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見訪談 | 徐賁:沒有人天生就會閱讀和寫作,讀寫能力可以這樣培養
人的頭腦里沒有專事閱讀的基因,需要藉助一些已有的功能來發展出閱讀的能力。
採訪整理:政見團隊成員 王菁、聶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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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頭腦里沒有專事閱讀的基因,需要藉助一些已有的功能來發展出閱讀的能力。
◆ 閱讀能力的發展需要由低到高經歷五個階段:萌芽、初級、解碼、流暢、專家。
◆ 要訓練批判思維,就要選擇合適的閱讀文本,要講究閱讀方法。
◆ 寫得多的人知道的越來越多,因為他會對越來越多的東西發生興趣。
◆ 文章最重要的是過渡。這個過渡是你創造出來的。所以很多人等待自然的過渡,可能永遠等不到。
6 月 6 日,政見團隊在蘇州採訪了美國加州聖瑪利學院英文系教授徐賁。時值高考前夕,我們的談話從讀書開始,延伸至如何培養閱讀、寫作的能力,怎樣開展人文教育,最後談及知識分子、犬儒主義等話題。
另外,我們在採訪之前向政見讀者徵求了問題,並且選擇了部分向徐賁老師提出。
政見團隊將在今明兩天分兩次發布此次訪談的內容。以下是訪談的上半部分。
一、發展閱讀能力的五個階段
【政見CNPolitics】中國的孩子從小被教育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所以讀書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讀書」 和 「閱讀」 有什麼差別呢?
【徐賁】高考是改變人命運的機會,現在看起來還是這樣。中國現在有很多不平等的問題,高考說起來還是許多不平等因素中比較平等的。
考試的第一門是語文。語文和閱讀、寫作是分不開的。以前的閱讀與寫作主要是紙面上的,而現在也包括電子信息的閱讀。人們常以為,只要認得字就可以閱讀,其實不是這麼回事。有一本書《普魯斯特與烏賊魚》說,人不是天生就會閱讀的,閱讀是後天發展起來的能力。人的頭腦里沒有專事閱讀的基因,需要藉助一些已有的功能來發展出閱讀的能力。比如,人一生下來能夠辨別物體的大小、距離,人能夠學說話,而閱讀是綜合了這些天生能力的結果。
人類用了兩千年才發展出閱讀能力,一個孩子要兩千天來發展這個能力。閱讀能力不是說發展就發展的,需要由低到高經歷五個階段:萌芽、初級、解碼、流暢、專家。前兩個不說了,主要是說小孩子念的一些啟蒙讀本。到了解碼級,就是比較正規的閱讀了。我們現在考的主要跟解碼級有關。
解碼是什麼呢?我們讀一篇文章,文字是編碼,要解碼就是要讀得 「懂」。但是文章不只是碼,閱讀也不只是解碼。所以到了流暢級,考察的是對文字之外意思的領會和解釋,比如說明喻、暗喻,這就是流暢閱讀需要的能力。更進一步,專家級是看你有沒有批判思維能力。比如說,現在是冬天,樹葉掉了,氧氣減少,有人說你需要一個氧氣枕頭。這句話,解碼、流暢都沒有問題,但是仔細一想不對。因為北半球是冬天的時候,南半球是夏天。而且,地球上的大部分氧氣並不來自樹木的光合作用,而是來自海洋。地球近赤道的地方並沒有冬夏變化,等等。有很多的理由加在一起,最終你就會發現,一開始給你解碼的那個文本是有問題的,是虛假信息。這個例子算是可以用經驗和科學來識別的,但有些判斷是沒法用經驗識別的,如用意識形態對歷史發展的解釋。所以更加需要批判思維。
解碼、流暢的閱讀都是技能性的,只有專家級閱讀是思考性的。
我們常常會通過文本訓練學生的閱讀能力。比如,讀莎士比亞的《凱撒大帝》,你先能夠解碼,讀懂這個文本,就很不錯了。那麼流暢級是什麼樣的呢?比如你讀這部劇,覺得這部劇可謂是莎士比亞所有劇中最理性的一部,給一些理由;然後你也可以找到一些非理性的東西,給一些理由;最後你把這些理性的東西和非理性的東西放在一起,讀出了文學的 「曖昧」 和人性的 「複雜性」。把這個讀出來,就是不錯的流暢閱讀了。
接下來呢?就是我們為什麼要讀這部劇,可以從這個劇讀出什麼與我們今天有關的東西?我們讀這部劇,對我們現在的生活有什麼意義?這就是專家級了。布魯塔斯把凱撒殺死了,但是布魯塔斯並沒有得到政權,因為他被複仇的安東尼奧殺死了,最後得到權力的是什麼力也沒出的屋大維。我們把它放到現世政治中會發現,不少政治的 「謀殺」 都是這個規律,人算不如天算。比如蘇聯,赫魯曉夫把斯大林拉下神壇,但赫魯曉夫並沒有成為真正的贏家,因為他犯下了背叛的罪行。而下面恢復秩序的是勃列日涅夫。你如果把戲和現實聯繫到一起,就是超過流暢閱讀的能力了。
【政見CNPolitics】閱讀既然是習得的能力,我們應該如何培養自己的閱讀能力?
【徐賁】不同的教育方式其實都在培養不同的閱讀能力。比如上個世紀 50 年代的時候有掃盲運動,培養人看報、聽廣播,為的是便於接受官方的宣傳。這也是所謂 「學習領會」 的能力。而文革以後曾講的 「讀書無禁區」,則是提倡獨立思考的能力。
其實我們進行流暢級以上的閱讀的機會是不多的,因為我們不是經常讀文學作品——文學作品是很豐富的,有形成想法和訓練思維的能力。但是,讀文學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你看理工科的人,整天要做實驗研究,沒有時間;而外文系的,也要花很多時間在背單詞、學習語法之類的技能訓練上面。所以就算在大學,也很少有人有時間去讀文學。就算你在文學系,也要看時運,看你念的具體是什麼。我原來也念過中文系,待了兩個月就走路了。那個時候文革剛結束,我們念的是《龍江頌》,或者郭小川的《團泊窪的秋天》,這些文革遺留下來的東西。它們的閱讀是有固定模式和正確解答的。
所以,要訓練批判思維,就要選擇合適的閱讀文本。
還有就是要講究閱讀方法。比如剛進來的學生,你給他讀馬基雅維利的《君王論》,他能讀懂就不錯了。接下來你就要講,他們那個時代的作家喜歡用一些怎樣的修辭手法,可以去分析這些修辭的文學性。再接下來,就要引入一些政治學的概念,讓他們進行批判閱讀。比如馬基雅維利提到,統治有兩種手段,一個是用恐懼,一個是用愛,前者比較有效。讀得時候就要想:有沒有道理啊?對不對啊?恐懼可能有效,但道義上對不對啊?這些就是批判思考了。你可以再聯想現實,比如現在美國總統候選人特朗普,他沒有章程,就是反對、反對、反對,就是利用人民的害怕,這是法西斯蠱惑群眾的慣用手段。文化大革命搞階級鬥爭,也是利用人們的恐懼。中美兩國怎麼會有這種類似的群眾政治現象呢?
所以說,我們不能停留在解碼和流暢這兩個階段,不然閱讀還有什麼意義呢?我們不是今天沒有事情干,才在那裡讀本馬基雅維利,我們讀是為了有目的地思考,而思考是有不同層次的。
【政見CNPolitics】您剛才提到選擇閱讀的文本很重要。我們現在處在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但信息和知識似乎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徐賁】完全不同。不僅信息和知識不一樣,知識和智識也不一樣。比如說,文藝復興前期,那個時候的知識指的就是記住古代的事情,記得越多就越有知識,知識就是所能記憶的東西。這就好比冷兵器時代,你力氣大,戰鬥力自然強。那個時候的知識是不需要甄別的。所有古代傳下來的知識,都是值得保留的。我會背 300 首詩,你會背 200 首,我就比你有知識。
到了 16 世紀,開始變了。蒙田出現了,知識觀在他那裡發生了變化。蒙田是非常有名的散文家,散文是 essay,essay 就是 try out 的意思。什麼是 try out?那就是把 「我」 放在知識的中心,對 「我」 有用的搜集起來,這個時候就有一個 「知識者」 了。你看蒙田的散文,都是我怎麼怎麼。這個時候,他就變成一個知識的處理者了。
你看錢鍾書記性這麼好,懂得很多,我們現在需要記那麼多東西嗎?根本不需要,許多都是一上網就可以很容易搜索到的。但是記憶不是沒用了。就像義大利作家翁貝托·艾柯說的,你現在不需要走路去上班,但是你走路還是可以鍛煉身體。一樣的道理。不是說我們有了電腦就不需要記憶了,還是需要,因為這是我們人類智識中重要的部分。我念一本書需要短期記憶,要是念了後面的忘了前面的,我還怎麼把它們串起來,融會貫通?我念一本書,過了許久之後,念另外一本書時,聯想起以前念過的那一本,重新有所領會,這就是閱讀比較長期的記憶。
所以我們還是需要記憶。記憶力從哪裡來?就要訓練。文藝復興時期的時候,這麼多東西要記,怎麼辦?那個時候開始有 「記筆記」 這一回事,但不叫 notebook,叫 commonplace book。什麼意思?比如一個書里,描寫衣服的,描寫人的,分解以後記在筆記里,需要用的時候拿出來組裝。我要寫文章了,要描寫天氣,就去描寫天氣的筆記里找,或者已經記得裡面記下的,諸如此類。
記憶對知識是非常重要的。埃及神話中說,書寫是由 Theut(希臘神話中叫 Hermes)發明的,他跟法老說,我找到一個很好的工具,來代替我們很不可靠、很脆弱的記憶,從此人們不需要靠記憶了,他們可以把東西寫下來。法老一點也不興奮,他說,記憶是神給我們的能力,你現在用外在的力量來代替人內在的力量,使得人的靈性減弱了。書寫給了人用知識的假象來冒充知識的機會。我們寫的東西未必是我們真正懂的東西。你們寫博士論文、碩士論文,有的就是垃圾,拾人牙慧,這是知識嗎?但是看上去,洋洋洒洒幾萬言,旁徵博引,好像很有知識。
寫跟想不是一回事。但是我們在教學的過程中要盡量讓這兩種功能一致起來,要鼓勵學生寫他們理解的東西,要充分理解了,弄通了再寫,要說真話,清楚地把真話形成文字。你想不清楚,就一定寫不清楚。不是說要你寫得很華彩,用修辭代替說理就可以的,或者用個微博,發個一百多個字的警句格言,全是結論沒有過程,搞得跟維特根斯坦似的。
【政見讀者提問】我自己在閱讀了很多東西之後,因為不像別的活動會產出即時而有形的產品,有時候會懷疑它們的效用,即是不是自己真的掌握了這些知識。看過的東西有的會遺忘,自己想寫文章卻又總覺得寫不出像樣的東西……雖然自己實實在在感受到了閱讀帶給我的提升理性、邏輯、精神境界等方面的好處,然而現在社會中蔑視閱讀和知識的反智主義越加猖狂,畢竟還是想要看到它能不能生產出比較好的成品的……又或者,閱讀本就不是一件抱著功利目的求結果的活動?
【徐賁】很多人的閱讀是消遣性的,用閱讀來放鬆自己,這也是一種用途。有人認為,閱讀可以使人跟別人不一樣,變得更有見識或更聰明,把這個當做閱讀目的,這也是一種用途。還有人覺得閱讀可以提高審美情趣或修養,有閱讀經驗的人比沒有的更能欣賞好的作品,同樣也是一種用途或目的。閱讀沒有單一的目的。
這個其實和寫作是一樣的。我舉個例子,我認識一個老先生,是基督徒,寫了一本書送給我,跟我說:「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受到了上帝的很多恩惠,因為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發現了很多東西,是上帝給我的。」 其實,你寫作的時候,你是帶著目的去的,會發現很多以前不太注意的東西,這個是思考帶給人的更大的關注範圍和能力。這就是為什麼寫得多的人知道的越來越多,因為他會對越來越多的東西發生興趣。如果對足夠多的東西發生興趣,那麼不光寫作的可能多了,而且有了一個把這些東西串聯起來的可能。當然,許多人沒有這樣的機會去發展他們的潛能。所以,閱讀和寫作是一種奢侈,值得好好珍惜。
二、寫作是個發現的過程
【政見CNPolitics】您怎樣培養自己的寫作能力?
【徐賁】我寫得多。我媽老問我,你老是在寫,有沒有寫完的一天?我說不會的,越寫越多。寫作是個非常奇妙的東西,是個發現的過程。當然,寫不是說有個想法就完了,寫是要成文的,有結構的,而成文的能力也是在寫的過程中獲得和增強的。
我最近在給新京報寫托尼·朱特的遺著《思慮 20 世紀》的書評。托尼·朱特跟我有相似的地方,或者說他讓我想到了自己與他相似的地方。他原來是個歷史學家,是個學院里的寫作者,一個很偶然的機會開始受邀給紐約書評寫評論,起初不會寫,寫寫就會了。我開始也是走學院路線的,新京報找我寫評論,我推了好多次。我推辭,一個是不願意,另一個是我不會。
但是逼上梁山,慢慢地就會了。現在我覺得這種公共寫作對我太有用了,因為這使得我必須面對普通的讀者。你給報刊寫文章,這些讀者是有些文化的一般讀者,所以必須簡略一些,但不能太簡單。寫到的問題是具體的,但同時也要能提出一般性的看法。一篇評論要有個由頭,但是就事論事是沒有意義的,後面一定要介紹一種理論、或者看法,或者某種知識。托克維爾的文章極有閱讀價值,原因之一就是他在具體討論時,不斷在提出有意義的一般性觀點。
【政見CNPolitics】您開始寫作的時候有沒有模仿的對象?
【徐賁】沒有。但也有引導我的的,是我父親(徐幹生)。我父親的文章才寫得好,你們可以去看看我父親寫的《復歸的素人》。他不給我講文章,只給我改文章。我從他的改動里悟出很多道理。比如說,文章最重要的是過渡,從一個想法到另一個想法要很流暢。好的作者有一個想法,不會一兩句話就過去,一定會在這個想法上停留足夠長的時間,形成一個段落,一個比較完整的思想。從一個思想到另一個思想,中間一定要有過渡,這個過渡是你創造出來的。文章本來就是創作的,不會是自然的。所以很多人等待自然的過渡,可能永遠等不到。
我們在教學生作文的時候,不是叫他們寫 research paper,而是教 「I search paper」。比如要學生寫一篇波士頓河流污染的文章,你首先要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然後就寫,寫到知識窮盡的時候,這是第一步。在這個過程你會有很多想知道的東西,比如 100 年前河水是怎樣的,50 年前河水是怎樣的。你不寫就不會產生想法。這個時候就會去找你想要的知識,一次不夠,再寫,再搜索。我們不會說叫學生找幾本書,幾篇文章先研究一下再寫,以期下筆如有神或一氣呵成,這樣會把學生教傻的。
如果你真的有思考和寫作的興趣,又勤於寫作,那麼寫作是不會窮盡的,除非是變懶了,不想寫。克服懶惰就是在不想寫的時候也勉強自己去寫。對於普通的學生來說,這尤其困難。不過我不存在這樣的問題,我經常被催稿,寫作弄得像上癮似的。這樣並不好,因為一個人上癮任何東西,就會對其他東西喪失興趣。我太太和兒子是 NBA 金州勇士隊的粉絲,他們通電話,會說到很多球賽的精彩亮點,我在一旁寫我的東西,不聽他們說的。所以我太太說,你越來越無趣了(笑)。
【政見讀者提問】我是一個喜歡英文寫作的人,至少我感到我很享受寫作的過程中思維的表達。馬上要去 UIUC 讀金融碩士了,也想選修一些寫作方面的課。對於我這種沒有受過專業寫作訓練的人來說,您推薦我選哪些課呢?
【徐賁】金融寫作和普通寫作不一樣,肯定有自己的一套。這個問題我倒真的不知道如何給你一個有用的回答。但是我覺得,不管什麼寫作,一些基本的寫作技巧應該是差不多的,比如你需要有一個主題,這個主題需要形成一個清楚達意的主題句,每個段落的第一句或中心句要回到這個主題,每個想法之間保持自然的邏輯聯繫,這些東西應該是一樣的。最重要的一點,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這些都是很基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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