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解的東方史詩——《無極》

提到陳凱歌，大家首先想到的，是《霸王別姬》。

很多人認為，《霸王別姬》是中國最偉大的電影，沒有之一。

也有人認為，這是陳凱歌拍過的，唯一的好電影。

《霸王別姬》讓陳凱歌走上了國際巔峰，拍得的確好，我承認。

但在我個人心中，《霸王別姬》和陳凱歌的另外兩部電影，不分伯仲。

一個是繼承了黑澤明衣缽的《荊軻刺秦王》。

怪誕的風格，讓我看到陳凱歌的藝術野心。

一個是超越時代的寓言史詩《無極》。

東方寫意大手筆，讓我看到陳凱歌的文化底蘊。

我知道，很多人會笑我。

《無極》初上映時，惡評如潮。

惡搞短片《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點擊率比電影還高。

豆瓣評分4.6，公認的爛片。

這部電影，也把陳凱歌拉下了神壇。

從此之後，陳凱歌萎靡不振，沒人再給他投入如此巨資拍電影。

但陳凱歌不但不服，還曾揚言：「十年之內你們不懂《無極》，以後就會明白了。」

如今，十一年過去了。

我自信，自己已經看懂這部電影80%。

不吐不快。

首先說一點——

曾經爆火的惡搞短片《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乃嘩眾取寵之作。

但要想解讀《無極》，還真得從饅頭說起。

二十年前，海棠樹下，窮女孩傾城從死士手裡找到一個饅頭。

然後無歡跑過來，對傾城說，這個饅頭是我的。

想要，就得做我的奴隸。

傾城假裝答應無歡，然後把他打倒，搶了饅頭。

她不想做奴隸。

諷刺的是，傾城最後還是做了奴隸。

奔跑中，她不慎把饅頭掉入水裡。

她急得哭了。

這時候，滿神出現。

滿神變出來個饅頭，送給傾城，並對她說——

「我可以給你天下最好吃的東西，最美的衣服，最強大男人的寵愛。但有一個條件，你永遠也得不到別人真心的愛。「

傾城答應了。

從此以後，她成了物質的奴隸。

「饅頭」象徵什麼？

這裡，我說一個我媽和我講過的，真實的故事。

她和陳凱歌是同代人。

我媽：「我上學的時候，大家只吃得起粗糧，有一個同學家裡富裕，她媽每天給她帶個饅頭吃，我們都羨慕極了。後來我家裡也富裕了，我就讓我媽也給我帶饅頭。在同學裡面，我能吃到饅頭，感到無比驕傲。」

饅頭，象徵物質，象徵虛榮。

這不是牽強附會。

《無極》在我印象里，是中國的第二部「魔幻現實主義」電影。

另一部，是姜文的《太陽照常升起》。

《無極》的世界雖然是架空的，但它無處不在影射現實。

傾城，影射的是某一類女性。

她答應滿神的條件，和拜金女那句「寧在寶馬哭，不在單車笑」，是一個意思。

古往今來，中國的女性，大多得不到真愛。

直到新中國之前，主流的婚姻觀還是「一夫一妻多妾制」。

只要「養得起」，男人可以有很多老婆。

而女人的想法，大多是「大老爺賞奴家飯吃，自該感恩戴德」。

「女子無才便是德」

「男人負責賺錢養家，女人負責貌美如花。」

這兩句毒雞湯在古今的盛行，證明了傾城的選擇並非個例，而是一種普世現象。

無歡抓住傾城後，把她囚在鳥籠里，給她套上翅膀。

就是在諷刺這一類女性，像鳥一樣，只能被餵養觀賞，而不能自由地愛。

傾城這一十分壓抑的女性角色，其實早在陳凱歌的首部電影《黃土地》里，就有了雛形。

《黃土地》里的翠巧，一生被命格擺弄。

長得十分可愛，但因為貧窮，不得不嫁給一個老丑。

好不容易遇見一個八路軍，對自由心生嚮往，卻被另一個體制拒絕在外。

傾城，就是無極世界裡的翠巧。

只不過，翠巧這個角色令人絕望。

影片最後，翠巧在追逐自由解放的過程中，死了。

而傾城，被崑崙從鳥籠中解救出來。

但，也只有依靠男人，她才能獲得短暫的飛翔。

想找回自己心愛的人，都得依靠另一個男人。

這是身為某一類東方女性的悲哀。

《無極》表達的主題很廣，但實際上，可以凝練成一個——

人性解放。

崑崙是一個奴隸，被體制化的，喪失自我意識的奴隸。

他生活的方式，和牲口沒有什麼不同。

有肉吃，就行。

沒經歷過陳凱歌那個時代的朋友，可能很難知道「肉」的重要性。

我簡單舉個例子，以高顏值著稱的音樂人高曉松，說過一段話——

「我從那個時代過來，能擁有今天的生活是想都不敢想的。我小時候有兩個夢想：一個豬肘子沒人分，一個頭髮長長的姑娘。人生就已足矣。」

豬肘子，是排在姑娘前面的。

我看過陳凱歌的自傳，命途十分坎坷。

他的所有電影，無論寫實還是寫意的，實際上，都是他個人對這俗世的看法。

《霸王別姬》里，小四領頭批鬥他的養父程蝶衣、段小樓。

而在陳凱歌的個人經歷里，文革時期，他作為紅小兵，動手打的第一個人，正是被批鬥的，他的父親。

陳凱歌所有電影的主角，無一不是因為外界因素，而十分壓抑。

受盡磨難的程蝶衣、被命運主宰的傾城、被輿論欺壓的葉藍秋、入世後慾望難抑的何安下。

他們四處飄零，無可奈何，冥冥中彷彿有一股不可抗的力量，主宰著一切。

《無極》里的滿神，就是命運中的，不可抗力量的化身。

她見到大將軍光明時，身穿鬼魅紅袍。

紅色，象徵慾望。

大將軍光明，戰無不勝，個性孤高自傲。

而滿神的預言逐一被驗證，逐漸讓光明走向絕望。

傾城追逐愛情，但她不得真愛。

崑崙渴望自由，但他是個奴隸。

光明自負滿滿，最後敗給權力。

在宿命面前，每個人都是失敗者。

你以為你有很多路可以選擇，但四周有很多看不見的牆。

你的命運，早已被滿神定格。

《無極》就是一場宿命式的悲劇典型。

影片最後，留下一個抽象的開放式結局。

「命運可以改變，就像時光有時倒轉，春天雪花飄飄，生命可以從頭來。」

崑崙和傾城，進入了「無極」。

最後一幅畫面，定格在海棠花，又名斷腸花，象徵痛苦的愛情。

「無極」到底是什麼意思？

它取自道德經，和「太極」「道」，以及我筆名中的「罔極」，意思相近。

無窮盡，無邊際，擁有無限的可能性。

電影的結局，正是借用了道家的這一哲學思想。

我認為，東方電影和好萊塢電影之間的文化差異，挺大的。

好萊塢更注重情節、寫實、力圖全世界都能無障礙看懂。

好萊塢的魔幻，是蕩氣迴腸的《魔戒》和淺顯易懂的《哈利波特》。

華麗的外殼包裹無華的思想，看起來舒服過癮。

而東方的藝術，是國畫的留白、詩經的自在、四大名著的人間關懷。

比如高畑勛，晚年一定要拍出《輝夜姬物語》。

即使票房賠本，即使不被當代的大多數認可，他還是要拍。

因為，即使衰落，這也是我們的文化，我們藝術的根。

我看《無極》的許多時刻，和看《輝夜姬物語》的心情十分相似。

它的背景不是中國，也不是日本，而是一個架空世界的，神秘的古東方。

這裡面有神仙，有俗世，有禍國的蘇妲己。

而唯一和現實世界相符的，不變的，是人性。

傾城最後，並沒有向命運屈服。

就算明知不能長久，她還是要愛。

崑崙最後，擺脫了體制化，擺脫了奴性。

懂得了渴望，擁有了自由。

他們都清楚，這一切只是短暫的。

崑崙和傾城，永不能相愛。

而最重要的是，當你深知這一點時，你還要不要付出，要不要追求。

陳凱歌的答案是，無論如何也要。

網路時代興起後，這樣的浪漫史詩並不討喜。

就像雲舅說的，因為你不信。

比如這段台詞——

「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見的，就像風起雲湧、日落月升。就像你不知道樹葉什麼時候變黃，嬰兒什麼時候長出第一顆牙來。就像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愛上一個人。」

你信嗎？

而在情節之外，我不知道，大家的審美是怎樣的。

我用一百寸的投影儀，播放24G的藍光原盤，看得如痴如醉，一秒都未齣戲。

國產的其它「魔幻大片」，普遍是這樣的——

挑部相對好些的，也不過是這樣——

一股子殺馬特味。

而《無極》是這樣的——

的確，6、7、80年代的人，可能也很難接受這樣的畫面造型。

而我問過幾個90後朋友，其中有學美術專業的，都說《無極》是一部很美的電影。

這張劇照，我想足夠秒殺很多國產大片——

我連續刷了兩遍電影。

聲音樂，也是世界一流。

這樣一部詩化寫意的好電影，被屢次惡搞。

豆瓣評分比《三打白骨精》還低。

我真的感到心酸。

誠然，《霸王別姬》是公認的偉大電影，我也喜歡極了。

這是因為，陳凱歌把他眼中的世界，實實在在，又不失藝術性地表達了出來。

好萊塢般的情節敘事，自然適合所有觀眾。

而實際上，《霸王別姬》初上映時，國內的很多學者和教授，覺得陳凱歌反而退步了。

因為《黃土地》《孩子王》《荊軻刺秦王》，擁有逼格極高的藝術風格，甚至是前所未有的電影語言。

當然，這些電影和《無極》一樣，不十分適合普羅大眾。

《荊軻刺秦王》

而《無極》，就是陳凱歌向這一獨特藝術風格的回歸。

的確，現在看來他失敗了。

但要知道，幾乎所有偉大的藝術家，都很難得到當代人的認可。

豆瓣評分，逐漸開始逆襲。

《封神傳奇》這種糟蹋文化的玩意，還在持續生產。

十一年過去了，我沒看到一部比《無極》更優秀的魔幻電影出現。

我相信，時間會為它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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