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生(一)
我坐在一列綠皮的火車上,要去南方。小的時候,我總和最好的夥伴大牛,爬到村後的山上看隔壁城鎮的燈火和公路。我總是想,那中間隔著的河流與田野是多麼難以跨越。但在一個大年初三的傍晚,大牛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從那兒回來。他站在人群中告訴我們,其實隔壁鎮只需要踩一個小時的單車便可以到達:順著公路踩下去,翻過一個大坡,看到一堵寫著「晚婚晚育,少生優生」的老牆的時候就到了。他又告訴我們,隔壁鎮的糖葫蘆賣的比我們鎮稍貴,玩的擦炮比這少幾個品種。有一個小學的操場中心有個雕像,但下身已經被人描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大牛帶回來的信息讓我第一次對遠方展開幻想,它是可以到達的,但前提是你要有一輛和他一樣的性能卓越的單車。
那輛新單車第二天就出事了。當時我們在一塊沙地上玩著彈珠,清晨的霧氣剛剛散去,我們看見一個孩子領著幾個大人來到大牛的家門口。大牛看著他們,臉色煞白,這個昨天就征服遠方的英雄今天就在恐懼,我們都有點沮喪。這也是我記憶中大牛唯一的一次恐懼:他被叫進屋子,我們站起來,聽見他有著粉紅腦殼的酒鬼老爹吼到:「真是借嗎!」然後大牛隨著餘音,被推了一把,踉踉蹌蹌地出來,踩空石階,摔在地上。他的老爹,那個喝完酒後會以任何理由在大牛臉上蓋出印章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說:「你下次再給我偷東西試試看?」
大牛蜷著身子說,「真是借。」
他爹就抄起一條棍子朝大牛的腰眼甩去。
從那之後,大牛就再也不能直起腰來。
火車就像一隻衰老的巨蠶,銹跡斑斑,卧在鐵軌上,卧在一個又一個吵雜喧囂的車站裡。這裡都是搭起來的褪色涼棚,有古怪腔調的叫賣聲和香氣從裡面飄出來。有人下去抽一根煙,一個少年就推著快餐車趕過來,停在他的旁邊,也不說話,就把飯菜的蓋子打開。火車動了,我盤算著現在離開家鄉多遠,在有人上車的時候壓低帽檐趴著,盡量不讓人看到我的臉。腫得老高的左手放在上衣的口袋裡,累了就直一直腰,用耳朵聽四周的聲音。火車帶我去向的世界,正隨著鐵軌,或急或緩地向我靠近。
我對大牛的最後記憶,是有一年的夏天,他被學校通知留級。我們在村後的山坡上坐到黃昏。像有一種默契,我們都不提留級的事。大牛望著山下的院子,狗又跑了,他說。
他家有一條狗,能以各種方式逃跑,有時候甚至半年之後才回來。沒有人知道它去過哪些地方,經歷過什麼事。大牛那時候站了起來,黃昏的餘暉被樹影分割細碎,落在他的身上。暮色四合,大牛站在黑暗與光明的界限,像站在某個陰陽相隔的時刻。他拍拍屁股,塵土在黃昏的空氣中飛揚。
「回家吧,啞巴,有時候咱們活的連狗都不如。」
第二天,大牛讓他爹的紅色腦門上裹了一層厚厚的紗布。還有,他離家出走,不知去向。
過道里飄著泡麵和汗臭混雜的味道,地上掉滿了橘子皮和瓜子殼。這裡開始漸漸吵雜,有幾個民工模樣的人在打著撲克,他們說著粘糊糊的方言,把鞋子脫到一邊,破了洞的襪子上面孤零零地掛著一個腳趾。一個胖乘警從遠處走過來了,我趴在桌子上,聽見他的腳步和自己劇烈的心跳。攥著拳頭,手背依然疼得厲害,胖乘警講話的聲音快而且刺耳,正對著那幾個脫了鞋子的民工大聲嚷嚷。民工們嘻嘻哈哈地把鞋子穿上,胖乘警從我的身邊經過,我聞到一股花露水的味道。天亮得很早,火車經過一個彎道的時候我的睡意襲來,前座的小孩醒了,哭得跌宕起伏,她的媽媽低聲呵斥:再哭,再哭就把你丟到窗外去!
我閉上眼睛,這個場景在某個夢裡出現過。
記得曾經有一個女孩跟我說過夢眼的事:「有時候你會碰見一個人,來到一個地方,總感覺在夢裡見過的它們,那就是夢眼。」當時我問:「如果我老見著夢眼,會怎麼樣?」她說,「不懂。我剛看到那書的前面幾頁,看完再跟你說。」
但是後來,她就再也沒有跟我提起夢眼。
在沒有大牛的那個夏天裡,我開始穿過村頭的田野,沿著鐵軌行走,在有火車經過的時候閃到一邊,享受那些綠色的龐然大物帶來的一陣風。我覺得那陣風神聖,涼爽,帶著陌生的遠方的味道。鐵軌上的金屬光澤,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有著不可抵禦的誘惑。我在炎炎烈日下盯著它們,直到眼睛疼痛。那天我沿著鐵軌走,如果大牛沒有離開,我就可以告訴他我已經徒步穿過田野,繞過河流,走到隔壁鎮。在黃昏的時候,我見到了那個告訴我夢眼的人,她蹲在一堆石頭上撿著什麼,很久之後和她熟起來,她才跟我說她撿的是廢石料。
「它們都有好看的花紋」,她說「這種花紋常在我夢裡出現過,它們是我的夢眼。」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正午。如果沒有算錯,現在我已經離開家鄉一千三百公里了。我確確實實離開故地,到了未知的地方。終於鬆了一口氣,這是我離開的第三天,轉了兩列火車,幾趟大巴,現在,這個世界應該沒有人知道我在哪裡了。我忽然想,如果現在是十年前,我十二歲,得知自己在離家一千公里以外的地方,一定興奮得像一隻猴子。我的少年時期,滿腦子都是鐵路的終點,南方如茵的綠草,流淌著的薄紗質地的溪流,不知名巍峨的山峰,這些東西印在月曆里,掛在牆上供我想像。而如今,異鄉的樹木房舍就在我的車窗外面,在火車摩擦鐵軌的轟鳴中依次倒退。我照舊趴著,心跳漸漸平息,手沒有那麼痛了。耳邊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民工們下了車,上來幾個學生模樣的孩子。他們十七八歲,臉上掛著剛冒出來的青春痘,手裡拿著票,找著自己的位置。
我壓低帽沿站起來,廁所的門開著,陽光整片地落在髒兮兮的洗漱台上。揉著腫得暗青的手,頭腦就浮現出那個男人滿臉是血的樣子。所有的感官因著疼痛變得靈敏,這讓廁所里的空氣更加糟糕。我拿了一根煙抽起來,有人敲門。
我朝窗戶看,不遠處有一片湖,按這個行駛速度,半分鐘後就到了,如果從那裡跳下去,我應該不至於喪命。
「開個門,查票的快到了。」傳來的是壓低了的女孩的聲音。
我鬆了一口氣。
「開個門吧。」
「你去其他的廁所吧。」
「都滿了,求求你了,大哥。」
手上盤踞的疼痛提醒我不能理會。我把東西一個一個放到袋子里,門外的人不再說話,只是持續地敲著門。
過了一會,她又說:「我是一個學生,如果被抓到補票,就連伙食費都全沒了,身上就一百來塊錢,大哥,求你開個門吧。」
我楞一下,側著身子把門打開。
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背著一把吉他,穿著過時的的確良質地的衣服,圓圓的臉上架著一副老氣的眼鏡,眼睛不大,但很亮,扎馬尾辮,皮膚很黑。她被嚇到了,重複地說著謝謝,將身子側著,貼在牆邊。氣氛瞬間尷尬,幸運的是火車開進了隧道,廁所里暗了下來,而在這之前,我看見她眼裡有淚光,這又讓我想起方常,那個告訴我夢眼的女孩。
我和方常分別的那天晚上,走在一座舊橋上,月光很亮。我們的腳下流過渾濁的江水,它們奔流入海永不回頭,那時候我害怕方常也一去不回。在那個久遠的夜晚,方常看著江水說:「今晚有月亮,就差星星了。」我指著遠處的燈火說:「那不是嗎?」聽到這話,方常毫無緣由地哭了。她抱住我,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擁抱。姑娘的身體有著獨特的溫暖和香氣,她淚眼漣漣地抬起頭說:「其實我很怕去那麼遠的地方。」
彼時方常十五歲,梳馬尾辮,要坐上火車,去我夢寐中的南方。
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對面的女孩正看著我。她見我看她,就把頭轉向窗外,火車在這個時候駛出隧道,她的臉瞬間被照亮。許多人都是生命中的過客,他們有他們的歸宿,我有我的方向。夜裡的風帶著涼意,吹淡火車裡難聞的氣味。窗外黑乎乎的世界裡只剩山和村莊的輪廓,間或有一片燈火,但一剎那就被這輛賓士的怪物甩到腦後。離家鄉越來越遠,緊繃的心開始放鬆。火車靠站時有人下車有人上車,他們製造噪音,和喇叭里傳來的列車員的的播報混在一起。我在新的乘客上來的時候披上衣服,趴在狹小的桌子上,昏昏睡去又昏昏醒來。對面已經換成了另外一對乘客,我的手也不那麼痛了。包里放著一本《聖經》,是一個不信耶穌的朋友在我走的時候塞給我的,我走得非常匆忙,幾乎什麼都沒有帶,但他對我說,我們還會見面的。
《聖經》的扉頁是他寫的字:
這是一片狼藉的世界
我和你一樣
死不了 也活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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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萬字,已完稿。
每周五,周六更新。
這個故事是我寫作的開始。
就好像初戀。
你未來總會遇到更美的姑娘,但不會有再來一次的初戀。
寫作也是。
加上這次修改,應該是第五遍。
一零年動筆,寫寫改改六年了。
那些曾經還是跟我一樣單身的王八蛋們,
現在孩子都會跟他爹一起守望屁股了。
六年啊。
我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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