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學醫八年後,我決定不再做醫生
人物簡介
馮唐,男,原名張海鵬,金牛座,1971年生於北京,現居香港。詩人、作家、醫生、商人、古器物愛好者,2013第八屆中國作家富豪榜上榜作家。1990年-1998年就讀於協和醫科大學,獲臨床醫學博士,婦科腫瘤專業,美國Emory University Goizueta Business School 工商管理碩士。
頂著醫學博士的頭銜,馮唐曾表示,「學醫的時候,覺得希波克拉底誓言老土,一點不鏗鏘,不如「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之類,一點不振奮,不如「得志行天下」之類。現在重看,覺得還是樸素的基本的東西更接近真理。這些樸素的基本的東西做到了,80%的問題也就解決了。」
他寫下一篇文章——《大醫》,以和希波克拉底對話的形式,講述了他放棄做醫生的心路歷程:
希波克拉底:
見信好。
1990年到1998年,我在協和醫科大學認真學過八年醫術,正經科班念到醫學博士,從DNA、RNA到細胞到組織到大體解剖,從生理到病理到藥理,從中醫科到內科到神經科到精神科到婦產科。十多年前,學完八年醫術之後,飲酒後,嘔吐後,枯坐思考後,我決定不再做醫生。
當時決定不做醫生,主要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懷疑醫生到底能幹什麼。
學醫的最後三年,我在基因和組織學層面研究卵巢癌,越研究越覺得生死聯繫太緊密,甚至可以說,挖到根兒上,生死本來是一件事兒,不二。多數病是治療不好的,是要靠自身免疫能力自己好的。我眼看著這三年跟蹤的卵巢癌病人,手術、化療、複發、再手術、再化療,三年內,無論醫生如何處理,小一半的死去,緩慢而痛苦地死去,懷著對生的無限眷戀和對死的毫無把握,死去。
第二個原因是擔心做醫生越來越艱難。
其實,學了一陣兒醫之後,我基本明白了,醫學從來就不是純粹的科學,醫學從來就應該是:To cure, sometimes. To alleviate, mor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偶爾治癒,常常緩解,總能安慰)。我當時擔心的是,這麼做,除了救死扶傷的精神愉悅之外,醫生還能收穫什麼?完全沒有足夠的經濟基礎,醫生又能精神愉悅多久?人體組織結構和解剖結構之上有疾病,疾病之上有病人,病人旁邊有醫生,醫生之上有醫院,醫院之上有衛生部和發改委和財政部,醫院旁邊有保險機構,保險機構之上有保監會和社保部。在現代社會,醫生治療病人,從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商業活動。在醫療衛生上,國內強調平均、平等、「全民享有醫療保健」,強調計劃調節、遠離市場。「葯已經那麼貴了,就只能壓低醫生的收入,醫院就只能以葯養醫。」美國的醫生收入好些,但是,不但訴訟橫行,而且也從根本上解決不了公平和效率的平衡問題:「如果新生產出一種救命的藥物,成本十萬,定價一千萬,合理嗎?應該管嗎?新葯定價一千萬,是應該給付得起的病人吃呢,還是應該給所有有適用症的病人吃呢?美國30%的醫療費用花在兩年內要死的人群上,合理嗎?」
醫學院畢業之後,不碰醫療十多年之後,現在主要的衛生指標(平均壽命、新生兒死亡率等等)越來越好,醫療環境卻似乎越來越令人擔憂:整體素質加速變差的醫護群體,將多種不滿發泄到醫護個人身上的加速老齡化的病人群體,只湊熱鬧、求聳人聽聞、基本不深入思考的自以為是的媒體。
和過去一樣,醫學生繼續窮困,繼續請不起美麗的護士小姐吃宵夜。和過去相比,小大夫更加窮困。房價比過去高五倍到十倍,原來在北京三環邊上買個二三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騎車上下班。現在在「泛北京」的河北燕郊買個二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太遠,騎車上下班不可能,懷孕了,擠地鐵和公交怕早產,想買個QQ車代步,北京市車輛限購令出台了。小大夫熬到副教授,醫院裡同一科室里的正教授還有四十多名,一周輪不到一台手術,每次手術都是下午五點之後開始。和過去相比,大大夫的挂號費漲了點,還是在一本時尚雜誌的價格上下,一上午還是要看幾十個病人,還是要忍尿忍屎忍餓忍飢,每個病人還是只能給幾分鐘的問診時間。大醫院繼續像戰時醫院或者災後醫院,從黑夜到白天,大醫院到處是病人和陪病人來的家屬,目光所及都是臨時病床和支起的吊瓶。病人繼續不像人一樣被關懷,沒有多少醫生能有時間和耐心去安慰、緩解、治癒。
和過去不一樣,除了窮困,醫生開始有生命之憂了,個別享受不到基本服務的病人開始動手了。「幾年前我們還只是隔幾個月激憤一次,現在已經變成每隔幾天就要激憤一次了。一個月的時間,一個醫生被患者砍死,一個醫院主任生殖器被踢爛,人民醫院某主任被毆打至骨折,南昌醫鬧與醫生百人對打」,「鑒於人身安全越來越受到威脅,我們科的醫生已經準備組團學習功夫了,教練提供的選擇有:詠春拳、跆拳道、搏擊、散打。不知道該學哪個?」
病痛這個現象和生命一樣共生,醫生這個職業同刺客、妓女和巫師一樣古老,如何能讓醫生基本過上體面的生活?如何讓病人基本像人一樣有尊嚴?我重讀你2400年前寫的醫生誓言,尋求答案。
2400年前,你發誓:「醫神阿波羅、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諸神作證,我,希波克拉底發誓。」
所以,第一,醫生要存敬畏之心,敬神、敬天地、敬心中的良心和道德律。哪怕面對極端窮困的利刃,哪怕面對病人的利刃,都不能忘記敬畏之心,要有所不為。
2400年前,你發誓:「凡教給我醫術的人,我應像尊敬自己的父母一樣,尊敬他。對於我所擁有的醫術,無論是能以口頭表達的還是可書寫的,都要傳授給我的兒女,傳授給恩師的兒女和發誓遵守本誓言的學生;除此三種情況外,不再傳給別人。」
所以,第二,醫術是門手藝,醫生要延續這門手藝,要精誠團結,要彼此親愛。
2400年前,你發誓:「我願在我的判斷力所及的範圍內,盡我的能力,遵守為病人謀利益的道德原則,並杜絕一切墮落及害人的行為……無論到了什麼地方,也無論需診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對他們我一視同仁,為他們謀幸福是我惟一的目的。」
所以,第三,病人的利益高於醫生的利益。病人首先是人,病人在病痛面前一律平等。醫生不應有任何差別之心,病床上、手術台上沒有貧富、貴賤之分,醫生儘管不能保證病人享受同樣的藥物,至少能保證給予病人同樣的安慰和照顧。
在你的誓言之外,我想,為了「讓醫神阿波羅、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諸神賜給我生命與醫術上的無上光榮」,醫生還要有足夠的收入。任何好的發展中國家的醫療體系都採取雙軌制,不過分強調絕對公平,在保證基礎醫療的同時,提供高端醫療服務滿足差異化的醫療需求。我堅信,在這個每年為LV貢獻25%銷售額的經濟高速發展的國度,有足夠的人願意為自己的醫療付出合理的價錢。如何建立此雙軌制,這裡不一一細講。
在制度、體制和世風基本改變之前,我還是建議醫生面對利刃要學會保護自己,苦練逃跑。每天研習醫術的同時,研習凌波微步和五十米加速折返跑。為了逃跑方便,建議參考胡服騎射,變白大衣為白長褲。
希波克拉底,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馮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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