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山大道 | 你好,攝影。
58年秋夜,父親去世。
那時我正在大阪一家設計公司做助理。整日不務正業混跡在街頭。
死訊傳來後,我辭去工作回了老家。
公司因為同情我,便定期派些活給我做。漸漸地,我也像大部分人一樣開始忙於工作。
雖然有了些積蓄,但沒有多少自己的時間。
日子一天天這樣過去,翌年晚春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
我們開始不斷約會,做設計賺的錢基本都花在了她身上。
直到4個月後。
一個盛夏的周日。她說,她要結婚了。於是戀情戛然而止。
備受打擊的我整日被懊惱的情緒所糾纏。一直進展順利的設計工作也無法繼續了。
某一天晚上,不知道怎地。突然靈光一閃,想要拍照。這個沒由來的念頭一下子捕獲了我。
這或許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和之前生活一刀兩斷的方法吧。
由於逃避與逆反的心理如此強烈,恨不得一頭就扎入攝影之中。
我向交情不錯的堀內健坦露想法。他當時是著名攝影家岩宮武二的助手。
阿健撓了撓頭,便帶我去見了岩宮先生。
先生當時正在吃咖哩飯。看見我們兩個一臉納悶。
在聽了我的請求後,岩宮先生沉默地看了我倆好久,然後突然踢了我一腳說,『下個月來吧,跟著阿健好好學。』
就這樣我被一腳踢進了攝影世界。
在做助手期間,每天不過是打燈光,整理器材。然而生性孤僻的我卻很快融入其中。
整日學習街拍的技巧,暗房技術;了解攝影行業的現狀。
之後不久我擁有了人生第一台相機。每晚我和阿健上街拍攝,然後去一家咖啡館看攝影雜誌,暢談攝影見聞。從他嘴裡我知道了東松照明、細江英公等等。看著他們的作品,想像著不曾謀面的年輕攝影家們,難以抑制心中強烈的憧憬和羨慕。
漸漸地,我只要有閑暇,就帶著相機上街。要拍什麼,拍得出什麼暫且不管了。只要能夠拿著相機不斷地拍照就已經很陶醉了。在岩宮先生的工作室,還時常會有像土門拳這類攝影巨匠來串門。每每瞥見大師們的身影,我就激動地幾乎暈厥。岩宮先生也很疼愛我。等我大致熟悉了攝影之後,他不僅讓我參與棚拍,還讓我做助手追隨左右。獲得了不斷外出拍攝的機會。
有了這樣的經歷,我多少對攝影本身產生了興趣,對於自己抓拍的照片也漸漸在意起來。
我開始趁著暗房的空當,學人家的樣子自己沖洗照片。混合著顯影液的獨特味道,昏暗的紅光下,圖案慢慢顯現出來的一瞬間,我品嘗到了難以言喻的快感。那時我突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也許我生來就是做攝影家的宿命?
在朋友的介紹下,我在影棚做助手之餘,還在一家沖洗店打零工。老闆是個富有男子氣概的年輕人,經常把店留給我和朋友後,自顧自出去完了。那段時期接手的沖洗業務,有三分之一是色情照。還經常有黑社會出沒這裡。起初接受的我還會臉紅心跳。但後來還是逐漸習慣了。
就這樣白天在岩宮先生那工作,晚上來沖洗店。直到深夜才入睡。第二天清早又會帶著相機去拍攝山上的洋房和街道。完全沉浸在攝影中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威廉克萊因的《紐約》。我無法從深層意義和語言上詮釋這些作品。只是被那些暴力的圖像震驚得難以名狀。接著又在攝影雜誌上看到東松照明的《佔領》和《家》。我痛切地感到不去東京不行了。
一天,我把自己的想法向岩宮先生坦白了。後來三天,先生一句話都不對我說。
第四天先生叫住我,對我說,去東京的介紹信我來給你寫吧。
先生似乎原諒了我。我鬆了口氣,這才和母親提起去東京的事。
1961年春,當時21歲的我,距離被一腳踢進攝影的世界已經過去了一年半。
在人生際遇之初從一名女子那裡嘗到了失戀的痛苦,卻意想不到地轉化為了對攝影的希冀。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坐上了前往東京的末班列車。行李架上的背包里,還塞著我人生第一台相機。
哎呀!你是森山吧?真是遺憾吶……雖然你是岩宮先生介紹來的,我們也只好說抱歉了。你要是早半年來就好啦……』
戴著黑框眼睛的男人對我說道。
我低著頭,眼前是一口沒喝的咖啡。岩宮先生的那封介紹信還拿在手裡。
那男人旁邊,還坐著個人,一直在默默地吃飯。午後的地下餐廳沒什麼顧客。周圍猶如深海一般幽暗。而那一刻,我的眼前也是一團漆黑。
『我什麼都能做,我真的很想在東京做攝影。求求您!vivo不行的話,其他什麼地方都可以。拜託了!』我拚命懇求對方。這個時候,只要對方站起來就此道別,那麼一切就都結束了。
我只能埋著頭不斷拜託,務求拖延一點時間。其實在岩宮先生那,我從沒被安排進暗房工作。
絕望的我,腦海里閃過一張張臉孔:岩宮先生、工作室前輩們、母親等等……
『可是,我跟你講了,vivo已經解散了。我們也沒辦法啊。』眼鏡男很困擾的樣子。他轉向身邊那位正吃著肉片的男人問道,『喂,你知不知道什麼好去處?』
『不知道。我看你還是回大阪吧。』
瀕臨絕望的我只能繼續懇求著眼鏡男。
眼鏡男思索了片刻問我,『森山君,你真想乾的,做我助手怎麼樣?vivo解散後,我一直想找個助手。』
哎?沒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事態突如其來好轉,讓我驚喜交集。昏暗的店堂好似一下子變得亮堂起來了。那一刻我心跳不止,感到一陣炫目。這名眼鏡男就是我的第二位恩師,當時還很年輕的細江英公。而坐在旁邊一直吃著飯的就是東松照明。他們兩位都是當時走在時代最前沿的攝影家。
前後輾轉,終於開始了東京生活,我暫住在姐姐同學的家裡。
當時東京給我的印象無非是電影里銀座和有樂町。
那天我決定實行一個籌謀已久的計劃。其實是件小事——在有樂町的餐館吃頓好的。之前一直沒有心情,如今不同了。我將在東京開始新的攝影路途。
儘管對未來的工作和生活還有點擔心,但此時終於可以安下心來了。
回想著過去憧憬東京的日日夜夜,我沉浸再當下的充實感中,感到前途無比光明。
眼前這條美景熠熠的有樂町街道,今後我將在這飽嘗多少艱辛苦澀,是當時做夢也想不到的。
在麥町大廈的4層43室,是先鋒攝影家聯盟『vivo』的殘黨們共用的事務所。所以事務所的名字也乾脆直白地叫做『43室』。事務所里的各位攝影家都是當時引領攝影界的旗手、先鋒。我能成為細江先生的助手已屬萬般僥倖。而現在同一屋檐下的這些攝影家,都是過去在夜大阪的咖啡館與阿健一起暢談、羨慕的對象。
細江先生平時除了自己的作品集外,還給周刊雜誌供稿。每天都有繁忙的拍攝任務。作為他的助手,我的日程也被排得滿滿的。結果我反而越戰越勇,各方面進步都很快。那時細江先生也只是28歲的青年。他才華橫溢、工作起來熱情飽滿。每天都能擦出靈感的火花。在他奔波在外的時候,如果沒有暗房工作,我就會留在事務所接電話。
後來東松照明先生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在我眼裡,他是個謎一樣的人物。對他知之甚少。
只是每天中午準時出現事務所,坐在椅子上直到太陽落山,然後由自顧自地回去了。
除了細江先生外,便是和東松先生相處時間最久了。不止他的作品。他的人格也強烈地吸引著我。東松先生經常硬拉著入門水平的我一起玩撲克。然後毫不留情地捲走我那可憐的零花錢,氣得我無話可說。有時又會一本正經地同我討論些成人話題,完全不顧自己的偶像形象。又或者冷不丁地冒出些什麼『攝影就是選擇的藝術喲!』,『攝影就是俳句』之類的話。沒頭沒腦又讓我渾身發麻。他還時不時帶我去新宿看電影、逛酒吧。
於是我在東京剛開始的那一段日子,便是周旋在細江先生和東松先生兩位性格截然不同的人之間。過著夢一般的日子。
作為細江先生的助手,對我來說是職業、是興趣愛好、是學校,同時也是遊樂場、朋友、戀人,意味著書本、旅行和夢想。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幾乎忘我。只是偶有閑暇,被孤零零地扔到夜晚的大街上,我又一下子變回了那個二十二歲的年輕男孩。拙於應付燈紅酒綠的誘惑和慾望。不由自主地懷念從前,然後洗完明天能夠快些來臨。
有一段時間,我沒地方可住。又不想對細江先生言明怕他擔心。每晚我挎著裝著所有家當的大包在深夜的新宿街頭晃蕩。每天消磨到很晚,然後鑽入旅社。睡覺的地方是像觀眾席那樣一排排壘起來的棚架。雖然包里沒什麼貴重物。但還是很擔心它。睡覺的時候就把提手套在腳踝。
旅社即使到了半夜還是很吵鬧。穿著西裝白領模樣的人意外地多。
就這樣持續了三個月。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想到,為什麼不睡在事務所呢?
後來我又萌生了一個念頭。偷偷看一眼不被允許觀看的東松先生的原片本。這個念頭雖然讓我頗有罪惡感,但還是經不住誘惑。夜半無人之際,我偷偷揭開理得整整齊齊的文件夾一角。
裡面有地方政治家、課長、瀨戶、長崎……
一幅幅名作珍藏於此。我無法罷手,一張張地全部看完時已經快天亮了。我心裡交織著興奮與感動、驚訝於敬畏,怎麼也睡不著。十多年後,當我向東松照明老實交代的時候,他只是罵了句:『你這個壞東西。』
後來不久,細江先生為三島由紀夫拍攝了轟動一時的《薔薇刑》。作為細江先生的助手,我全程參與了這次拍攝。還記得三島先生很想要我當時穿的那件毛衣。但我最終沒捨得送他。那時候三島先生失望得像個孩子。三道先生亡故後,我追悔莫及,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把毛衣送給他就好了……
《薔薇刑》出版後一段時間,事務所也招收了些新的年輕助理,筱山紀信當時也在。我自己雖然還沒有拿得出手的照片,但還是覺得助手生涯是時候告一段落了。
離開大阪整整三年了,對我來說這三年享受著最一流攝影環境的熏陶,沒有什麼比這更幸運的了。
同時我也決定與戀人結婚了。為了慶祝我結婚,細江先生送了個一個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時鐘的模型。而東松先生則送了一本《性生活的智慧》給我。
秋天,東京奧運會如火如荼地開幕了。
那年我2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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