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漓盡致《竹光侍》:松本大洋的狂放與雕琢

文:焦叢(豆瓣Ubu)

松本大洋的故事題材從不重複,覆蓋從流浪兒童的街頭械鬥到孤兒院孩子的平淡日常,從少年的熱血乒乓到武士浪人的傳奇江湖再到未來世紀的科幻戰爭,各個領域。題材始終在變,但作品背後的氣質,也就是讀者常說的閱讀中體驗出的「美好」,卻從未改變。氣質是一種複雜而難以言說的東西,但仔細想來,如果一定要將之命名,我會稱其為「松本大洋式的狂歡」。

個人認為,單從講故事的角度來說,松本大洋算不上頂級高手。相信他自己也並不醉心於敘事,以至於他坦言後來不想再構思情節,就找到永福一成,於是才有了在敘事層面堪稱其巔峰的《竹光侍》。

宏觀的敘事結構方面,除去日常向的《Sunny》,松本大洋的作品大多在呈現衝突與衝突的和解,《乒乓》《惡童》《吾》《竹光侍》莫不如此。最主線的衝突無非是對抗性的幾對關係如何變得愈發緊張,直到劍拔弩張,交鋒高潮,最後以某種方式達成和解。在《乒乓》里的衝突是少年們的比賽,《惡童》里是幾方勢力對城市處置權的爭奪,《吾》里是虹隊的成員對叛逃者的追殺,《竹光侍》里是宗一郎與木久地的決鬥。作品的結尾實際上通常是曖昧平緩甚至有幾分潦草的:比賽結束了,它不過是少年成長中一出驚心動魄的青春回憶;黑跟白團聚了,但城市改造的大潮終將來襲;吾與女人回到了沙漠,過著最自由的原始生活,而星球的戰爭與和平難以預料;宗一郎沒有死,仍然滿臉笑意。

松本大洋在作品中常提及四季變遷,而其故事發展也如四季,起承轉合富有節奏。到達結尾之時,彷彿又回到了最初未被打破的平和。過往如同一部喧鬧的戲劇。這種輪迴狀的敘事線在暗示,重點並不是事件的最終走向,而是在戲劇中悉數登台的各角,他們的悲傷與歡喜,死亡或成長。

松本大洋敘事中的一個特點很好地體現了其對人物的關註:視角的轉換。其作品的視角並不局限於故事的主角,主角的敵手、次要角色乃至過路人,都被或多或少給予了話語權。在《吾》里,有追蹤者的視角,有papa的日記,甚至還有過路女人的心境。而發展到《竹光侍》,則到了萬物有靈的地步。不僅有阿勝的視角,捕快與侍從的視角,連動物的心理活動也被順手提及。很多時候旁者的心境對於主線故事的發展並無推動作用,看起來更像是一種跳脫與遊離(貓狗的對話又如何影響決鬥呢)。然而正是這種散漫的路數,說明每一部作品都並不是獨屬於某一兩個人的故事,而是眾生的舞台。

轉換的視角得以支撐起豐滿的人物。豐滿人物呈現出的是善惡的模糊,世事的矛盾複雜。具體的「故事」在拆解道德的「概念」。

人內在的矛盾衝突是松本大洋常涉及的一個主題之一。《吾》裡面的王曾看見深不可測的黑暗洞穴,那本該是Viktor這樣殘暴之人的居所,但Viktor自殺前志在必得地說,他將住進王的身體。至於《竹光侍》,木久地也可以說是宗一郎掙扎著想要擺脫的仇恨與暴力的幻影。在鄰里眼中和藹可親的宗一郎,也的確具備那位刀疤大人所說的「惡鬼」之力。對於至善與烏托邦,松本大洋從不吝嗇對它們的懷疑。他相信它們的脆弱,其脆弱與其說在於無力對抗外敵,不如說在於無力抵禦內部壓抑元素的釋放。自爆帶來土崩瓦解。《吾》裡面的王在森林裡造出幻境對士兵大開殺戮,被趕來的吾一槍射殺。表面上極為誘人的「善」,隱藏著強烈的崩壞的傾向。這倒是日本文藝作品中常見的一種設定。

另一方面,純粹之惡也並不存在。《惡童》里的黑社會的老大面對背叛了自己的徒弟,意外地沒有了脾氣。更經典的是《竹光侍》里的木久地。他斬人如麻,但用「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給陪伴自己的那隻老鼠命了名,也會毫不猶豫地救起陷進泥潭的老馬。此種暴戾與柔情的雜糅使得木久地成為一個鮮活的反派,而非平面式的惡的代名詞。

對於善惡的超越可能帶來冷漠的旁觀之感。然而松本大洋的作品中充溢著情感。有時候是來自某些人物對周遭事物的溫柔。例如《Sunny》里春男對女孩子的安慰,宗一郎對孩子們的關照。有時候是對個體生命體驗的抒情,此種抒情尤以死亡場景為代表。例如《吾》裡面No.6和剛剛才愛上的女人道別,趕赴更重要的追殺任務。臨走前他決定跟女人的孩子再騎一圈馬,敵人就在這時從遠處擊穿他眉心。一顆血滴到小孩的臉上,讓他以為下雨了。No.6向後倒下,腦海中浮現出跟女人以及她的小孩其樂融融的景象。實際上這是一種經典的悲劇表現手法,暗示著死亡使得生的諸多願望成為「不再可能」。但更多時候,一些簡單的描繪背後流溢的是漫畫家本人的柔情。《竹光侍》中[朋友]一節尤為有趣。河狸精怪變成小女孩,勸誘打水漂的小男孩。雖是誘拐兒童的情節,卻傳達得富有童趣。

值得一提的是,松本大洋對於情緒的渲染與表達是極為高妙的。他擅長將情緒推到極端,在接近頂峰時突轉或驟停的懸置筆法,以克製為力道。《吾》中No.4和瑪特羅西卡旋轉舞蹈,大畫面。Viktor的暗殺其實就在這時候發生,但作者並未直接交代。之後吾走入沙漠,終於找到他們的屍體,悲泣。大畫面。接下來主線故事中止,進入了回憶。《Sunny》中,被放到托兒院的阿靜想像自己乘車回家,眼淚馬上就要奪眶而出,大畫面卻跳轉開,沒有繼續。

松本大洋對「自然」的迷戀是其超越性的體現與結果。自然可以指動植物的自然界。《惡童》里白熱愛動物;《吾》裡面有許多奇妙的動植物;《竹光侍》中同樣有個性異常可愛的貓狗。但自然更是心性的境界,它以孩子般的天真、瘋癲、愚痴為表現形態。在《吾》里,瑪特羅西卡原本是極智慧的造物,某天智識的部分卻不辭而別,成為只會暴食的女人。但顯然這是自我保存的隱匿之道。《竹光侍》里,宗一郎來到江戶,心性卻仍是那個跟山對話的少年。對一切抱有好奇,充滿想像。他能和孩子們打成一片,和貓狗聊天,甚至喊停雷神,也就毫不意外。大三郎是另一個天真的人物。他充滿對古典時代的英雄懷想,又有一保守的隨從,於是很有幾分堂吉訶德的影子。最後無異於自殺的一場「戲」,徹底模糊了現實與戲劇、清醒與瘋狂、悲哀與極樂乃至生與死的界線。令人驚嘆激奮,也令人潸然落淚,十分精彩。

可以看到在大三郎之死一節中松本大洋超現實筆法的表現力。可以說,松本大洋的魔幻手法既符合作品的需要,也恰好流露出其本人的狂放恣意。超現實的場景與元素在過往作品中便不罕見,及至《竹光侍》,其「狂」已在切換自如的蒙太奇與水墨的肆意揮灑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松本大洋極好地利用了漫畫這種平面視覺敘事媒介的特點,很多時候讓人一時分不清哪些是寫實,哪些是幻想與傳說。彷彿意在給讀者以半醉半醒的微醺之感。

曾聽到一些並不甚了解松本大洋作品的人評價其畫風,稱「不專業」,「詭異」,甚至「醜陋」。對於其筆法專業與否,不必多說,相信有一定美術素養、閱覽過其多部作品的人自有定奪。對於美與否,筆者倒是覺得,這正是松本大洋另一層面的恣意。其躬耕於視覺表達領域,但並不以傳統的美醜概念為束縛,乃是對自身的超越。敘事中,面孔將不再以美醜為劃分,而被情節與情感雕琢出獨特的神韻。只不過這其中奧妙須結合起作品中的狂歡精神來看,自然是匆匆一瞥之人難以體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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