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幣商和「無辜」的棋牌遊戲

蔣明戲謔地稱自己是一條「遊戲中的魚」：「只要有想賭的心，你坐公園都能賭第一個過來的是男是女。」

作者｜陳祺

蔣明的手指在發顫，屏幕上的指紋在燈光下特別的明顯。伴隨著金幣的響聲，他又一次「All IN」了。

在屏幕右上角，玩家Clown的讀條框仍然在旋轉，他面臨兩個選擇：「All IN」，或者棄牌，放棄此前投入的1000萬遊戲幣。「棄牌、棄牌、棄牌……」蔣明不動聲色地默念，雙唇小幅度的開合，他似乎已經無法控制肌肉抖動，整個人處於狂喜和大悲的分界，不知道下一秒會做出什麼行為。

一串金幣的響聲將他拉回現實，Clown同樣選擇「All IN」。虛擬荷官笑靨如花，注視著僅剩的兩位選手。

最後一張公牌翻出，「紅桃7」，Clown以同花獲勝。「X他媽的，」手機被蔣明摔出去，身體一下癱在沙發中。在剛剛過去的兩小時內，他輸掉了2000萬金幣，按市價折算大概在1500元。如果再往前推算一周，他已經輸掉超過2萬人民幣。

丨　深淵

蔣明玩的是「德州撲克」，一種起源於美國德克薩斯州的撲克遊戲。遊戲在美國的流行程度相當於中國的麻將，作為每年世界撲克大賽的重磅賽事，收視率甚至超過NBA總決賽，不少明星都是遊戲的愛好者，據傳歌手汪峰是在德州撲克牌局上結識了章子怡的父母，進而與章子怡喜結良緣。

遊戲的規則比大多數棋牌遊戲簡單：玩家拿到兩張牌作為「底牌」，對局開始，荷官陸續發出的五張公共牌，每個玩家有四次機會作出判斷和動作，決定跟注、加註還是放棄，過程中玩家要根據底牌和牌面評估獲勝概率，觀察對手的動作的同時設法用自己的動作迷惑對手，

「我開始一點兒都不會，看10分鐘就明白了，越來越上癮。」蔣明從同事的手機上第一次接觸遊戲，與每個新手一樣，當時他的運氣很旺，連續三輪，他分別以「同花」、「順子」、「三條」的牌型獲勝，收入桌上的全部籌碼。同事的賬號11萬金幣翻了一倍，變成了20萬。

這一切發生在兩分鐘內，短短的120秒，他動心了。

「說實話，人都有貪慾，我又沒什麼抵制力，平時願意賭些小錢。」在初戰告捷後，蔣明買了1000萬遊戲幣，投身牌局，「當時想掙出一輛車，就不玩了，」結果便是開篇的一幕，他在一周內輸掉了兩萬人民幣。

蔣明稱自己玩得並不大，仍然期待著峰迴路轉，連本帶利一起賺回來。「貼吧那群人玩的比我大多了，」觸樂記者在「德州撲克」、「戒賭」貼吧中發現有大批玩「德州撲克」而傾家蕩產的玩家，像蔣明一樣的輸幾萬塊的，甚至稱不上「輸錢」，頂多算是「運氣不好」，很多人在輸到十幾萬到幾十萬之後，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他們將一萬稱為「1個」，輸光之後稱自己為「癱了」，最為常見的聊天方式如下：

丨　棋牌遊戲與賭博

德州撲克在中國日漸興起，他的命運似乎和賭博產生了曖昧不清的聯繫。早在2012年，公安部在對《關於對「德州撲克」遊戲是否認定為賭博行為的請示》的回復中稱：「『德州撲克俱樂部』以『德州撲克』遊戲為名，通過繳納報名費或者現金換取籌碼參加比賽的形式，贏取現金、有價證券或者其他財物和從中抽頭漁利的行為，應當認定為賭博。」

官方不支持的態度並不是說說而已。去年4月，2015中國（江蘇）撲克錦標賽因為涉嫌賭博而被南京警方緊急叫停並立案調查，比賽的重頭戲正是「德州撲克」，據了解，現場每位參賽者需繳納3000元的報名費，購買12000的籌碼參加比賽，且可以重複購買，這也被認為是比賽涉賭的重要原因。

而在移動遊戲領域，手機遊戲作為「德州撲克」的一種實現途徑，同樣發生著似曾相識的事情。據《新京報》報道，北京一名公務員因為沉迷騰訊的德州撲克遊戲《天天德州》，2年內輸掉300萬，被單位勸退；另外一位周靜（化名）的女玩家稱，兩年給《天天德州》中充了500萬元，悉數輸光，而在他和牌友組建的名為「tx受害者聯盟」微信群中，10多名成員自述共輸掉超過2億元。

我們無法判斷這些玩家在遊戲中投入巨量數額的金錢，是因為嗜賭成性還是另有隱情。事實上不僅是德州撲克，包括鬥地主、升級、麻將等諸多棋牌遊戲，都在一定程度上為賭博提供便利。鑒於此，文化部在2007年同公安部、商務部等部門發布了《關於規範網路遊戲經營秩序查禁利用網路遊戲賭博的通知》，其中第三條：「……開設使用遊戲積分押輸贏、竟猜等遊戲的，要設置用戶每局、每日遊戲積分輸贏數量，不得提供遊戲積分交易、兌換或以「虛擬貨幣」等方式變相兌換現金、財物的服務，不得提供用戶間贈予、轉讓等遊戲積分轉賬服務，嚴格管理，防止為網路賭博活動提供便利條件。」

簡單點說，一款遊戲是否可以被定義為 「賭博遊戲」，依據三條標準：是否設置上限，是否允許反向兌換和是否允許遊戲幣交易。我們研究了市面流行的手機棋牌遊戲，答案也很簡單，幾乎所有的正規棋牌遊戲都設置了賭註上限，以及不提供任何與遊戲幣交易兌換的功能。

但是當玩家對於變現需求達到一定程度時，為了利益，總有人願意出來做一些事情。「賭註上限」是系統規定，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很難操作；但與遊戲幣、人民幣有關的業務，卻如火如荼的開展起來，幣商出現了。

丨　「幣商」

簡單來說，幣商通過買賣金幣賺取利潤，令遊戲幣兌換為人民幣成為可能，在官方渠道外構建了一套獨立的貨幣流通體系。如果沒有他們存在，金幣永遠是金幣，但在流通起來後，就讓金幣像人民幣一樣擁有了真正的價值。

在任何一款網遊中，都存在「幣商」群體，只是載體有所不同，通常以「打金工作室」的形式存在，批量操作賬號，賺取金幣售賣。通常他們通過腳本軟體，在多台機器上同時操作數百個賬號，讓利潤最大化。而棋牌遊戲的「幣商」，不用自己動手，利潤依賴倒買倒賣的差價，最關鍵的一點，他們遊走在法律的邊緣，為遊戲幣兌換人民幣提供了渠道，讓臨界線「反向兌換」成為可能。

觸樂記者加入一個名為「天天德州金幣交易群」的QQ群中，以買家身份和幣商「直通車24小時」攀談起來。

他告訴觸樂記者，現在金幣售出價為730元兌換1000萬，買入價為710元收1000萬，對於熟客，他們會直接發「73/71」幾個數字。「風聲緊，你加我小號聊。」說完這句話，他的頭像就變成了灰色。

幣商提供的價格相當於正常渠道的八折

目前遊戲內直接購買金幣的價格，最便宜的是1鑽兌換1141金幣，而1鑽摺合人民幣0.1元，換算成金幣，也就是1元兌換11410金幣。而幣商出售的價格，約為1元14500金幣，相當於正常內購的8折。

遊戲沒有直接轉賬金幣的功能，所有交易要通過正常的對局進行。玩家先通過微信支付寶付款，幣商隨後邀請玩家進入房間，進行遊戲後，幣商「All IN」，離開房間，金幣全歸玩家所有，循環往複，達到玩家購買金幣數額，整個過程用時不足兩分鐘。

顯然作為私下的交易，約束的規則只有雙方的信任。由於「先付錢」規則的存在，交易過程中買家沒有任何保護，這也使得金錢交易充滿了變數和風險。蔣明第一次就遇到了騙子。

「他的價錢便宜，賣650。」與每個受騙的玩家一樣，他將錢悉數轉入對方支付寶，然後，就被拉黑了。「受騙事兒小，也就幾百塊錢，有的「幣商」還玩伙牌，那才叫狠。」「伙牌」是指幾位玩家合夥作案，相互知道對方手牌，聯手坑對局中的其他玩家。「德州撲克算概率，根據當前局勢決定下一步行動。對於會玩的人來說，多重中之重重中之重在這張牌優勢就很大了，贏錢概率能提高50%。」而對於進入房間的不明真相玩家，他們稱之為「魚」。

蔣明曾經當過一次「魚」。他帶著1億金幣進入一間「2000萬必下場」的房間內。「必下場」為提高玩家搶奪彩池的意願，會強迫所有玩家提前下注，被稱為「必下」，沒發牌之前，8人桌的獎池就有1.6億金幣，「下了錢就不想棄，總覺著自己能贏，結果輸的越來越多。」實際上在正規的德州撲克線下賽中，絕大多數是沒有「必下」這個形式的。

當玩家在把「必下」當德州撲克玩的時候，已經很危險了。蔣明那天開局很順，幾局下來已經翻了10倍之多，「我當時貪心啊，誰不想繼續贏下去。」在隨後一局中，他的局勢仍然很好，自己算的獲勝概率「大概在60%」。但令他緊張的是，上手下手的玩家也一直在加註，最後一次翻牌後，下手玩家卻棄牌了。

「行話叫『抬轎子』，就是刺激你你不斷投注，讓你輸給另一家。」最讓蔣明憤怒的是，在牌局結束後，下手玩家不知是出於有心還是無心，將底牌亮出：紅桃3和梅花9，兩張毫無競爭力的底牌，而他在棄牌之前已經投入接近5000萬金幣。

當「必下場」和幣商團伙聯繫到一起，意味著像蔣明一樣的「魚」在不斷蒸發的水坑裡撲騰，面前只有死路一條。

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搜索 「天天德州高額 2000萬必下場 」視頻

丨　「無辜」的平台

從表面看，幣商損害了官方的利益，而且也為遊戲的賭博提供了關鍵的便利，開發商理應對他們明文禁止，但業內人員「小A」告訴觸樂記者事實並未如此。

「民不舉官不究，幣商總體對平台來說有利。幣商越多玩家套現越方便，對他們吸引力就越強，平台DAU就越高。但幣商一多競爭就來了，大幣商有能力開出比官方更優惠的兌率，比如官方100=10000，幣商開到100=12000，這樣去平台充值的少了，直接導致平台絕對利潤率低了」「小A」目前就職於某家大型棋牌遊戲開發商，他說官方一般會拚命打擊大幣商和專業的金幣工作室，做好一切準備跟蹤ID、跟蹤金幣流向，當核實IP以及身份信息後，立刻報警，請求警察協助。

而對於很多小幣商，官方的態度則顯得曖昧許多。「散兵游勇，小打小鬧的，增強遊戲活躍度，打擊起來也不划算。」大量的活躍玩家是棋牌平台生存之本，據他介紹，目前棋牌平台的盈利方式主要靠抽水，分房間抽水和比賽抽水，「玩家來玩，我們賣服務，我們的玩家很少有大量充值，通常是大批玩家10塊、20塊的充錢。」

房間抽水是指玩家在房間內打鬥地主，遊戲抽取房間總獎池的百分之多少，剩下的是玩家所得。比賽抽水則分不同梯次的門檻，交報名費，3000金幣、5000金幣，門票越貴獎勵越豐厚，遊戲從報名費里拿出一定比例，作為玩家獎金，剩下的歸平台所有。

而抽水在每個平台都不一樣，區別主要在於比例不同。「博雅抽水多，主打德州撲克。房間參與人數多，獎池厚，房間（抽水）7比賽（抽水）3；競技世界正好相反，主打鬥地主，房間人少獎池薄，鬥地主行牌過程中沒有下注，不會出現獎池累積，所以競技世界主要靠比賽抽水，大概比賽（抽水）8房間（抽水）2。」「小A」向觸樂記者說道。

每月流水的具體數字，「小A」透露國內著名的一些平台，大概能做到3、4億左右。除了正常的抽水，不少網友懷疑平台在暗箱操作遊戲，有玩家甚至稱「看到內部人員只要用滑鼠點一下，就能在電腦系統上調整控制玩家的輸贏。」

「這種說法流傳幾年了，自從棋牌平台誕生以來就有。」「小A」也聽說過，他認為在一些二三線城市的非法經營的私人平台，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但是正規公司，幾乎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像博雅這種上市公司，受到政府跟股東監管，為了坑幾個鯨魚玩家，鋌而走險，然後公司黃了，你覺著他們是傻嗎？獲利與風險明顯不成比例啊。」

在「小A」看來，作為棋牌遊戲平台，很多時候是「無辜」的，他們一直嚴格遵守國家法律法規運營。其實在《天天德州》發生幾起玩家事件後，騰訊也迅速做出回應，6月20日，天天德州官方微信公眾號發布一篇名為《騰訊向網路賭博等非法行為全面宣戰！》的文章，其中提到「團伙作案讓用戶遭受極大損失，違反了國家明文禁令，構成了賭博違法行為。」為此，他們已成立「打擊網路賭博」的專業團隊，全面向賭博等違法活動宣戰，並將聯動警方進一步打擊平台上的賭博團伙。

騰訊官方表示目前他們已經關閉「2000萬必下場」的玩法，對幣商嚴加限制：會根據賬號的行為特徵進行判斷和加以限制，對於涉及買賣行為相關的關鍵詞進行屏蔽，對發表買賣關鍵詞的賬號進行發言限制，對排行榜進行每日巡查，對頭像、昵稱有交易信息的賬號進行處理。但在回應的最後，就這樣一句話：

「但由於官方難以掌握和監控其線下交易行為，因此也很難以此作為證據，對相關賬號進行封號處罰。」

丨　法律與人性

「先不提這些棋牌遊戲平台，賭博本身就是一件挺讓執法者頭疼的事，因為既可以做行政處罰（就是最多15天那種），也可以做刑事處罰（蹲監獄那種）。」一位律師向觸樂記者說道。依據《治安管理處罰法》第七十條：以營利為目的，為賭博提供條件的，或者參與賭博賭資較大的，處5日以下拘留或者500元以下罰款；情節嚴重的，處10日以上15日以下拘留，並處500元以上3000元以下罰款。

不可否認的是，棋牌平台一定程度提供了便利條件，但究竟是娛樂還是賭博，很難界定。「村裡打麻將的老頭，其實是真的賭錢，但他們堂而皇之地說自己在娛樂，你也沒辦法。」他認為法律規定是規定，但現實執行起來，就是另一碼事。「這些棋牌遊戲其實和快播一樣，在打擦邊球。他們完全可以為自己辯解，『我們只是平台啊』，但每個人都知道，他們肯定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情況。」

備受人們關注的快播案年初一審、6月二審，到現在已綿延大半年之久。快播CEO王欣在庭審中指出，快播本身是不具備傳播屬性，對於公訴人問及伺服器中存在大量不良視頻，王欣稱伺服器是緩存伺服器，是網民播放網路視頻自動緩存的數據，存儲的是碎片，並非完整影片。即便如此，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作出行政處罰決定，責令快播立即停止侵權行為，並處以非法經營額3倍的罰款26014.8萬元人民幣。

「你可以說棋牌遊戲提供了場地，但場地怎麼理解，我想騰訊、博雅、聯眾的法務絕對早就想好了辯解的套路。」他進一步解釋，法無明文規定即自由，如果沒有最新的司法解釋明文規定說線上房間也是場地，那它就真的不是場地，誰都沒轍，「中國是成文法國家，就按照《刑法》的規定一字一句的來，不允許國家機器隨意解釋，沒規定就是合法的。」至於反向兌換，律師認為遊戲內只要沒有明確的功能，就是安全的。「真出了事，遊戲公司肯定就把幣商賣了。」

遊走在法律的邊緣，棋牌遊戲和賭博，似乎永遠找不到一個清晰答案。「賭博是基於人性層面的東西，把棋牌遊戲平台換成任何一種能勾引賭博慾望的東西都成立。如果把所有棋牌遊戲平台都關了，罰幾億人民幣，這些輸錢的人，就不賭了嗎？不可能。」小A認為最根本的原因，還是要歸於人性，平台只能儘可能規範制度，減少賭博的便利，「如果打擊整個行業，就真的太腦殘了。」

就像蔣明在整個受訪過程中，一直認為是自己的運氣不好才導致最近輸錢，表示準備修整一段時間，賺點錢，然後重新回到遊戲之中。最讓人不解的是，在採訪過程他為自己的行為而懊悔，對遊戲中打伙牌的對手深惡痛絕，咒罵過遊戲不下30次，卻仍然願意嘗試，問觸樂記者有沒有更好的平台推薦。

「只要有想賭的心，你坐公園都能賭第一個過來的是男是女。」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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