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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

當小蟾又坐在門前涼得刺疼人心的石階上,仰著頭,讓冰冷的月光覆滿他的臉龐。

傻傻的大非也知道,小蟾是又在想媽媽了。

「小蟾,你不怕冷啊?」大非總會憨憨的笑著來拉小蟾。

小蟾向來是不喜歡說話的,一聲不吭,只是安安靜靜的看著月亮,那神情的專註,彷彿月亮里裝著他整個的世界。

總有好心的鄰居能發現這一幕,比如吳嬸。她聽到大非的聲音,忙忙的打開窗戶,也不顧冬夜的寒風吹進溫暖的房間內,探出頭來:「哎呦喂!小蟾啊,你這孩子!怎麼這時候跑到外面來坐著了?大非!你快把小蟾拉進去!他身體不好,凍病了可怎麼辦?」

這時候,易夫人總會披著厚厚的大衣,慢慢地走出門來。一步一步細膩優雅的走到小蟾身邊,輕輕撫了撫小蟾的頭,溫和而又細緻的腔調,像是景德鎮里精心製造的瓷器:「小蟾乖,跟媽媽回房間,外面冷,凍著了可不好。」

而一直默不出聲的小蟾也真就乖乖的站起來了,任由易夫人牽著小手。

易夫人輕輕地笑了笑,笑聲就如初春的黃鸝,清冷動聽。

「吳嬸,您快歇著吧,年紀大了,更要注意身體。」回過頭來看著小蟾,親切的嗔怪:「快跟吳嬸說晚安呀,傻孩子!」

小蟾看看易夫人,又看看吳嬸,乖乖的道了聲晚安。吳嬸也就安心的關了窗子去休息了,易夫人便牽著小蟾轉身往房內走去。

大非跟在後面,又憨憨的笑了。

大非是個傻子。這是鄰居們大都認定的事實。

傻子,無非是不懂得害人,不會佔便宜,卻不知為何總是受人鄙夷。

「要說呀,易先生可真是個本事的人!多有錢呀!」閑人們大抵都會從那些成功點的人身上找話題。

「可不?要不能娶個那麼年輕漂亮的老婆?他孩子都那麼大了!」說的人眉飛色舞,彷彿嘴裡冒出的別人的得意能彰顯自己的成功。

當然也不乏吃味的。

「哼,有錢有什麼用?你看看他那個孩子,多傻呀!」 大約自己身上的失意能從下一代身上找到平衡,「說起來,我昨天還見著大非了,他在玩積木呢!哎,我家的孩子五歲就不肯玩這個了!大非多大啦?」

「他媽走的時候,嗯,大概有七、八歲了吧,現在么,已經過了好幾年啦。」有人這樣神秘的說話,似乎是泄露了了不得的天機。

但是顯然很能滿足閑人們的怪異心理,彷彿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失卻了母親是很值得一論的,彷彿一個大些的孩子玩積木,正符合了傻子跟與傻子匹配的特殊動作、特殊生活習慣。

於是閑人就都絮絮的笑了,帶著一絲絲怪異的笑。

話題將終未終的時候,易先生溫柔的夫人恰恰及時的路過這堆閑人,提著菜籃子,順手把一些糕點分給閑人們。

「易先生真是好福氣啊,娶了您這樣的好女人。」

「要我說啊,除了易夫人這樣的好性子,還有誰會對小蟾這樣性子孤僻的孩子這麼耐心?」

「是啊是啊,誰說不是呢?」

在這些閑人碎碎的話聲中,易夫人總是靦腆的淺笑,隨意閑聊一會兒,再用一貫優雅的步子離開。

易夫人買完菜回到家裡,輕輕帶上房門,喚了聲「大非!」

大非就高高興興的跑過來接住菜籃子,又顛顛地拿進廚房了。

易夫人嘴角挑了挑,輕蔑的啐了句,「這傻子!」

隨即又雍容的淺笑了,「小蟾,小蟾,出來,出來呀!你在哪兒呢?怎麼不出來接媽媽呀?」

卻許久沒有聽到有人應聲,易夫人臉色就有些不好了:「大非!見著小蟾了么?」

大非從廚房走出來,臉上是憨憨的笑容:「小蟾剛出去玩兒了,就在阿姨你回來前一會兒出去的。」

易夫人點點頭,沒有說什麼,自顧自的回了卧室。

大非也就回了自己的房間擺弄那堆小蟾不要了而他卻愛不釋手的積木。

這個家庭似乎就是不應當平靜的。

「天!天哪!我的項鏈呢?我的戒指呢?我的首飾都去哪兒啦?」卧室里突然傳來易夫人的尖叫,聲音像是正月里燦爛的焰火,「噌」的一下就竄到了最高點,一瞬間就搶佔了大非的耳膜。

人們都說大非是個傻子,但是傻子也知道、也會去去關心人。於是大非急沖沖的跑了過來,「怎麼啦?」

迎向他的卻是易夫人冷冷地噴火的眼神,「你一直在家?」

大非有些摸不著頭腦,「是啊。」

「小蟾剛剛出去的?」

「嗯。」

「好哇!這小雜種!等著吧,等著吧!我馬上打電話!」易夫人的聲音冷得有些瘮人。

怒氣沖沖的撥通了易先生的電話,語氣又滿是柔柔的哀怨了,「你天天不回家,天天不回家。你知不知道這個家都成什麼樣子了?」

「什麼事?什麼事?你問我什麼事?」易夫人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我的首飾不見啦!嗯?怎麼不見的?你的兒子在家裡,我出去買菜了,我怎麼知道?」

「問你兒子去啊!你還管不管這個家?你還在不在乎我了?我為了這個家操勞了多少?你們誰在乎過我?現在首飾放在家裡也全都不見了!一家人都跟我不對眼!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快回來!快!工作重要還是家重要?這個家該好好治治了!」易夫人一口氣連綿不絕,顯示了良好的肺活量。

隱約聽到電話那頭唯唯的應和聲,「啪」的一聲掛了電話,易夫人雙手環胸坐在沙發上,臉上滿滿的冷笑。

大非撓撓頭,搬了個凳子,靜靜地靠沙發坐了。

當小蟾回到家裡的時候,卻不由得愣了。客廳里,他的爸爸,那個嚴肅冷酷的男人,這時候居然在家裡。

看著赫然坐在沙發上跟繼母說著話的那個男人,小蟾莫名的就有了些緊張。易先生回過頭,看著兒子進來房裡,臉色就冷了下來。

聲音是低沉的,有一絲壓抑不住的灼人的怒火:「你,做什麼去了?」

小蟾突然有種感覺。在這個空空曠曠的大房子里,彷彿自己是孤零零的犯人,正面對著高高在上的審判。  

「我,我,我……」小蟾結結巴巴的,一時說不清話來。

易先生看著小蟾畏畏縮縮的樣子,又恨又憐,又憐又恨。終於冷靜不下來,突然聲音就大了:「你個小王八蛋!給我跪著!」

小蟾被父親突然的厲喝嚇懵了,傻傻的立在原地。他又害怕又彷徨,在這個大房子里,他不知道可以依靠誰。他想倔強的筆直的站好了,卻又惶惶的不敢面對那個高高在上的主宰他一切的男人。

「聽到了么?我叫你跪下!」易先生兀的站起身來,恨恨的喊道。

小小的孩子,哪能不害怕父親的威嚴?看著有些陌生的父親,再也看不見幼時一絲的慈和。小蟾哇的一聲就哭起來了。聲音啞啞的,像只可憐的找不到母親的鳥兒。

大非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他擦著眼淚。

但淚水怎麼也停不下來,他現在只想有個擋住風雨的地方。在他最熟悉的家裡,他最親的爸爸,他那麼陌生的親人,讓他那麼害怕。

大非抱著小蟾,傻子一般憨憨的笑容里,卻然有了一絲靈性的、溫暖的光輝。t大非呵呵的笑了兩聲,「小蟾不哭,不哭。不要怕啊,爸爸不會打你的,阿姨也捨不得讓爸爸打你啊。」

易夫人冷冷地哼了一聲,卻撇過頭不肯跟這個傻子說哪怕半句話。

易先生看著兒子哭得可憐,也不免有些心疼,但是想起這畜生居然偷了易夫人的那些名貴首飾,又生起氣來,小小的年紀,竟有了這些壞心么?

易先生覺察這事情很是嚴重,他決意要教育好他這個兒子,儼然公堂里鐵面的官員:「哭,哭,哭!不準哭!小王八蛋!說!你媽媽的首飾是不是你偷的?」

被大非抱著的小蟾便不敢哭出聲來,只抽噎著,肩膀一聳一聳的。叫人看了,只覺得分外的可憐。

見兒子不肯說話,易先生眼睛一瞪,正琢磨著要怎樣體現嚴父的威嚴。大非卻放開了小蟾,臉上帶著略略怪異的淺笑,像是在嘲諷眼前的這一切,又像是無奈的一種釋懷,「首飾?阿姨房間里的那堆么?」

「是啊是啊!」易夫人連忙接話,「大非你知道小蟾把他藏哪兒去了?」

大非憨憨的笑笑,「跟小蟾沒關係,我看著都有些舊了。想想舊了不值錢的,就把它都賣了。賣了一百塊呢!」

他舉起一張百元的紅鈔,獻寶一樣遞過去,笑容格外的燦爛。

蹲在地上抽泣的小蟾抬起頭來,淚眼朦朧的看向大非。

「什麼?什麼?」易夫人眼睛都氣紅了,指著大非,手指顫顫的,「你,你、你這個傻子!傻子!你賣給誰了?賣給誰啦?」

大非撓撓頭,沒有一絲被辱罵的尷尬,彷彿還有一些略微的得意,他憨憨的笑了,「那個人早就走了,他說他是外省過來的,專門收舊首飾的。」

易夫人這下徹底的憤怒了,她漲紅著臉,什麼優雅、什麼溫柔,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她恨恨的轉過頭沖著易先生吼,「聽見了么?聽見了么?這是你養的!你養大的傻子!他傻到什麼地步啦?在這個家我過不下去啦!一分鐘也過不下去啦!要麼他走!要麼我走!」

易先生也鐵青著臉色,一直以為這個孩子只是憨,沒想到竟傻成這個樣子。看著大非仍是憨憨的面帶笑容,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易先生嘆了口氣,「行啦!等過幾天我工作忙完了,就把大非送到鄉下去,那裡的人大都淳樸,請別人照顧,給足夠的錢。你也好了,他也好了。你就不要再吼了,你既然說他傻,那跟傻子有什麼好計較的?那些首飾過幾天再給你買就是了。」

易夫人的憤怒就戛然而止了。像一隻正「嘎嘎」叫而又突然被捏住了脖子的鴨子。

易先生重重的再一聲嘆氣,終於沒有再說什麼。

  鄉下么?小小的小蟾不知道大非在那裡會不會住的好,小小的小蟾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也許有漂亮的風景,有淳樸的人們。

小小的小蟾只知道,孩子,不應該是跟家人住在一起的嗎?小蟾不覺就忘記了哭,愣愣的,不知道說話。

  一整個房間里的人,只有大非還是傻傻的憨憨的帶著笑容,彷彿不知道他要被趕走了,遠遠地趕出這個家了。

但是他是知道的。他只是憨,不傻。

這一天晚上。

  小蟾照例獨自到院子里,他小小的身子蜷著,雙手環著膝蓋坐下,抬頭望著月亮出神。

月色就輕輕地瀉了下來,鋪滿了整個院子。院子中間架著的葡萄藤密密的搭著,像是情人間勾連的手指,糾纏得多麼緊呀。以前這下面是該有一張搖椅的,現在早已不知去向。媽媽常抱著小蟾坐在那張木質搖椅上,透過葡萄藤的間隙,看著滿天的星空,孤懸的月宮。

  「小蟾,你看這月亮,多美呀,跟我的小蟾一樣好看呢。」

  「小蟾呀,知道為什麼爸爸給你取名叫蟾宮嗎?因為媽媽最喜歡月亮了。」

  「小蟾,媽媽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媽媽會回來的,不過要等到小蟾長大哦!」

  彷彿聽得到媽媽溫柔的話語,小蟾微微的笑了。

  小蟾又想起了大非,那個總是憨憨笑著的傻子。

  大非走的那天,爸爸仍在上班,繼母出門打麻將去了。

  那天,大非走到小蟾的房間里,還是笑著的。

  「小蟾,我要走了。」

  「去哪兒?」

  「很遠很遠的地方,等我掙到了足夠的錢就回來接你。好么,小蟾?」此時的大非溫和得像是母親嘴角的淺笑,「我要帶你離開這裡,離開那個冷冰冰的女人。」

小蟾不自覺地就點了點頭。

  小小的小蟾不知道足夠的錢是多少,小小的小蟾也不知道,比自己大一些的大非掙錢難不難。

小小的小蟾只知道,傻子一樣的大非,在跟自己告別。就像很久以前,媽媽笑著跟自己說,再見。

小蟾感覺似乎身體里某個重要的器官正在慢慢割離,莫名的疼痛佔據了心房。

  「大非,我跟你去好不好?你帶我去找媽媽!」

  大非輕輕的搖搖頭,「我現在沒辦法照顧好你呀。」

  「我不要你照顧!我能照顧好自己!」小蟾的聲音倔強的高了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大非輕輕地笑了,「但是我不能叫小蟾吃苦呀。」

  「為什麼?為什麼從小到大總是你顧著我、讓著我呢?」小蟾語調緩緩的,像是夢中的囈語,「為什麼?為什麼什麼都是我佔好的?」

小蟾緊緊地抱住了大非,不由得哭了起來,「你玩我玩膩的玩具,吃我不愛吃的菜。我偷偷藏起那個壞女人的首飾,那是媽媽的!我不要看著她弄髒了它們!為什麼被趕出去的卻是你?為什麼你要扛著一切?你又不欠我!你不欠我的!」

小蟾哭著哭著,聲音就大了起來,他內疚的哭,後悔的哭,感動的哭,心疼的哭,他嚎啕的大哭起來。

是啊,為什麼啊,為什麼從小到大自己惹的禍都總是大非來受過呢?

大非又憨憨的笑了,「你是我弟弟呀。」

  小蟾哽咽著:「我從來沒叫過你哥哥,從沒有。」

  大非微微的露出些緬懷的神情,似乎有種幸福的輝光在他臉上照耀著,「媽媽把我從孤兒院領回來那天,我就把你當做我的親弟弟了!」

  「帶我走吧,帶我去!我能照顧自己!」小蟾濕濕的眼眸一眨也不眨的看著大非。

  大非只是輕輕的搖頭,輕柔卻堅定的搖頭。

  「我答應過媽媽的。不能讓易蟾宮受傷害呀。」

  大非憨憨的笑著,傻子的笑容讓人鄙夷,大非的笑卻讓小蟾有安心的感覺。

  「小蟾,要乖,不要再偷偷跟阿姨作對了。」

  「小蟾,我走了之後,別再扔她的首飾啦。」

  「小蟾,跟爸爸說呀,我不要他等幾天送我了,也不要他的錢了,我自己走了。你跟他說呀。」

  「小蟾,我答應過媽媽的,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小蟾,等我來接你。」

  大非憨憨的笑著,背著簡單的行李,轉身,毫不猶豫的出門了。

  留在小蟾心裡的,只有大非憨憨的笑容。像個傻子。

  小蟾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媽媽要走的時候,媽媽愛憐的眼神小蟾還記得清清楚楚。

媽媽抱著小小的小蟾,手柔柔的撫著大非的頭,那溫和的聲音啊,回想起來還是那麼清晰。

「小非,你大些,聰明也懂事,媽媽出遠門了,你要好好照顧蟾宮。」

小小的易非重重的點頭。

  大非重重的那個點頭,就像他重重的這個轉身。

  原來,大非一直是聰明的啊,可是只有媽媽記得。

  其實,大非只是憨厚,只是不會害人,只是不會佔小便宜。為什麼大家都認為他傻呢?

  小蟾想起了大非憨憨的笑,默默地在心裡喊道,「哥哥!」。

  夜風輕輕地吹呀,吹得樹影搖呀搖呀,像是母親裊娜的身影慢慢走過來。

  小小的小蟾坐在門前涼涼的石階上,仰著頭,讓暖暖的月光覆滿他的臉龐。

  其實從來只有大非知道,小蟾是想媽媽了。

(很早以前寫的故事了,翻出來給大家看看。微博與專欄同步發送。

《豪氣歇》寫得太慢了,真不好意思,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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