行嗎?」

千言萬語,如縈在耳,千情萬景,如影在心。

我看見自己跪伏於地,虛弱不堪,淚流滿面。

卑微同塵,凄聲哀求:「師父,求求您,放過雲裳。」

「黃權。」轉輪王驀然低頭看我,洪聲震天,「寡人為你取這名字,是希望你能承我衣缽,執掌地權。你怎能如此軟弱?怎能為這區區一個女子,卑賤如爬蟲!你太讓寡人失望!」

「師父!」我聽到自己凄聲如泣血,「請容我片刻,我為您上九霄,再抓一個仙人來。」

「阿權。」雲裳開口,淚珠終於滾落,緩緩搖頭:「別再傷害其他人。這逆天大孽,便止於我吧。」

「寡人教徒,輪得到你說話?」轉輪王眉間毫光一閃,雲裳頓時閉嘴,面容極為痛苦。

我失聲驚呼:「雲裳!」

「此仙臨凡,我讓你即刻捉來,你卻與她遊山玩水,卿卿我我!」轉輪王目光冰冷:「寡人容你玩玩便罷了,你竟動了真情?與這孱弱仙人待久了,你不僅變得卑賤,還變得愚蠢!如今鬼門關閉,天地同封,你現在上九霄,便等同於提前開戰!成大事者,怎能如此莽撞?」

我看到自己連連叩首,長發攪得塵土飛揚,狼狽之極:「我不會被發現的,我偷偷去,我偷偷去!師父,求您,求求您!放過雲裳,我定能幫您補完萬仙之魂!」

「萬仙之魂,只缺最後一位!而千年已降,未再見謫仙人。寡人怎能放過?用她的神魂,燃起幽冥盞,必能燭照九幽!我便可重奪冥君之位!此乃寡人定天地之基,如此大事,豈能容你兒女私情?」轉輪王彈指一揮,雲裳身不由己地投向燭焰,仙軀化,神魂燃。

點燃幽冥盞,需用一萬仙人的神魂為柴。而幽冥盞燃起之日,火起則柴盡。做為乾柴的萬仙都會神魂俱滅,連轉世也不可能。

而雲裳,正是這第一萬個仙人。

我親自,找到的她。

「雲裳!」

我看見自己凄聲狂嚎,卻無能為力。

轉輪王遮天巨手伸來,只一撥,我便如流星遠去,他的聲音如天鼓,在我腦海中洪聲翻騰:「黃權!罰你去不周山受刑百年!給寡人好好反省!」

「雲裳!」

我看見自己眼中泣血,天地落血雨。

可我無能為力。

12)

「雲裳!」

我驀然驚醒,還是在我熟悉的寢殿。

背靠著的冥晶棺傳來溫潤氣息,我側頭,雲裳的畫像仍溫柔笑著。

就像她本人一樣,對這個世界,永不絕望。

我站起身來,驚覺已淚流滿面。

但我已經一千年沒流淚。

我也從來不做夢。

我以手遮眸,再放開時已表情如常。

我輕撫過冥晶棺,好似撫過雲裳的長髮,以此作別,出殿而去。

玉璧開複合,阿骨仍在階前獨坐,幽冥盞仍懸於璧上。

一切似乎與我離開時沒有變化。

我徑直走到幽冥盞前,看著輕輕搖曳的金色燭火。

阿骨覺察有些不對勁,跟了過來:「老東西又不安分了?」

我面無表情:「堂堂轉輪聖王,縱是被封入幽冥盞永世灼燒,也無法磨滅神魂。對於轉輪王,任何時候,都不能小覷。」

阿骨嘎嘎笑道:「永世不滅?這不正是現在幽冥盞強大至此的原因么?縱萬仙之魂齊燃,又怎及得上轉輪聖王的魂火?」

金色燭火猛然乍起,似被激怒。在幽冥盞中左突右撞,卻被牢牢封住。

忽而搖曳,燭火如佛光,隱成神相。

面容模糊不清,但一雙眼睛卻愈來愈明晰,色作紺青,如青蓮花。

一瓣蓮花,中有一方浮沉世界。

眨眼間,紅塵翻卷,千世生滅。

13)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終年寒冷,萬載飄雪。

一個小道士踽踽獨行。披髮散亂,道袍破舊,面無表情,整個人似行屍走肉一般,他在登山。

可這不周山,乃是通天之柱,何時有盡頭?

他裸露在風雪中的肌膚,隱現寶光流轉,顯然身具大神通。

然而那寶光蒙上一層陰晦,若隱若現,卻是被人封住了力量。

以肉身,身受風刀霜劍!

這風,是天罡之風,刮骨如凌遲。

這霜,是地煞之霜,凍體似裂心。

每一步,都能讓人痛不欲生。

周身遍處,無一處不痛。

小道士卻不曾有一刻停歇。

他眉不動,鼻不動,唇不動,面無表情。

連眼睛也是木然的,唯有仔細觀察,才能察覺隱藏在極深處的一抹光火,蘊含著焚天毀地的炙烈。

他執拗登山,踽踽獨行。

這是我!

我心中生起一種明悟。

但我是誰?

我在何處,要往何方?

有一道靈光在腦海中遊走,卻捉摸不定。

通天貫地的不周山,風如刀,霜如劍,似乎永恆如此,也將永恆下去。

小道士一直在登山,似乎也將一直下去。

一百年了。

風霜煉骨,冰雪剮心。

「百年已過!」洪聲震天,不周山上積雪紛紛而落。

小道士木然望去,巨大身影懸空而立,與他遙遙對視,聲如天鼓:「黃權,你可知錯?」

14)

是了,我乃黃權。

黃為大地,權乃至尊。

承轉輪聖王衣缽,繼他之志,要掌地權。

我在不周山受刑,已經一百年!

人間百年,於大神通者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

然若時時身受罡風割肉、霜煞剮心之痛,彈指亦如萬年久。

「黃權知錯!」

我閉眼再睜,彷彿要把這毫光盈天中的轉輪王看個清楚。

眼中的木然盡皆洗去,只剩一片平靜。

我一步踏出,踏在虛空,卻未跌落。

身上道袍盡碎,周身赤裸。

皮肉上寶光流轉,那籠罩全身的陰晦,盡被挑破。

周身封印,已被我自行沖開!

轉輪王微微頷首,洪聲稱許:「果真天賦絕頂,道途長遠。不枉寡人培養你幾千年。」

「我錯在……」我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長發飄飛:「幫你搜集萬仙之魂!」

一個金字從天降,一個金字從地出,天地交疊,「乾坤!」

天穹蓋頂,地勢無垠。

我洪聲大喝,聲如雷鳴,話未落而狂風起:「我錯在,把雲裳交給你!」

兩個金字從聲而出,虛空起風雷!「震巽!」

我凝視著轉輪王,一眼起驚濤,一眼騰怒火,「我錯在,沒有反抗,而是向你求饒!」

雙眼中金字飛出,無情水火,各自狂暴,「坎離!」

我凌虛踏步,左足如踏高山,右足如臨平湖:「我錯在,視你為父,對你言聽計從!」

高山巍峨,平湖寧靜,兩個金字沉默飛出,愈沉默,愈憤怒,愈壓抑,愈痛苦,「艮兌!」

這一切說來緩慢,實則都在瞬息間發生。

縱是強如轉輪王,也只來得及怒喝一聲:「孽障!竟敢向寡人出手?」

「先天八門,一世永封!」雷音滾滾,金字發出萬丈光芒,如貫日長虹,狠狠撞向轉輪王。

我看著轉輪王,聲音冰冷:「我愛她。」

兩隻巨手伸出,一手撐住了天,一手抵住了地。

「可笑!用寡人傳你的先天八門符對付寡人?」轉輪王洪聲如天鼓,鼓響而風雷定。

他嗔目而視,於是水火分。

他腳步一踏,山欲墜,水漾波。

「寡人傳你天地大道,你卻淪於兒女私情。寡人給你機會悔過,你卻不肯珍惜。」

轉輪王面無表情,瞬息之間,已經撐天地、定風雷、分水火、鎮山澤!

「寡人不怪你出手,天地大道,強者掌!」轉輪王眉間放毫光,照得我的八個金字難以寸進、翻滾不息。

「但你不知實力差距,妄自衝撞,這是愚蠢!你冒死向寡人出手,既不為天地權柄,又不為大道至寶,只為區區一個女子,這是狹隘!寡人能容忍你的背叛,卻不能容忍你的狹隘和愚蠢!」

轉輪王冷酷道:「死!」

言出法隨,一個玄色『死』字印來,似緩實疾。字元飄過的空間,都染上死灰之色,一片死氣。

此刻我所有神通周身法力都用在與轉輪王對抗之中,在爭奪對先天八門符的掌控,並且逐步敗退。

我若撤出爭奪,瞬間就要被先天八門符鎮壓,若不肯退,『死』字印上,化成劫灰。

但我只是輕聲道:「你若不見怪,那便再好不過。」

嘴唇微吐,一道微風打著轉飄出,後發先至,已經撞上『死』字元,威勢驚人的玄色『死』字,無聲消散。微風毫不停息,直撲上轉輪王。

在先天八門的掌控爭奪中,我們誰也無法避開對方的攻擊。這才是我真正隱藏的殺招!

「這是,不周風!」轉輪王發出我此生聽到的唯一一次痛呼,聲音既驚又怒。

「既來到不周山,怎能不見識一下此地風物?」

不周山是天地之柱,不周風卻是毀天滅地的殺生之風。

自天地開闢來,就誕生於不周山巔,卻從來無人能親見。

也有不少大能欲擷此風,卻被吹成劫灰,成了不周山的一部分。

我在不周山受刑百年,冒死攀登,就是為採擷這一縷殺生之風!

經歷多少次生死,身受多少苦痛。

我,只為殺生!

微風捲動,法衣裂,寶體碎,血珠如金珠,滾滾而出。

「孽障!縱不周風又如何?寡人永劫不滅!此風如此纖細,還能撐過幾息?」

轉輪王痛聲怒吼,已是憤怒之極。他的無上寶體裂開又合,血流又生,不斷消耗著不周風的力量。風盡之時,便是我的死期。

「要的就是你永劫不滅!」

我猛然伸手成爪,順著不周風開闢的道路,破開轉輪王色做金黃、細薄、潤澤,一切塵垢不染的寶體,在他的心臟部位猛地一抓!

拿出一盞小燈來!

卻是轉輪王根本沒來得及施展的至寶,幽冥盞!

心門傷口瞬間癒合,沒有對轉輪王真正造成傷害,他卻驚怒不已:「幽冥盞是寡人的,你控制不了!」

「卻讓我保管了千年。而且裡面燃著的萬仙之魂,都是我抓來的!」我聲如鋼鐵,無情無波:「我比你,更熟悉!」

在不周風的侵襲之下,轉輪王已經沒辦法再與我爭奪先天八門符的掌控。

我伸手按下,金字輪轉,狠狠印在轉輪王身上。

轉輪王巨大的法軀瞬間縮小,被打成一團,墜入幽冥盞熊熊燃燒的烈焰之中!

15)

轉輪王墜入幽冥盞中,猶自不甘不信,咆哮不已。

「你怎麼敢!你怎麼能!」

我手上不停,加強著封鎮,聲音卻十分平淡:「整整一百年,我都在生死邊緣想著怎麼打倒你。今日之戰,你倉促出手,我卻已經在心裡演練了無數次。我怎麼不敢,我如何不能?」

幽冥盞中,金焰沸騰:「孽障!寡人永劫不滅,縱被你偷襲得手,又能耐寡人何?待寡人脫困,必將你煉魂千萬年!」

轉輪王威凌三界,神通舉世無雙。

若非偷襲,若不是他傲慢得不做絲毫防範,若非我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縱然我有一樓不周風在手,也難奈何得了他。

但如今,他終是被我封入幽冥盞中了。

「要的就是你永劫不滅,若非如此,如何能讓幽冥盞更上一層?」幽冥盞懸在身前,浮沉不定,金色燭火暈出一道道流彩。

我雙手自心口捧起一個光點,那是一點靈光。

雲裳魂飛魄散,僅余這一點依偎在我心口的靈光。

三界之內,唯有星宿轉劫法,轉千劫,度萬難,才能讓雲裳自一點靈光復生。

而只有最強狀態的天地至寶幽冥盞,才能夠送一點真靈安然去轉靈渡劫。

我捧著雲裳的靈光,以幽冥盞的燭光,化為天地之橋,勾連三界,將她送入渺茫不可測之地,待她入世轉劫。

燭火猛地一竄,隱生神相。

火光中神相恍惚,一雙紺青色的眼睛卻愈來愈亮,如青蓮初綻。

一瓣蓮花,中有一方浮沉世界。

眼睛開闔間,紅塵翻卷,千世生滅。

我面無表情,嘴唇微吐,一縷風出。

西北不周風,主殺生。

神相散,青蓮碎,千世幻滅。

16)

轉輪地宮內,我負手而立,正對著懸在璧上的幽冥盞。

金色燭火一陣搖曳,那隱約的神相發出一聲痛苦嘶吼,爾後幻滅。

「轉輪聖王,確然神通無量,身陷幽冥盞,卻仍能以千情千劫法引我入夢。以威引我懼,以哀動我情。以痛迷我志,以恨亂我心。」

我言語讚歎,卻面無表情:「若非我一直提防,只怕就被你亂魂得手了。轉輪王一旦脫困,三界之內,誰能抗手?」

金色燭火似乎平靜了下來:「千情千劫法,每一劫滅,便有更強一劫生。此次七劫並發,竟也讓你僥倖度過。」

「鬼獄動亂,淮陰逼宮,墓林鬼火,都有您的影子。我怎能不加點心思?」我屈指敲了敲琉璃罩,「師父,你說對么?」

金色燭火卻安靜了下來,不再說話。

「這一千年你暗中積蓄的力量,便這麼輕易浪費了,師父,你還是這麼自負。不知實力差距,妄自衝撞,這是愚蠢呀!」

見轉輪王仍不搭話,我又開口道:「第七劫時,知道為什麼我醒過來了,仍陪你赴夢么?」

我自顧自答道:「因為我要讓你知道,有些事情,即便重來,結局依然不會改變!就像我改變不了你煉化雲裳,你也改變不了我將你永世封鎮!我們能改變的,只有自己,如果當初你放過雲裳,這一切都不必發生!」

「現在說永世,卻還早了點。寡人永劫不滅,倒要看看你這逆徒能支撐多少個千年。如果重來。」金色燭火搖曳著:「我只會把你丟進來一起煉!」

「您真頑固。」我輕撫琉璃罩,燭火頓時穩定下來,他的聲音也歸於沉寂。

阿骨緊盯著燭火,骨架咯吱作響:「這個老不死透過幽冥盞,居然還能用出千情千劫法這等殺招?還是阿權你心思縝密,沒有讓他得逞。」

「不,他已經得逞了。」我嘆了口氣,「轉輪王既然用了千情千劫法,鬼獄動亂必不至如此簡單,千年積孽,又轉千劫,人間鬼國必有大亂。」

阿骨問道:「已經不能阻止了嗎?」

「轉輪王既然出手,自是料定我無法阻止的。」我面無波瀾,「只是,我何須阻止?」

迎著阿骨眼眶中疑惑的金色魂火,我反問道:「為何我封鎮轉輪王之後,仍不肯打開鬼門關?」

阿骨道:「雲裳轉劫時只餘一點真靈,轉劫歸來後也只是有了復生機會。可若過了鬼門關,再入輪迴,縱神通無量,也不可能再找得到她了。只有鬼門關封住,我們才有時間、才有機會細細甄別她的轉劫凡軀。」

我又問:「我無心權柄,為何仍繼續轉輪王的想法,建這人間鬼國?」

「雲裳至純至善,你和她在一起,也自被她影響,不忍孤魂野鬼無處可依……」阿骨說到這裡,忽然頓住,因為他意識到雲裳已不在,而我鎮師屠鬼,這些年何曾手軟?

他有些結巴起來,嘴骨微顫:「你,你……你竟然動的這個心思?」

我負手而立,目光平靜,平靜中更顯堅持:「雲裳轉劫歸來時,就是我焚盡地上鬼國之魂,為她重鑄仙軀的時候!」

所以鬼獄動亂也好,鬼國不穩也好,我都不在意。

轉輪王以為我和他一樣,建地上鬼國是為取代閻羅殿的權柄,他使鬼國紛亂難制,讓我分心管束,為他下一個千年的脫困創造機會。

卻不知我根本不在乎這人間鬼國,從一開始,我便只需千年的安穩。待雲裳轉劫歸來,鬼國成燼,億萬陰魂煉仙軀,也就無所謂人心穩不穩了。

阿骨踉蹌一步,聲音顫抖:「這,這是逆天大孽!更甚轉輪王煉萬仙之魂!」

我面無表情,「我只求雲裳復生,與我天地逍遙。縱天怒人怨,於我何干?」

轉輪地宮空曠高闊,只有我的聲音在地宮中迴轉。

17)

冥土梧桐既已落葉,雲裳歸期便在眼前。

因鬼門關封,天下鬼魂都只能趕赴人間鬼國。我傳令下去,令手下鬼卒認真盤查入境新鬼,雲裳只要轉劫入鬼國,我便一定能找出她來。

但除此之外,我亦只能等待。

我已等待千年之久,我的耐心應該足夠。

但隨著雲裳歸期臨近,我卻有些心神不寧起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時而在腦海中翻騰,我理不分明。

我不理。

風東來,我駕風神遊。

此乃東方明庶風,遍察人間,萬物盡出。

駕馭此風,也是我能尋到轉劫雲裳的底氣之一。

「阿權,鬼國似有動亂。」阿骨忽然出聲,將坐在龍椅上神遊的我拉回現實。

見回神的我臉色變幻不定,阿骨關心問道:「適才你神遊時,可是看到了什麼?」

我沉默一陣,才勉強道:「沒什麼。對了,你方才說什麼?」

見我不欲多說,阿骨只得道:「鬼國似起動亂了。」

我猛然起身:「去看看!」

隨手取過幽冥盞,再伸手來,阿骨已化作白骨杖。

我頓了頓,才抓住白骨杖,從地宮直通人間鬼國。

降臨鬼城的時候,空間微微扭曲。這是由於人間鬼國畢竟只成千年,對於我的法身來說,顯得太過脆弱。所以以往我都是以神魂降臨,讓阿骨守護我的法身。但今次,我卻有些顧慮,便以法身親來。

遠遠傳來悶聲如雷,那是無數惡鬼咆哮的聲音,在鬼獄中衝撞。

但鬼城中眾鬼各行其是,無一慌亂。

我降臨的地方仍是上次走過的街道,街上眾鬼紛紛行禮。

「恭迎閻君!」

聲音洪亮,個個底氣十足。

我饒有興緻問道:「鬼獄動亂,為何你們都不慌亂?」

路邊一個無頭鬼高聲道:「有閻君在,我們慌什麼?」

也不知他的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眾鬼紛紛附和。

前面酒樓老闆收了算盤,一臉訕笑:「閻君神通無量,方有我等自在。」

我點點頭,「既如此,此次鎮壓鬼獄的軍資,你是否該捐贈一二?」

這吝嗇鬼嚇得臉色煞白,結結巴巴道:「閻君說……說笑了。」

我搖頭不語,一步踏出,已離開鬼城。

18)

鬼國西北,有一處牢獄。

冥鐵為柵,大陣為封。

陣為鎖獄陣,乃地府真傳,鎮壓惡鬼最為有用。

鎖獄大陣之上,更有八個金色字元隱現,是我加固的八方封鎮。

人有善惡,鬼亦如是。大部分鬼魂願意平穩生活,卻也少不了一些惡習難改的厲鬼。

冥府之中,有十八地獄。而這人間鬼國,畢竟少了些底蘊,只能將那些惡鬼厲鬼,一股腦丟入鬼獄中。

然千年積孽,惡鬼愈多,對鬼獄的衝擊力度也越來越大。

上次立秋之亂,大陣便險被攻破。

這次動亂再起,以轉輪王的手段,千情千劫後,僅靠鬼國的那些兵將,勢必守不住鬼獄。

而讓我意外的是,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收到龍布的求援消息。

我隨手一招,一縷風西來。

西方有風,名閶闔。閶者,倡也;闔者,藏也。顯則騰於天,隱則匿於淵,最合藏匿。馭閶闔風游,則三界之內,難尋蹤跡。

才到鬼獄,便聽得喊殺震天。

鬼獄大門洞開,在一眾鬼將的帶領下,鬼卒結陣抵禦。

而鬼獄之內,無數厲鬼正在衝擊鬼獄。

看到大陣仍在,我不由暗暗點頭。

龍布確是可造之材,鎖獄陣雖然堅韌,卻抵不住這麼多厲鬼的衝擊,一點告破,整個大陣都會崩潰。

屆時厲鬼四散,再難能將他們抓回。一旦混入鬼國,就是一場更大的動蕩。

而龍布大開鬼獄之門,大部分厲鬼對著大門猛衝,卻無形中就分散了大陣的壓力。

我抬眼看去,龍布果然當先士卒,一桿長槍在手,擊退無數厲鬼。但觀其狀態,已有疲色。

惡鬼厲鬼一般比普通的鬼魂強大,而鬼獄累積千年的惡鬼之多,更是給鬼卒們造成巨大的壓力。

龍布身側,一員大將劈刀如出閘猛虎,一邊大呼:「大帥,再不向閻君求助,就來不及了!」

鬼國兵馬大元帥,正是龍布的封職。

龍布出槍如電,聲音沉重:「閻君重任付我,我若連鬼獄都守不住,如何對得起尊上?」

眼見厲鬼攻勢愈疾,那員大將咬咬牙,高聲道:「大帥!鬼獄若破,才是真正的對不起尊上!」

龍布渾身一震,整個人的氣勢都似乎衰落下去,愣怔著,疲憊地低聲嘆道:「罷了罷了。傳令下去,向閻君求助。」

他握住長槍,氣勢又燃:「至於我,唯死守此門,以殘命報閻君。」

「好了。」我現出身形,按住龍布的肩頭,「我不需要你的命。」

我一現身,鬼將鬼卒紛紛跪地行禮,恭聲道:「閻君!」

就連鬼獄中咆哮不已的厲鬼都跪伏下來。

我提著幽冥盞,對著厲鬼們道:「既還認我這閻君,又何故起亂?」

「尊上!」有一厲鬼行禮道:「我等亦是鬼國之民,卻困在鬼獄,不得自由。實在不甘!」

又有一個老鬼站出來,面容憨厚,泣涕橫流:「尊上心善,不曾屠戮我等,卻為何忍心將我等束縛此地千年?圈地為籠,與豬狗何異?」

「是啊!放我等出去!」

群鬼附和大吼。

「肅靜!」龍布怒斥道:「你們這些惡鬼,本性難移!若鬼門未封,你們都是要在油鍋火海中轉幾趟的,如今尊上恩澤,不使你們受苦,你們卻還衝撞鬼獄!」

一高大惡鬼獰聲道:「若在十八地獄,我熬過去便可轉生。在這鬼獄,何時是盡頭?」

這惡鬼身高兩丈,魁偉兇惡,氣勢驚人。

有他出頭,群鬼咆哮愈沸。

我面無表情,不為所動:「三年。你們再安分三年,我便放你們自由。」

有鬼官在旁進言道:「尊上不可啊,這些厲鬼,惡性難改。若得自由,陰陽皆禍啊!」

我擺擺手:「我意已決,不必多言。」

高大惡鬼卻猛地踏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既要放我等自由,那就立刻便放。三年不行,三天都不行!」

「是么?」我伸指點向他,東北方一縷熱風襲來,只輕輕一卷,這高大惡鬼便化為灰燼。

東北融風,火之始也。

群鬼頓時安靜,滿耳嘈雜,還了安寧。

那老鬼抬頭,眼中閃過一抹狡黠:「閻君金口玉言,自是算數。老鬼這就退下,必安分守己。」

惡鬼們得到承諾,紛紛退下,鬼獄大門重新關上。

無論怎麼說,他們在對閻君的衝突中取得了勝利,因此回去的背影都顯得激動不已。

然而他們不知道,根本不需要三年,他們便可得到自由。

徹底的解脫,徹底的自由。

19)

鬼獄既平,大軍回城。

未及半路,便有一鬼卒縱馬而來,手舉帥府令旗,大聲疾呼,顯得驚慌失措:「元帥,大事不好!」

鬼將們讓開一條路,這鬼卒駕馬上前,見到我亦在側,當場滾落在地。

跪伏於地,呼道:「閻君!」

龍布板著臉:「天塌了不成?慌慌張張做什麼?」

這鬼卒抬眼看了我一眼,見我沒有表示,才稟告道:「入境新鬼中,有一法力高強的女鬼,不服管制,已鬧得城裡天翻地覆!」

我心中一動,對龍佈道:「我陪你去看看。」

龍布低首:「區區小事,怎敢驚擾聖聽?」

我道:「知道我為何認了閻君之位,卻不稱孤道寡么?」

龍布正要躬身行禮,卻被我一把按住,「大道漫漫,我不願孤身前行。人間鬼國是我心血,我會攜爾等一同入道。」

我的聲音低沉,好似轉輪地宮千百年的嘆息。

龍布轟然應諾,顯得有些激動。

這邊鬼獄方平,鬼城又起波瀾。我擔心是不是轉輪王的手段,因此才執意要親去查看。修業幾千年,我學到的,自然不僅僅是神通。費幾句話便能收攏軍心,何樂而不為?

臨近鬼城,已見得大陣激蕩。

手持長劍的白衣女子在城中飛竄,守城鬼卒拼力追擊,卻怎麼形不成合圍。

女子身形靈活至極,一邊躲閃,一邊還放肆嘲笑:「本姑娘不過是逃了進城稅,搶了一個小隊長,你們就陰魂不散。也不想想,本姑娘就算站著不動,你們這等三腳貓修為,能奈本姑娘何?」

聲如銀鈴,卻氣得追擊的鬼卒們哇哇大叫。

遠遠看到白衣女子,我全身一震。

雖然面容性格都有變化,但我怎會忘記她?

那一點真靈,曾依偎在我心口。

這一個女子,我們曾相許長生。

白衣女子正哈哈大笑著把路邊果攤上的水果一筐筐扔到追擊的鬼卒身上,我已出現在她身側,按住了她的肩頭。

「雲裳!」

白衣女子驀然回首,長發飄飛,撩過我的臉,眼中帶著一絲驚訝。

四目相對,時間一時沉凝。

追趕的鬼卒,城外的龍布和大軍,盡皆遠去。

天地雖大,我眼中卻只有這一人。

我眼眶微潤,柔聲道:「我等了你好久。」

突然一隻繡花鞋當胸踹來,我猝不及防之下連退兩步。

「哈!」白衣女子叉著腰,一隻手點指著我:「一群大老爺們打不過我,還有臉埋伏?你還等了我好久?」

她越說越氣,又是一腳踹來。

我又驚又愕,避開這一腳,急道:「雲裳,我是黃權!」

「雲裳是誰?」白衣女子用大拇指點了點自己的鼻子,「姑奶奶叫鈴兒!」

看著她任意而驕傲的樣子,我忽然愣住。

星宿轉劫法,神妙無窮,可以送一點真靈轉劫復生。然而三界誕生以來,卻從未聽說過有人成功施此秘法。

主要是一點真靈太過脆弱,好似風中一粒沙,隨時會被吹散。

若非我以轉輪王神魂造就至強狀態的幽冥盞,遍照三界,也不可能安然將雲裳的一點真靈轉入輪迴。

可輪迴過,轉劫後,復活過來的雲裳,還是不是以前的雲裳?

眼前這個自稱鈴兒的姑娘,我確信她是真的不認識我。

雲裳純善溫柔,鈴兒卻任性爛漫,兩人性子迥異。

但那一點曾依偎在我心口的真靈,又明明白白的告訴我。眼前的鈴兒,就是雲裳。

我算盡千般,卻唯獨沒有算到這一點。

或者說,我不是想不到,而是從來不敢想。

復活雲裳,是讓我度過不周山百年生死的信念,是讓我戰勝轉輪王的信念,是一千年來支持著我孤獨等待的唯一倚靠。

我怎敢動搖?

白骨杖忽然在手中震顫,阿骨略顯低沉的聲音響起:「千情入夢!」

我恍然驚覺,雲裳之所以變成鈴兒,無非是轉劫之後,記憶不存,歷世太多。只要我以千情千劫法,帶她尋回第一世的記憶,雲裳自然便還是雲裳。

我伸手按住她的長髮,溫柔地看著她。

看著她嬌俏的面容忽然飛起紅霞,看著她任性的眼神忽然有些閃躲,看著她略略低頭。

我似乎感覺到,我那顆孤寂的心臟,隱約跳動了一下。

在她反應過來要打開我的手時,我嘴唇微張,柔聲道:「千情,入夢。」

20)

碧落茫茫,有謫仙台浮於西方。

仙音渺渺,入耳滌心。

「天行有常,四時有序。雲裳,你不循天道,妄動惻隱,以法術擅解雨禁。現將你謫落人間,再歷千年人間之苦!」

白衣仙子,自謫仙台墜落,法力盡散,直墜輪迴而去。

在謫凡的最後一刻,她轉頭看向神州東部,溫柔一笑。

我在輪迴鏡前,恰好看到她的笑容。

她看著的方向,有一小國,循天例十年不雨,土地裂,河道枯,民不聊生。

此刻卻天降甘霖,民眾奔走歡呼,喜極而泣。

修業幾千年,我從未見過這樣動人的笑容。

「謫仙?哈哈哈哈,天意在我!黃權,去,把她給寡人抓回來。」師父洪聲如天鼓,威嚴深重。

我點頭應是,身化流光。

城郊外,一群公子小姐結伴而游,忽的一陣風沙卷過,人群里已少了一位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回過神來,已在一條沒有行人的小路上,她顯得有些慌亂,東張西望,似在判斷自己的位置。然後選了個方向,開始趕路。

她的腳步有些惶切,卻仍認真地觀察小道兩側。

一隻兔子竄出路邊草叢,艱難地挪了幾步,停了下來。它的前腿上,有一處明顯傷口,在不停流血。

白衣女子慌慌張張地小跑過去,撕下衣角,為兔子包紮傷口,將它抱在懷中。

這兔子通體雪白,眼睛如同紅寶石一般,可愛極了。

白衣女子顯然也十分喜歡,溫柔抱著,小兔子似乎讓她生起了些勇氣,腳步也顯得輕快了些。

我心中一動,化作一個面黃肌瘦的乞丐倒在前路。

女子走了一陣,才看到似乎暈厥的我。她並不厭棄,而是輕輕將我扶起。

我睜開雙眼,便正對著她的眼睛,那雙並不算極美,卻純澈透亮的眼睛。

「你還好么?」

她的聲音,柔柔淺淺的,好似一朵揉碎了的雲,在天邊溫柔閑移。

「我快餓死了……」我聲音低弱,眼睛卻直盯著她懷裡的兔子,滿是對生的渴求,對食物的貪婪。

「我,我給你找些吃的。」她有些慌亂地避開我的眼神,左顧右盼的尋找。但這荒郊野外,又哪裡找得到食物?

我聲音更低了,艱難而又痛苦:「再不吃東西,我肯定會餓死。」

她眼神愈發慌亂游移,糾結掙扎。

我開始小聲哀吟起來,顯得痛苦無比。

「給你。」她忽然伸手把兔子遞到我懷裡,囁嚅道:「你,你把它烤著吃了吧。」

她雙手捧著兔子前伸,臉卻別了過去。但我分明看到她澄澈的眸子里,噙滿了淚。

我的心彷彿被什麼觸動了一下,突然覺得這遊戲索然無味。

我站起身來,塵垢盡去,面容歸復,乞衣成華服。

「我是來抓你的。」我讓自己的聲音盡量顯得冷淡。

「你沒事了?」她循聲轉頭,臉上閃過一抹喜悅,忽然又把兔子緊緊抱回懷裡,警惕地看著我:「你是誰?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只得重複道:「我是來抓你的。」

「你要抓我做什麼?」她抬眼看著我,澄澈的眸子里,奇怪中又帶著些氣憤。

我忽覺有些詞窮。

「沒,沒什麼。」我聽到自己訥訥的聲音。

然後我看到她笑了。

她一笑,整片天空都明亮起來。

而後我們結伴而行。

我們周遊列國,捉妖除鬼,雖然她總要我手下留情。

我們走南闖北,行俠仗義,雖然每次都是她先傻乎乎的出頭。

我一拖再拖,終於超出了師父的容忍限度。

最後,時間又走到了那一天,轉輪王一雙遮天大手,將我與雲裳生死相隔。

我流下幾千年生命中第一次的眼淚,而天地落血雨。

「她很美。她很好。」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回過頭來,看到她溫柔眉眼,我聲音顫抖:「雲裳,你回來了么?」

她溫柔笑了。

搖頭道:「我是鈴兒。」

鏡子破碎的聲音,與心碎的聲音混在一起,無分彼此。

千百轉畫面盡碎,時空幻變。

千情過,夢醒矣。

21)

仍在鬼城。

我看著白衣女子,「你可都記起來了?」

她溫聲道:「我都記起了。」

我伸手要攬她入懷,她卻退了兩步。

「但我不是雲裳,我不是誰的替代品,也不想是誰的轉世身,我是鈴兒。」她伸出如玉柔荑,搖了搖系在手腕上的小銀鈴。

鈴聲悅耳,如鳴仙音。

她重複道:「鈴兒。」

我卻身形劇震,一退再退。

雲裳歸來,卻已不是雲裳!

千年謀劃,皆是幻夢。

千年等待,盡成空!

我承弒師惡名,我負逆天大孽。

我受的苦,我忍的痛,我的掙扎我的努力我的等待,盡皆成空!

一顆道心飄搖,竟隱隱欲碎。

道心若碎,幾千年修業,皆成灰灰。我亦難存。

「快看!」

嘈雜聲音忽然在鬼城響起,群鬼喧擾紛紛。

我回神看去,一顆巨大的梧桐樹,出現在鬼城天空!枝丫繁密,褶褶生輝。那些千年積雲,被攪得支離破碎。

這是無盡墓林,荒山之巔的冥土梧桐!

雲裳既現,我在人間鬼國的千年布置也都可以啟用。

而所有手段中,最重要的就是這以鬼門關封閉後眾鬼千年的怨與罪為養分,方長成此千百丈的冥土梧桐!

鳳非梧不棲,而至穢中長成的冥土梧桐,卻是最高潔、最美好的梧桐。

以此千丈冥土梧桐為柴,燃幽冥盞之火,方可煉化整個人間鬼國的億萬陰魂,成就無上仙軀!

有此仙軀,雲裳便可與天地同壽,我們方得永世逍遙。

但唯一的問題是,雲裳不再是雲裳,而我,並沒有發動大陣!

22)

若為雲裳,天怒人怨我也情願。

可若她不再是雲裳,我卻也難捨這人間鬼國。

畢竟經營千年,畢竟這是億萬陰魂。

雲裳不復,我已熄了心思。但現在,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是誰動了我的布置?

我神目如電,威嚴頓生,掃遍全境,鬼國眾只是獃獃看著天空,無一異常。

「要來不及了!」阿骨忽然大吼一聲,從白骨杖化成骷髏骨,一步跨出,已現身在冥土梧桐之側。

相較於冥土梧桐,他好似一隻螞蟻。

但他伸出白骨手來,環住冥土梧桐,一聲怒吼。

「啊!」

荒山搖晃,墓林傾倒。

竟將這參天巨樹,生生拔起!

「阿骨!你做什麼?」我沉聲喝問。

阿骨聲震重云:「雲裳既歸來,我當然是要實施計劃,焚盡鬼國,為她凝聚仙軀!」

眾鬼駭然。

驚慌失措中,有鬼大吼:「諸位莫慌!有閻君在此,必能護我等周全!」

我一時愣住,轉頭看向鈴兒。

經過千情入夢,我的計劃她已全部知曉。

成就至上仙軀,永劫不滅,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然而她只是搖頭,認真搖頭。

儘管任性,但她同樣內心澄澈,坦蕩自然。

直到現在,我才相信,你真的是雲裳。

我在心中默默呢喃,驀然一步踏天,懸於空中,「阿骨收手!雲裳,不會再回來了!」

阿骨不語,高舉千丈冥土梧桐,狠狠砸落鬼國!

我單手托住,交擊氣浪蕩開萬裡層雲。

我高聲怒喝:「你不是阿骨!」

幽冥盞飛出,懸於身前,我並指一划。

那暈開流彩,燭照三界的幽冥盞,卻忽而熄滅!

我悚然一驚,轉頭看去,阿骨骷髏眼窩中,兩簇金色鬼火猛然騰起!

「哈哈哈哈!」阿骨仰天狂笑,骷髏架子大放光華。

血肉筋絡,在白骨上生長蔓延。

又凝金膚,又生白毫。

白骨生血肉,骷髏凝法軀。

法軀方成,天地鳴仙音,八荒動雷鼓。

卻是,三十二相轉輪王!

23)

轉輪王伸手一抓,幽冥盞破空飛去,到他手中。

聲如雷震:「寡人說過,幽冥盞是寡人的,你用不了!」

「不,這不可能!」我心中波瀾翻湧,「我沒有給過你半點機會,你如何能脫困幽冥盞!」

「千情入夢!」我恍然驚覺,方才沒有留下任何手段,便引鈴兒千情入夢,若說機會,這便是唯一的機會。

我托舉冥土梧桐,飛天而起,與轉輪王對峙於鬼國上空,「你把阿骨怎麼了!」

「你駕明庶風東遊,不是看到了么?你卻不敢相信!」轉輪王洪聲似鼓,「這具骨架,本就是寡人第一世身。當初留予你,不過隨手落子,不想竟真有用到之時!」

我心神動搖,面容苦澀:「你既早有準備,在不周山又為何讓我得手?」

轉輪王目光悲憫,如憐世人:「你能掌控不周風,確是寡人所料未及。但寡人煉魂萬仙,早已震動三界,多少大能聖君,欲尋寡人。幽冥盞乃天地至寶,烈焰煉魂,雖是苦楚,對永劫不滅的寡人而言,卻更是修行。藉此鎮封,寡人脫身天地,又多偷得千年之機,豈不妙哉?」

我駕明庶風東遊,偶見轉輪王第一世身與阿骨重疊。我本該將阿骨碾滅,如此則萬事無憂。但終究阿骨伴我數千年,我仍留一絲僥倖,下不去手。

雖然這次來鬼國是以法身親來,並沒有給阿骨機會,但得知雲裳不復存在後,心神失守,妄用千情入夢,讓轉輪王得了脫困之機。

「你贏了。你既脫困,又掌幽冥盞。重奪冥君之位,指日可待。恭喜你了,師父。」

時也勢也,運也命也,面對轉輪王這樣的對手,我心知一步走錯,或許便永無翻盤之日。

「冥君?哈哈哈哈。」轉輪王忽然仰天大笑,良久方歇,「區區冥君之位,豈是寡人所求?你以為,寡人為何許你經營這人間鬼國?為何許你培植這冥土梧桐?你以為,這千年來,寡人當真沒有脫困之機?」

他垂下眸子看著我,「你這千般布置,都是寡人默許。今日時機已至,待寡人吞了你,煉化這地上鬼國,坐地升天!」

坐地升天!如斯野望!

轉輪王看上的,竟是凌霄殿上的位置!

「這人間鬼國是我的,你不能動。」我與他對視,目光堅定。

「寡人倒要看看,你憑什麼阻止?」轉輪王似被激怒,洪聲動天:「寡人說過,要將你這逆徒煉魂千萬年,少一刻都不行!或許,你是想現在就開始?」

他說話間大手一張,冥土梧桐從我手上脫出,所有枝丫,驀然炸裂,炸成千萬碎片。唯余主體,好似參天之柱。

幽冥盞金焰騰空,將千萬碎木點燃,流離散落,竟成遮天大陣!

這金焰愈燃,天空愈暗,彷彿它們燃燒了天地間所有的光明。

雲海翻滾,狂風肆虐。

天穹沉暗,大地搖動!

我背身,背對著轉輪王。雙手攤開,面向無數鬼民,「轉輪王神通無量,我也許會死,也許想死都難,但我絕不妥協,決不投降!我願為我們的千年鬼國,拚死一戰。你們,願意把力量借給我嗎?」

龍布一馬當先,橫槍於胸,「願為閻君效死!」

鈴兒拔出長劍,直指天空:「本姑娘平生,最喜行俠仗義!」

一白髮鬼官出列,義憤填膺:「龍帥!你沒聽到方才轉輪王的話嗎?黃權也是想煉化鬼國億萬臣民,為他的女人塑至上仙軀。他們沒有區別,都視我等如豬狗!你還要幫他?」

聲如鳴鐘,驚醒人心憤怨。

轉輪王也停下動作,饒有興緻地等著回答。

沉默,並不久。

「鬼門關封,千年不開。是閻君收容我等。」

「鬼獄動亂,惡鬼橫行,是閻君肅清乾坤!」

「我是人間鬼國之民,閻君是鬼國之君。我是閻君子民,我信閻君。」

龍布握拳,挺直如槍,一簇鬼火自湧泉燃起,騰轉如狼煙。

喜歡脖子掛在白綾上盪鞦韆的弔死鬼站出來,「閻君至情至性,我信閻君!」

吝嗇鬼從酒樓中走出,眼睛瞪得渾圓,嘴唇咬破,顯然所下決心非常:「若非閻君,我等仍是孤魂野鬼,何來安居樂業?我願散盡家財,募勇士以助閻君!」

「我相信閻君。」

「我相信閻君。」

「我相信閻君!」

一個個發聲的鬼民,身上皆燃起鬼焰。

一朵朵鬼焰點燃。

就好像無邊暗夜裡,為我點亮了萬家燈火。

這一刻,人間鬼國,亮如白晝。

這一刻,我忽然很想流淚。

24)

民眾最是淳樸,民眾最好哄騙。

我曾一心煉化他們,所謂的維護,所謂的保護,不過是如圈養豬狗一般。

但臨危之變,他們卻義無反顧的給我支持。

我,如何能不感動。

「卿不負我,我必不負卿!」我洪聲大喝,匯聚億萬鬼民的力量,衝擊遮天大陣:「震!兌!離!坎!乾!坤!艮!巽!」

八個巨大金字次第而出,直衝轉輪王。

轉輪王一聲冷哼:「左道耳!」

「乾,坤,離,坎,兌,震,巽,艮!先天八門符,鎮!」

八字輪轉,如天遮幕。

「你可知,我為何修這後天八方?」感受著身體里源源不斷地傳來的鬼民的力量,我直視轉輪王,一步踏前,金字對撞!「因為天道有常,天機定數,論天道,我自然比不過你。但,人定勝天!」

「給我破!」

我的金字光芒大作,將先天八門符死死抵住,並逐漸反攻。

「笑話!欲以人道勝天道。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轉輪王怒極反笑,彈出幽冥盞,金焰騰空,流火漫天!

一道一道的流彩,暈染天地。

冥土梧桐助漲火勢,燃天炙地。

蒼穹開裂,大地塌陷。

轉輪王竟是再不留手,直接開始煉化人間鬼國!

整個人間鬼國,從南至北,從東到西,甚至鬼獄之中,億萬陰魂嘶嚎。

鬼神慟,蒼天哭。

幽冥盞之威,竟至於斯!

天地至寶當前,我不退反進:「你強大,你至高無上,你布局三界,你掌控天道,你俯瞰蒼生,但你可,別忽視人道的力量!」

我猛地一拳轟出,轉輪王神目如電,正要一朵幽冥焰燒化我的手,卻忽覺身體一震,神通運轉滯澀起來。

「怎會!」他驚怒不已,卻發不出神通來,「怎會?」

「星宿轉劫法,亦在你的算計之中吧?」我一拳將轉輪王轟飛,聲如雷鳴:「你既知道,雲裳不是過去的雲裳。為何你不懂,阿骨也不是過去的阿骨了呢?」

我身形頓轉,出現在轉輪王上空,一擊膝撞落下,將轉輪王轟入無邊大地,「他不是你啊!」

轉輪王神通欲動,卻被爭奪著主導權的阿骨頻頻打斷。

我一拳接一拳,將他法軀打破,將他金膚砸裂,將他金色血珠打出,「給我爆啊!」

「轟!」

轉輪王法身崩潰,炸成一地碎裂血肉。

白骨亦碎。

伴我數千年的阿骨,這次真的煙消雲散。

「贏了嗎?」

鈴兒顫聲問道,這崩天毀地的戰鬥,讓她心驚不已。

一點聲音在虛空響起,愈來愈響,漸如鳴天鼓。

「沒想到,自動生成的一點靈光,竟能與寡人爭奪軀體的主導權。」

血肉蠕動,撇開碎骨,逐漸凝聚,「但你錯在,不該打碎寡人的法軀,反倒讓寡人脫了桎梏!」

「不。」我一字一頓,「我絕不會,讓阿骨的犧牲白費!」

我閉眼再睜,法相飛漲百丈,聲如悶雷:「東方,明庶風!」

有風東來。

虛空中,大地里,轉輪王的所有血肉全部顯形,無處逃遁。

「東南,清明風!」

清明風居東南維,風吹萬物而西之。一道溫暖清新的風拂過,億萬鬼民嘶嚎頓止,隔絕苦楚。

「南方,景風!」

此風吹過,天穹癒合,大地昇平。景風者,四時祥和之風也。

「西南,涼風!」

此風如刀,狠狠刮過轉輪王,他的血肉頓時凍結,停止掙扎,動彈不得。

我雙手舉天,沉吟:「西方,閶闔風!」

閶者,倡也;闔者,藏也。此風吹過,那漫天金焰,好似無頭蒼蠅般亂撞,已經找不到目標。

「西北,不周風!」

西北來風,襲過血肉,虛空中傳來轉輪王的痛呼。這道殺生之風,再次席捲他的生機。雖然轉輪王永劫不滅,生機不絕,但受此大害,仍摧毀了他的反抗之勢。

「北方,廣莫風!」

廣莫風至,財閉關梁,決刑罰。天地似開口,一道冷漠無情的天音響徹天地,「轉輪王,煉萬仙之魂,又欲煉億萬鬼民。罪無可赦,罰,形神俱滅!」

狂風掃蕩,將轉輪王的血肉神魂割裂得千絲萬縷。轉輪王當然不會形神俱滅,但天地之威,仍會用最劇烈的手段攻擊他。此番重創,轉輪王再無還手之力。

我嘆息一聲,才道:「東北,融風!」

融風至,轉輪王的血肉與神魂,都劇烈燃燒起來。

強大如轉輪王,也禁不住開始痛苦嘶吼。

「啊!你如何,能掌八風!」

「我說過,人定勝天!我能修後天八方,自也能掌八風!」我聲如洪鐘,響徹鬼國:「八方風動!」

東南西北,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八個方位,八道風,齊齊向轉輪王吹去。

將他的神通修業都吹碎,將他的狂怒怨憤都碾滅。

幽冥盞金焰盡滅,無力墜地,落在我手中。

「勝利了!」

「閻君神威!」

「閻君無敵!」

無論是鬼卒還是普通鬼民,甚或是獄中惡鬼,都忍不住熱淚盈眶。

他們都見識到了轉輪之威,知道這是死裡逃生。

「還未結束呢。」我呢喃自語。

轉輪王永劫不滅,即便是八風齊動,也不能徹底消滅他。

而事實證明,即便是幽冥盞,也無法將他永封。

一旦他再次脫劫,三界之中,再無人能阻止他。

我轉頭看向鈴兒,柔聲道:「雲裳,好生修行。」

任性驕傲的鈴兒,或許查知了什麼,竟出奇的沒有反駁我「叫錯」了名字。

我又看向龍布,「你忠誠勤勉,可擔大任。鬼門關即開,十殿閻君,如今缺位。你攜人間鬼國之勢,我再傳你轉輪秘法,或可入主轉輪殿。」

龍布又驚又喜又有不解,只得躬身道:「尊上!」

我不再看他們,鈴兒不是我的雲裳,龍布不是我的阿骨。

這三界眾生,我已了無牽掛。除了對轉輪王永不能消弭的恨,除了這人間鬼國,是我千百年來的心血基業。

我閉目,開口,聲震三界:「吾觀三界,眾生皆苦。吾觀天地,陰魂尤累。吾今以身化泉,滋養陰陽。有陽壽未盡、怨念未解、盤桓人間等無處著落者,一應陰魂,可於泉邊歇養。時辰一到,發與陰殿輪轉,重入輪迴。吾今立誓,永鎮轉輪王,永佑陰魂!人間不靖,轉輪不滅,吾道不成!」

無上大誓願,感應天地。

於是八方闊,於是八風動。

一座牌樓,巍然出現。

牌樓上先天八門符輪轉不休。

我無上法相猛地再拔高,高達千百丈,幾與我培植的冥土梧桐等高。我靠著冥土梧桐,緩緩倒地。

法相崩碎,碎成一道渾濁泉水。濁浪滔天,狠狠撞向先天八門符,一擊而碎。濁浪又轉,捲起轉輪王所有神魂血肉,在鬼門關不遠處鋪開。

人間鬼國億萬陰魂,皆跪伏於地,悲呼:「尊上!」

鬼門關洞開,秦廣王等九殿閻羅破封而出,望著縱貫陰陽、流轉時空的這一道河流。

一同躬身行禮,曰:「善!」

不見起,不見止,洶湧浩蕩永無盡頭。

庇世上無依陰魂,滌人間無盡罪孽。

是為,黃泉。

【全文完】

黃泉寫完,因為前後用時超過一周,可能很多朋友都沒看到。

整理了一下,發在專欄,方便大家閱讀。

配圖叫,英雄美人,白頭不相見。

我覺著挺合適的。

謝謝你們陪我走完這個夢,下個故事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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