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看瑜策

《三國志?周瑜傳》云:(孫)策與瑜同年,獨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升堂拜母,有無通共。瑜從父尚為丹楊太守,瑜往省之。會策將東渡,到歷陽,馳書報瑜,瑜將兵迎策。策大喜曰:「吾得卿,諧也。」

想當年瑜策之少年意氣,情同手足,乃至雪中送炭,並肩鬧革命,可謂時代楷模,兄弟典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字訣佔了一大半。轉眼打完土豪,分完田地,大哥自然忘不了小弟的汗馬功勞,又給鼓吹,又治館舍,好看好吃都齊活了,尚不忘宣示眾人:「周公瑾英俊異才,與孤有總角之好,骨肉之分。如前在丹楊,發眾及船糧以濟大事,論德酬功,此未足以報者也。」

工資漲了,住房解決了,一路綠燈升職,末了哥們聯手端掉廬江,分享戰利品還不忘共產共妻一把,惹下段風流韻事供後世小資如蘇大鬍子輩追捧不已。如此有福共享,估計能讓馬新貽、張文祥之流汗顏於後世。可惜好景不長,應了天有不測風雲的俗套,郭奉孝烏鴉嘴既開,許家客謀刺事頓作,嗚呼數日逝升遐去也。

偉大領袖曾經教導: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終究是你們的。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自然理也。但紅旗不能倒,江山不能變色,孫伯符自免不了把著親密戰友的手,叮囑幾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云云。然而,這位在病榻前哭天抹淚聆聽最高指示的,卻是張昭。

史載:策謂昭曰:「若仲謀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正復不克捷,緩步西歸,亦無所慮。」

這真是「你辦事,我放心」了。但令人疑惑者,當此決定國家命運,權力交替之際,居然疏不如親,鐵哥們周瑜何在?若說周郎外鎮,事起倉促,不及奔赴,豈短一紙之令?孫伯符有閑空照鏡子自戀,於託孤之際卻絕無一詞及周瑜,乃至後世羅貫中輩都看不過眼,編排了段「臨終遺大事,專意屬周郎」出來,真是奇哉怪也。

正所謂種因得果,反而言之,有果必有因。

史載:孫策創業,命昭為長史、撫軍中郎將,升堂拜母,如比肩之舊,文武之事,一以委昭。昭每得北方士大夫書疏,專歸美於昭,昭欲嘿而不宣則懼有私,宣之則恐非宜,進退不安。策聞之,歡笑曰:「昔管仲相齊,一則仲父,二則仲父,而桓公為霸者宗。今子布賢,我能用之,其功名獨不在我乎!」

明明了了,孫策之世,文武兼管,兩道通吃,主子老大他老二,前比管夷吾,後比諸葛亮者,實為張子布,周公瑾輩瞠乎後矣。於是乎,「臨終遺大事,專意屬張郎」也便順理成章之至。

以「升堂拜母」為標誌,前後兩兄弟,末了卻是衣不如新,人亦不如新。廟算才能,周公瑾萬人之英,日後曹操勒索任子,賴其一言而決,如此柱國之臣,卻屈居人下,豈非孫伯符喜新厭舊之至?

非也。

史載:(定吳之役周瑜)從攻橫江、當利,皆拔之。乃渡擊秣陵,破笮融、薛禮,轉下湖孰、江乘,進入曲阿,劉繇奔走,而策之眾已數萬矣。因謂瑜曰:「吾以此眾取吳會平山越已足。卿還鎮丹楊。」瑜還。頃之,袁術遣從弟胤代尚為太守,而瑜與尚俱還壽春。術欲以瑜為將,瑜觀術終無所成,故求為居巢長,欲假塗東歸,術聽之。遂自居巢還吳。

足見周瑜參加革命之路並非一帆風順,而是曲曲折折,頗有反覆。丹陽向為精兵之地,孫策仰為根本,因此劉繇輩狼奔豕突,形勢一片大好之餘,命親密戰友周公瑾還鎮丹陽,一非過河拆橋,二非對其軍事才能表示悲觀,而是寄以蕭何之任,享受功人待遇。但末了袁術空降從弟袁胤于丹陽,取而代之,卻未見周瑜有任何反抗,真是奇哉怪也。須知孫、袁兩家貌合神離,扣部曲在前,賴賬在後,稍帶著玉璽的仇,孫策算盤打得明白,就等日後拉清單,曲意事袁,無非羽翼未豐,借殼上市而已。現下孫伯符擁兵數萬,橫行江東,已非吳下阿策,雖未與袁術公然破臉,於根本利益卻已寸步不讓。如袁胤新官上任,坐猶未穩,便遭孫策轉了彎的親戚徐琨一頓板磚拍飛,足見丹陽於孫策之重要。既如此要害,周瑜身負重任,卻拱手相讓,使袁術得以和平演變,斷了兄弟財路,居心何在?即便周瑜並非丹陽正主,系老叔壞事,不得不從,然哥們兒在江東打拚,投靠自有門路,末了卻南轅北轍,跑壽春去見即便談不上反革命頭子,亦是大走資派的袁公路,尚要一番忽悠,演出一番東歸英雄傳,捨近求遠,所為何來?

解鈴還須繫鈴人,史實還須史中尋,欲知事件始末,將陳壽春秋筆法還原之餘,可見一二。「術欲以瑜為將,瑜觀術終無所成,故求為居巢長,欲假塗東歸」——分析此節,足見周瑜離袁投孫,系「觀術無所成」,袁術不是個料,蹦躂不了幾天,這才「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好馬偏吃回頭草去也。但反而言之,倘若袁術是個人物,「觀術當有所成」,周瑜難道還會曲線救國么?再進一步探究,既然離袁投孫是良禽擇木而棲,那麼此前頗有玩忽職守之嫌的不抵抗而棄丹陽,乃至離孫投袁,而袁術即以重位相酬,其潛台詞又為何來?

以當時之勢,袁術稱霸淮南,不可一世,孫策小本買賣,雖窮人乍富,且不說名義上打著袁字招牌,究竟新店開張,根底非老字號可比。戰國之世,朝秦暮楚,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周瑜不能免俗,有壽春之行亦是常情。但既結骨肉之恩,末了卻擱不下利害,雖然回來了就是好同志,究竟於義有虧,孫策心中有疙瘩亦不足為奇。因此漂亮話盡說,房子銀子盡發,無非君人御下之術,防跳槽的後手,末了中央大權卻是敬謝不敏,終孫策之世,周瑜不過邊將之任,決策層完全是張昭的市面,這含情脈脈的面紗之後的芥蒂可謂一望可知。孫策生前既然如此,安排身後之事眼底無周郎,可謂一以貫之。

孫策既死,好戲開場,「瑜將兵赴喪,遂留吳,以中護軍與長史張昭共掌眾事。」赴喪原是常理,要害就在「將兵」。且不誅心這兵臨城下是趁火打劫逼宮之舉,抑或心憂國事雪中送炭,但其結果是周瑜由地方直入中央,由邊將一變為決策者。孫策屍骨未寒,其預設之張昭一元輔政體系於周瑜帶兵進京後即告瓦解,在天有靈,笑耶?哭耶?哭笑不得耶?

日後曹操慕才,蔣干來說,然周公瑾今非昔比,已位高權重,遂拿蘇秦、張儀開涮一把,宣示一輩子跟著組織走,堅定不移。然想當年袁術伸出的橄欖枝已令周瑜心動不如行動,不必蘇、張復生,只怕老同學早來幾年,周郎去的就不是壽春,而是許都了。這可真是「時乎時乎,會當有變」,崔季珪誠不我欺。

冷眼旁觀瑜策始末,以誠意始,以芥蒂終,假面舞跳得不亦樂乎。孫策固然心胸似嫌狹隘,尋本溯源,仍是周郎舍義而取熊掌之過。但自拉交椅之餘,此公於國事可謂兢兢業業,足見其並非司馬仲達輩,投大國也好,奪權也罷,圖的是能一展長才,書名竹帛,才既得展,二心不生。雖是戰國游士遺風,今日職場常見,然一背友於生前,再背於身後,於哥們義氣卻不能不說遺憾得緊了。

本文2009年首發於琅邪中華文化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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