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生(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一
正午時分,外面的叢林蟬聲四起,方常身體中孕育著另外一個屬於我的生命,這是多麼奇妙的事情:我將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與我血脈相連的人。我看著方常,激動得不知所措。方常臉上掛著興奮,嘴裡卻說,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做伐子,離開這裡,去有人的地方,去有醫院的地方。」
「忽然決定要離開這裡,還真有點捨不得。」
「我也捨不得,但孩子最大。」
「孩子最大。」
你不是最想有個孩子嗎?」
方常笑起來,使勁點頭,又伸出手捏我的臉,「我要當媽媽啦!」
我把方常抱起來,方常大喊,放我下來,「我是孕婦,我現在是孕婦。」
「哎呀,都給忘了。」
方常使勁掐我,「叫你亂弄,你這個白痴。」我叫幾聲,她又忽然鑽進我懷裡:「可我很緊張,好像以前讀書的時候,第二天就要考試,可什麼都還沒複習。」
「怕什麼,我們出去,找醫生,他們會告訴你怎麼做。」
「你什麼時候開始做筏子?」
「明天,雨季要來了。」
整個下午的時間,我們沉浸在類似癲狂的幸福里,肆意想像孩子到來的各種時刻,怎麼哄住哭聲,怎麼換上尿布,怎麼擦乾淨小手,送他進入幼兒園。夜晚還沒來,方常就早早地上床去了,她閉著眼睛翻來覆去,天快要亮的時候才睡著。我走到石洞外面,看著園子里的一切慢慢在曦光中蘇醒。雞先叫起來,接著是羊。大地沐浴在光明當中,色彩各異的菜上掛著露珠,在日光下生出光輝。烏龜從水裡出來,爬到岸邊吃菜里的嫩芽。河道里魚也開始聚集,河面盪出一圈又一圈金色的漣漪。鳥鋪天蓋地地來臨。它們停在樹上,牆頭,石壁邊,嘰嘰喳喳叫著-----這是我的園子,可我要離開了。
我偷偷起來準備早飯,切了熏肉又煎了兩個蛋,弄了一些腌菜,還煮了地瓜湯。我把這些東西一盤盤地擺在桌上,盯著它們看,直到方常醒過來。她看到這些時,眼睛裡有幸福的神采。我們一起吃了飯,走的時候方常親了一下我的嘴,這種舉動在平時是壞上那麼一下的暗號,但是今天,它像一團蜜,塗在嘴巴里。
我來河道旁的竹林,邊砍竹子,邊把會的所有小調哼了一遍。試想數個月前,一枚類似兩棲綱無尾目動物幼蟲的東西從我的身體的某個部位出發,它趕在數億同類的前面,穿過曲折迂迴的河道,來到終點,與另外一枚狀似球體的單細胞結合。為資鼓勵,我要給這個小東西取一個金光閃閃的名字。他會長出圓圓的臉蛋,肥嫩的小手,會喊爸爸媽媽,再大一點,甚至還會撒嬌使壞。想到這裡,我就會在荒蕪人煙的叢林里笑出聲來。對於一個在叢林里活了十一年的人,竹筏確實不算什麼東西。黃昏的時候,一個可以乘坐兩個人的筏子已經成型。我回石洞晚了,方常已經做好晚飯,坐在有光的地方讀著《聖經》。她見我回來,說:「我已經給孩子取好名字了,男的叫迦南,女的叫歌珊。」我大概知道一點這些《聖經》的典故,所以說:「好啊,這些地名用來做名字都好聽。」方常忽然高興起來,說:「咱們在這兒呆了這麼久,都沒給它取名字。」
「那取一個吧。」
「也叫這裡迦南吧。」
夜裡的時候,我們又想到一些問題——沒有任何人能保證方常不能懷上雙胞胎。也就是說,我們應該多準備幾個名字以備不時之需。所以,在入睡之前,取名字變成了我們樂此不疲的娛樂。這件事情我完全依照方常的意思,男人在行樂的時候播種,女人則要承受十個月的近似於被寄生的過程,如果她們再沒有為孩子命名的權利,未免就太不近人情了。但有時候,方常取的名字比較容易產生誤解,比如,方常說男的叫迦南,如果龍鳳胎,小女孩就叫迦錦,當時我說,我不想我們小孩的名字老被男人在那個時候叫著。方常楞了半響,然後開始笑著捶我的肩膀。取名字取累了,我們就開始想像孩子的模樣,方常認為她會生一個女兒,有大眼睛和長睫毛,喜歡唱歌和笑,熱愛這世界的一切。我覺得應該是個男孩,虎頭虎腦,熱情但不善言辭,有凌厲的眉眼,還要有一股生猛的血性。
方常站在這座叢林最後的藝術品前面,已經是七八天後。我懷疑到後面我自己故意放慢做筏子的速度,似乎這個叢林里我所有眷念的東西,只要這麼一去,必定不再復返。有時候我做著筏子,忽然會停下來,看著眼前的東西發獃。我熟悉這裡的一切,十一年,十一年了。我可以在這裡做任何我想做的,可是外面的世界呢,變成什麼樣子,我還能在那裡活下去嗎?好像這片叢林就像一個沒有圍牆的監獄,那條分隔文明與荒蠻的河道,起初我憎恨它,接著習慣它,最後,我開始依賴它。
我的渡船是這樣的,它由粗竹綁成,靠著烤過的藤條緊密連接。筏子前面還有一個可以坐的椅子。四角是中通的大竹杆子,有粗藤從裡面穿出來,掛於懸在河上的兩條更粗的藤子上。
「幹嘛要這樣連著,直接划過去不就可以了?」
「你看那裡。」我指向河面。「有個漩子,怕筏子划過去,會被吸進去。我沒划過,這樣穩一點。另外,這裡水流有些快。如果我沒劃好,衝到下游就不知道是什麼水況了。」
「夠結實嗎?」
「載兩個人絕對沒問題。」
「是三個人。」方常更正道。她指著頭上兩條粗壯的藤索,問,「你是怎麼把它們弄到對岸去的?」
夏末的雨水讓兩條藤索濕漉漉垂在半空,它們像連接生命與新世界的臍帶,掛在對岸的樹杈之間。我指著河岸邊亂石堆上綁著龜殼的的竹子,它們是答案。兩天前,有一枚綁著藤索的石頭放在龜殼裡,一個肌肉健碩的野人將它彎成弧形,鬆手的時候,竹子劃破當天朦朦的細雨,發出弓弦出箭時的聲音,掛著繩索的石頭飛起來,落在對岸下游大約五十米的大樹杈上。
「你弄了多久?」
「大約一百來次,我想要一個斜度,這樣會好劃。」
方常又問:「我們什麼時候走?」
我想了一下去年的雨季,說:「明天,雨季要來了。」
我們回到石洞,把動物放了。雞先是跑開,但過了一會又回來,在河道邊上轉。羊就在對岸喝水,不走遠,盯著自己的圈看。我忽然有些難過,好像流放了另一部分的自己。正午過半,我放下橋,去到溪邊,最後一次叼著竹管跳進水裡。
閉上眼睛,好像關掉一扇門。世界失去色彩,耳邊是水流聲。我就這麼靜靜地躺著,烏龜游過來,靠著我的身體游,以後還會再見到它們嗎?即使見到,它們還認得我嗎?看著天,叢林起風了,但陽光照舊熾烈。雲壓得很低,從那一端飄過來,很快就消失在視野里。眼睛開始疼了,我從水裡起來,打了幾隻蒼蠅,餵了豬籠草,黃昏來了。
我們連夜收拾行李,方常帶了一件狐皮的披風,一個背包,和幾顆背痛,她說要帶點種子回去種下,來年想念此地,可以再吃它。我帶了兩把磨損得很嚴重的砍刀,弓弩和箭,快被方常翻爛的《聖經》,一個放著食物與水的包,還有一捆備用的藤索。這夜我沒有睡,在黑暗裡坐在那裡,一會摸摸陶缸,一會敲敲竹筒,一會走到外面,看月光下的叢林。
我想把整片林子背起來帶走,可人生有時候就是一個單選題。但一想到我們的孩子,又開始高興起來。他要是男孩,我就帶他去打獵,登山,釣魚,告訴他做一個正直勇敢的人,這樣就夠了。如果是女孩,就讓方常教她。月亮下到石洞的對面,有光。方常從床上起來,說:「我做夢了。」
「噩夢嗎?」
「你在籠子里睡覺,籠子外面有好幾隻豹子,有些站著,有些睡了。那裡四周都是平房,像我們小時候的家。我和一個女孩去救你,夢裡我看不清臉,但知道就是我們女兒。豹子走了一些,我們上去給你開鎖,鎖開不起來。你就醒過來,從裡面自己出來了。我們跑,豹子沒有追,好像又到了舊學校,就是我們讀小學的地方。」
「我才不會被豹子關起來。」我走到方常身邊,把她抱在懷裡。她掙脫出來,從一個角落摸出一個瓶子。「你記得我們在村莊里過年的時候我們找到的那瓶酒嗎?我偷偷給它兌了水,留了半瓶起來,想等著你生日,但現在應該可以拿出來喝了。」
我給方常倒了一杯,她笑起來。
「我懷孕了,你這個白痴。」
我也笑了,抿一口酒,唇齒留香,過不了多久,我可以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了。
「你知道孩子是什麼時候懷上的嗎?」
「什麼時候?」
「你要殺小豹子,我不讓,你離家出走,那天,就是那天。」方常說,「你相信善有善報嗎?」
我想起雨夜中方常將那三隻豹子轉移到高地,穿過電閃雷鳴的叢林。正要回答,她卻搶過話頭:「你知道我救了幾隻小豹子,對吧?」
「為什麼這麼說?」
「下雨那天, 我去把豹子移到高點的地方,回來,看到你衣服的一邊全是濕的。你蹲在洞口看的。」
我沒有接話。
方常從懷裡起來,摸著肚子,在月色中轉頭,對著我說:「這麼多年都沒有懷上,不管男女,她這時候來,就是老天覺得我做得對,獎勵給我的禮物。」方常站起來,走到我面前,說,「也是對你的獎勵。」
我失眠了,方常應該也沒有睡著。天還沒亮,我們就出發了。從梯子上下來,穿過砌起來的石牆,穿過曼聯和拜拜的墳墓,穿過掛著豹子頭的竹竿,穿過挖出的河道,穿過竹橋,好像這幾步路,就穿過在叢林的整個歲月。十一年了,剛來的時候我二十三歲,現在我三十四了。我回頭看一眼,再看一眼,好像這樣,就能把所有記憶刻在腦里。
穿過熟悉的小道,來到河岸,清晨的陽光已經照耀我身後的整座山林,鳥整群整群地飛過。河水夾帶上游的黃土,奔涌澎湃,聲音雄渾。有風,天上的雲走得很快,遠處有暗色的雲段,我們必須儘快渡河。走吧,方常看著我說。身後光和風正在流動,時光此時將河道隔成兩半,我們站在一邊,遙望另一邊。
方常上了竹筏,忽然轉過身,對著林子喊:「拜拜,我們先走啦,媽媽去給你生妹妹,以後會回來看你的。」
「曼聯。」我喊了一聲,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拿起長木杆子船蒿,點在河岸旁的石頭上,竹筏緩緩地朝對岸移動。藤索與藤索的接點摩擦,發出叭叭的聲音。伸在河道上空的枝椏上,鳥受到驚嚇,飛起來的影子落在竹筏上,它們叫出各種聲音,刺破河道的流水聲。起了風,河道的水霧打在我的臉和皮膚上。我四肢繃緊,天空壓得很低,雨雲在河道的上空,像一隻一隻豐滿多汁的水母。河道邊上的景色在我的視野里忽急忽緩地退後,我盤算行程,溢過竹筏的水將我的赤腳打濕。對岸在我的視野里逐漸變大,接近河道中心的時候,一個我沒有預料到的狀況出現了,竹筏做得太大,船蒿斷了。
河水隔著竹筏在腳下奔騰,聲音灌入耳朵。方常坐在竹筏的中央看著我,而我四處張望,尋找可以延長船蒿的東西,但目光所及,都是河水。腳下的筏子可以拆出一條竹子,但有散架的風險。而這是我現在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我將倒數第二根竹子與第三根綁在一起,拿起砍刀,拆出一根竹子,用刀挖穿竹節,又砍了一截船蒿,劈出一些楔子,把蒿插入竹子,在把楔子敲進連接處的時候,一陣涼風從上游吹下來,陰雲里有閃電,雷聲緊跟著傳出來,天要下雨了。
恐懼隨著落下來的雨滴在身體里迸裂。我用那個破望遠鏡看過河道在雨季里如何漲水,它可以在數分鐘之內漲起數米,吞沒一切。方常開始焦急,她把行李抱在懷裡,閉上眼睛禱告。雨滴落下筏上,發出聲響,空氣里滿是土腥的氣味。我重新撐起蒿,雨越下越大,河面上噼噼啪啪開滿水花。水流開始湍急,竹筏越來越難前進。在划出大概五六米的地方,木頭與竹竿連接起來的船蒿再一次斷裂。
我立在雨中,手裡抓著從竹筏上拆下來的竹子。方常把手放在肚子上,似乎這樣,就能撫慰裡面里的生命。一個湧上來,竹筏被河水掀起一角,她一個踉蹌摔在地上,一隻手抓住竹筏,閉上眼睛重新在雨里禱告。
我睜不開眼睛,雨太大,四野迷茫。方常禱告的聲音夾在雨聲中,幾乎聽不清楚。我把砍刀拿在手裡,水漫過腳踝,轉頭對方常喊,「你抓緊!」
刀划過掛著雨水的藤條,筏子瞬間成了野馬。我摔了一跤,又起來,把竹子拿在手上,迎面的風帶著涼意,連同雨水打在我的臉上。恐懼化成河水,像一萬隻低吟的獸在腳底咆哮。衣服貼在身上,我雙目圓睜,時不時用竹子探底。竹筏時而橫行,時而前進,眼前的景緻變幻,時間被惡意拉長,我摔倒,起來,摔倒,又起來。這樣大約漂了半個小時,竹筏卡在一棵橫生在水面的樹上。
似乎經歷了一場生死。我來不及喘氣,轉頭看方常,她頭髮散亂,衣服已經濕透,正抱在竹椅上,抬著頭看我。我拿出包里的藤索,把竹筏固定在樹榦上,又把備用的藤索一端系在竹椅上,一端別在腰上,順著樹枝爬,但那兒太滑,我掉了下來,方常在這個時候哭出聲來。
雨還在下,但小了一些,河水漲得很快,我順著樹枝爬過竹筏的上空,看到方常坐在綠得耀眼的竹筏上,滿臉驚恐。我順著樹枝上了岸,把別在腰上的藤索綁在一棵樹上。方常離我大約十米,她喊了什麼,我聽不見。我只能憋足勁,指著纏著樹與竹筏的藤索對著她喊,「砍掉,砍掉那根藤!」方常聽不見,楞了半響,才拿起刀。河水一下子掀上來,方常摔在地上。我開始拉,水流衝力太大,竹筏就像一隻蠻牛往下漂。恐懼在這個時候瀰漫開來:如果藤索斷了,那方常和孩子就要和我至此離別,永世不能相見了。
我對著方常喊:「拿起蒿,撐過來啊,拿起蒿,撐起來」
方岸哆嗦地從筏子上撿起蒿,一點一點地撐。岸邊的地太軟,我使不上勁,腳已經陷在土裡。竹筏離河岸越來越近,方常的臉似乎長出許多分身,在我的視野里漫開。就差幾步,方常跳進河裡,趟著水過來,抱住我。
我們整頓行李,在一處岩石下躲到雨停,換了衣服,順著陡河岸在漫過頭頂的雜草里行走。我還沒有做好見到其他人的準備,方常也緊張得要命,她不時叮嚀我放慢行程。這樣走走停停過了午後,我們找了一塊有石頭的空地,烤了兩隻我射回來的鳥。我沒什麼胃口,只是把玩手裡的弓弩。它已經被老繭和汗磨的發亮,假如我們找到公路,回歸城市,這些在叢林裡面要穿過飛鳥與獸類的利器,最終會被掛在牆上,當做裝飾。而我可能會在哪個巨大的工廠里,在流水線上給電視或者啤酒貼標籤,在它們流向千家萬戶的時候,我也會在暮色深沉的夜裡回到家中,吃飯,洗澡,睡覺,醒來繼續重複昨天的事。
我問方常,「我們還會回林子嗎?」
方常正摸著肚子,她轉過頭來,眼睛裡有安寧的神色,她說:「這輩子肯定會再回一次的。但我不認得路,你得帶我。」
我拉著方常的手接著趕路,路漸漸不那麼難走,地勢開始平坦,草也沒有之前那麼繁茂。在接近黃昏的時候,我們找到了一條小路,它分出岔路,開始可以看到農田和耕牛。越過一座山,又有溪水流動的聲音,再往前走,一個錯落著石頭屋子的寨子,在黃昏燥熱的空氣里,生長在兩座山間的谷底。
二十二
黃昏的時候,我朝著一個生長在山溝里的寨子眺望。我的緊張夾帶著興奮,像一群螞蟻爬在癢處。方常對我說,走吧,天要黑了。我們沿著河石鋪的路下山,空氣里開始飄出新鮮畜糞的氣味,方常走的很慢,我們踩著天黑前的微弱的光芒,站在山腳下的一戶石屋前。
石屋的門殘舊不堪,甚至不能合嚴。兩側貼著各剩一半的褪色的春聯,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地靠在一邊。方常看我沒有反應,就走上去,敲起門來。
門很快開了,餘暉照在一個中年男子的身上。他上身赤裸,頭髮雜亂,穿著一條褪盡顏色的粗布短褲。歲月和長年的積勞讓他的身體粗糙,泛出金屬的色澤。他看了我們,又轉頭和石屋子裡面的人用土話大聲說了起來。走出一個老者,光著頭,也沒穿上衣。身上和臉上全是皮膚鬆弛的褶皺。他們說了一串土話,臉上漸漸泛出喜悅的神色。
我和方常不知所措。我懷疑十一年的叢林生活已經讓我們再次見到生人的時候不能言語。我們就那樣楞著,餘暉一尺一寸地消退,天上的黑暗逐漸填補那些沒有光的地方。方常開口說話:「叔叔,我們從山裡出來,想在這裡睡一個晚上。」
老者和中年男子面面相覷,他們不懂普通話,沒法明白我們說的。老者說了些什麼,中年男子就赤著腳往山的一頭奔去。他又對著我們努力笑出禮貌和恭敬,拉開門,把我們引入石屋。
我們放下隨身的包袱,眼睛逐漸熟悉黑暗。石屋散發沉濁的霉味,角落裡放了被壓得扁平的乾草,上面鋪著剪開的油布質地的化肥袋子,這些應該是床。有一個老女人蜷縮成一團,發出一陣緊過一陣的咳嗽。咳完之後,女人緊接著就呻吟,這些聲音微弱,但帶著強烈的疼痛瀰漫著整間石屋。
老者有點倉促,要我們坐在屋子裡的木樁上面,他笑著用土話對著我們說著什麼。方常抓住我的手,我下意識地把手放在包上,摸到砍刀。我們坐在那兒,夏末夜色中橫行的風,順著石屋無處不在的裂縫,遊盪在目所可及的地方。老者洗乾淨兩個瓷碗,又用褲腳狠狠地擦了一遍,接著從木樁對面的灶台上盛出大鍋里的土豆,遞到我們面前。
我知道方常餓了,但還是示意她不要吃這裡的東西。月色穿過石縫落在瓷碗上的一隻已經褪掉顏色的報曉的公雞上,老者表情拘謹,試著用土話與我們交談。方常漸漸發覺,這兒的土話與馬城有些相像,方常在馬城待得要久些,她開始能對一些簡單的提問做出回答。此時老者就要高興地笑起來,又開始說出另一長串土話。他說的時候常常乾咽口水,喉結在他老邁的脖頸里上下蠕動。過了大約半小時,門開了,先前出門的中年男人回來,帶著另外一大群人。
我把手伸進包里,抓住刀柄,另一隻手抓著方常,用眼睛示意她,要有什麼問題,隨時跑。
方常點了點頭。那群人進來,用土話大聲地討論,又等了一會,有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進門,帶著一個小女孩。
人群靜下來,男人對著女孩說了一些什麼,然後那個女孩轉身對我們說:「你們是來這兒教書的老師嗎?」她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地方腔,脆卜卜的,有奇異的升降調。方常答道:「我們只是從山裡走出來,路過這兒,想住一個晚上,明天就走。」
所有仰著頭安靜等待的人忽然又開始喧囂起來,他們的土話像過年的鞭炮,嗶嗶啵啵,在黑暗的的石屋裡響了起來。男人看了他們一眼,他們就安靜下來,他又對女孩說了一串土話,女孩聽完後對著我們翻譯起來:「這裡沒有老師,孩子都上不了學,我爹去縣裡反映過,縣裡說老師馬上就來,但是等了兩年多都沒有。他們以為你們是來這兒教書的。我爹已經叫玉生一家騰出被子和床鋪,等下有人會送吃的來。」
小女孩說完這些,人群在黑暗中站立起來,他們悄悄說著話,漸漸散去。小女孩還是立在那裡,她看著我們,單薄的身體在黑暗中像一棵憔悴的樹。男人走到門口,喊了她一句,小女孩的眼裡有晶瑩的光芒,但還是不動。她爹又喊她一聲,她開始低著頭,往門口走去。
方常這個時候站了起來,問:「你叫什麼名字?」
「金鱗。」
方常的聲音出奇得平靜,她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說:「金鱗,告訴你爹,我們都讀過書,他還讀過大學,可以留在這裡一段時間,教你們念書。」
金鱗聽完,愣著,又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我們可以留在這裡教書,你快跟你爹說。」
金鱗笑起來,跑了出去,在黑夜中,對著散去的人群和村長喊話,聲音飛在掛著月亮的天空。
「金鱗,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問。
金鱗臉上的喜樂還沒有退去。她對著我們說:「光明,這裡叫做光明寨。」
清晨醒來,在陌生的地方,我照例要想一想自己身在何處。方常睡得很熟,逼仄的屋子裡回蕩著那個老女人的咳嗽和呻吟,還有經久不散的霉味。昨天晚上金鱗對著門外喊了一段土話,那些散去的人群重新聚集起來,他們依次和我們點頭,這看起來有點滑稽。方常拉著金鱗,她十三四歲單薄的身體靠在方常的身上,得知方她有了身孕,就開始小心翼翼地摸著她還未隆起的肚子。村長用土話喊了喊,金鱗回了一句,大家都笑開了。後來金鱗又對我們翻譯了一些:「我們的工資是一個月四十塊,寨子里會騰出一間屋子,吃的東西也會幫忙湊齊。」村長這個時候頓了一下,他看著我們,用很慢的語速對金鱗說了一句話,然後,鬧騰騰的石屋就沉默下來。
金鱗聽到這句話,收了臉上的笑容,她停止了翻譯,看著村長,村長用土話對著金鱗呵斥,金鱗又應一句,村長再呵斥,金鱗才黑著臉說:「你們不是縣上派來的,能幫著我們教孩子已經很感激了,你們想走的時候,都可以走。」
我接了些水,漱了口。走到石屋外,曙光還在光明寨的那頭。大霧下,石路閃著灰濛濛的光。早起的男人裸著上身戴著草帽,扛著鋤子往山上走。我順著石路散步,空氣中畜糞的味道在霧氣中逐漸濃烈。有些黃泥刷過的地方,還留著一些褪去顏色的標語,一個彎著腰的老農,從「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的黃泥牆下走過。我在一個廟一樣的破舊建筑前面停了下來,它在半山腰上,前面有一塊被沙土鋪著的平地,已經長出了齊腰高的草。紅色的大門掛著一個和它一樣舊的鎖,門楣上是一塊看不清底色的牌匾,上面寫著「水氏宗祠」。我看著平地中央長滿銹跡的旗杆,知道這是學校。
再往前走,石路已經到了盡頭,灰濛濛的世界開始被穿過山的曙光刺破。我繞到山的另一角,看見整座光明寨:人們依著山勢,用石頭建造自己的巢穴,祖祖輩輩定居於此。一條溪從兩山之間穿過,邊上儘是又小又碎的農田,黃牛還在吃草,男人已經開始光著膀子耕種。偶爾有光著屁股的小孩從石屋裡跑出來,半大的雞散落在石屋的邊上,啄食地上的蟲子,公雞跳到牆頭,一邊一邊地叫,狗開始吠,我很久沒有聽見這樣的聲音了,我想念曼聯。
坐在一片土豆地的田畦上,夏末清晨有冷暖適宜的風,我長長吐氣,把自己驅趕出身體,讓一切翻騰的東西平復下來。我坐了一會,山下跑來金鱗,她用脆卜卜的話叫著:「我爹找你。」
回到石屋,方常已經醒了,正和跑回來的金鱗說著話。村長看一眼,金鱗就不情不願地開始翻譯:我爹昨天連夜問了,有二十三個孩子能來上學,沒有書本,但寨里還有一些紙,可以拿來寫字。我們會搬到半山腰的一間石屋,工資月底結。村長說完這些,看了他的女兒一眼,金鱗正拉著方常,靠在她的身上。村長呵斥了一下,她才戀戀不捨地走了。
我們開始整理東西,村長肅穆的樣子讓我想起種馬,我已經無法在我的腦海中重現他的模樣,離去時的面容早在記憶中升騰為一枚圖騰。我離開家快五年了,寨子里蓄糞的氣味像從兒時的記憶里飄蕩而來,不懷好意地慫恿情緒。我感到有點難過,方常停下手裡的東西,看著我說:「我知道昨晚該跟你商量商量再決定要不要留下來,但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我改變不了以前做過的事,現在有了孩子,該給孩子做點什麼。這樣他以後長大,我就可以跟他說,你媽媽是一個老師。」
我捏了一下方常的臉說:「我沒怪你。」我們背著包走出門外,等著來的人幫我們接到住的地方。我拿出昨天晚上村長為我卷的一根煙,走到離孕婦不遠的地方,點了起來。
久違的味道瀰漫整個嗅覺,熟悉的感覺從胃裡迴流過食道,停在大腦。這裡的煙葉很烈,我忍不住咳嗽了起來,接著咳嗽的便是一陣暈眩,方常坐在一座木樁上,我順著騰起的煙霧望去,早晨平射的熙光和捲煙的霧柔化了她的眉眼,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坐在那裡,面目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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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者:@陳齊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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