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譯《人性的枷鎖》

想說的太多,思維太亂,胸中還是激動難抑。一定要先說聲謝謝,給肯定、幫助過我的所有人。

起初要譯這本書前,我猶豫了很久,怯於自己太年輕,還那麼浮躁。甚至不能理解這標題Of HumannBondage的含義。喜歡毛姆倒是很久的事情了,他和王爾德都是天才,極會玩弄故事與文字。兩人的書,我百看不厭。從試譯開始,漸漸發現我能從毛姆的文字里感受到很多,也自信可以領會他的內涵。最後決定翻譯這本書,全是因為這樣一句話:

Shensaid:「I wanted the boy to have something to remember me by when he growsnup. 」——OfnHuman Bondage Chapter 5

這句話看似很簡單,實際我卻絞盡了腦汁。首先,這是菲利普作為一個還不懂事的孩子,在母親死後回憶起來她曾說過的一句話。後文有寫到,菲利普的牧師伯伯聽到這句話從一個孩子嘴裡說出來,嚇了一大跳。所以,這句話譯成中文要給人一種怎樣的感覺呢?它要非常溫柔,因為這是母親對自己骨肉的憐愛;它要非常悲傷,因為之後不久,天人永隔,再不相見;它要非常幸福,因為這是一個母親最後的小心思,她想要被永遠地思念。

我的第一次嘗試,不甚滿意。

她說:「我要給這個孩子留下點東西,這樣等他長大了,還能記住我。」

語氣是夠尋常,但少了一些感情在裡頭。修改之後,順眼了很多。

她說:「等孩子長大了,要給他留下點能記住我的東西。」

更像一個母親的獨白,但卻還不夠完美。到底需要一種什麼感覺呢?我想起一個故事,一個病榻上的母親,舉著小小的DV,給自己的女兒錄像。沒過多久,女兒外出求學,她也許獨個人,一遍又一遍地看這段錄像。這錄像對她來說,不是一件「東西」,而是心的一方。

我做了最後一次修改。

她說:「等孩子長大了,我要給他留個念想。」

……

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在翻譯這個領域,我曾膜拜過太多的天才。他們的作品有溫度有情懷,更有學貫中西,滿腹詩書的強大氣場。而我,我是一個共情能力非常之強的人。即使筆頭笨拙,腦袋也稱不上太靈光,但我願意為了一句話,去活一遍別人的生活。這也是痛苦的所在。作為一個翻譯,去窺視別人,撕碎自己,重塑、打破,循環往複。陪著主人公走過一個階段,筋疲力竭的反倒是自己。周克希在《譯邊草》中說,本質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只有用心才能感受。深以為然,翻譯的過程中,越是功利,越是拘泥。只有用心,才能走出泥潭。

把握主旨耗費心力,而處理細節則是腦力和體力活。

《人性的枷鎖》中,出現了大量帶有時代和地域(此處專指故事背景,即二十世紀初的英國)特徵的事物名稱、語言習俗。外行看來,作為名著新譯,好似這些任務都有前人的辛苦鋪墊,只用「拿來主義」便好。但我卻偏要固執,每一例都自己查詢,反覆取證。書本網路里找不到的,剛好借身處北京大學這個中國最多做學問的人的寶地,四處找老師問詢。在處理幾個細節的時候,我也深刻學習到了翻譯的精妙。

書中第94章,出現了hop這個單詞:Hentook his whole family to a hop-field in Kent, not far from Mrs. Athelnys home,nand they spent three weeks hopping. 之前的譯本將此單詞處理為詞典上的解釋:蛇麻子。準確性上沒有任何問題,我在最初也是這樣處理的。後來有幸得到澳大利亞文學翻譯家李堯老師的提點。李老師的翻譯經驗樸實而智慧,他認為翻譯小說一定不能讀起來像篇科普讀物,既然事物有平實的說法,那麼我們也該選用老百姓日常用的話,不要輕易使用學名。我將hop改譯為「啤酒花」,hopping改為「采啤酒花」,讀起來果然平實順暢了很多。

在「異化」和「歸化」之爭中,我更傾向後者。但閱讀本身也是溝通的渠道,是了解異國文化的最簡單途徑。所以翻譯過程中,很多帶有英國特色風味的詞語我全部直譯保留下來,並加之註解,希望讀者能夠閱讀到的是一部原汁原味的英國小說。例如:育兒茶(第3章)、幸運骨(第14章)、雜耍劇院(第37章)等等。

關於原語言的風格,也是讓我思考最多的問題。

毛姆首先是一個男人,他的語言里必定有男性的荷爾蒙氣息。除此之外,毛姆的性向特點(這裡沒有權威的資料證實他是同性戀者,但在他的傳記《毛姆傳》等一些資料中,我們得以知道他曾與男人有過浪漫關係這個事實)和性格特點也使其文字比其他現實主義男作家更加細膩、溫柔。其次,他是一個生活在二十世紀的英國人,便是我再怎麼追求歸化,也不能讓這個故事讀起來好像發生在北京的某條衚衕兒里。為了追求風格的統一,我在翻譯的同時也在不斷地閱讀。許多與《人性的枷鎖》同時期創造的英國小說,都有非常優秀的大家譯本。而從那些譯本中,太多閃光點和靈感值得取納和學習。經典名著的重譯本絕不應該是過往譯本的重複和模仿,而應該是超越、再生,是具備新的時代魅力的結晶。全文第23章中,講到菲利普的老師在髒兮兮的房間里給他上課。每次都要等菲利普人到了門口,才從床上一躍而起。老師穿的拖鞋叫「felt slippers」,felt在英文中意思是毛氈布,felt slipper在字典和網頁上可查的翻譯有:毛氈拖鞋、毛氈襪套、氈布拖鞋等。不是不可以,但放在原文處就是有種格格不入的跳脫感,彷彿在一個亂七八糟的小卧室里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高級貨。這個問題遲遲沒有解決,怪我所知太少,也沒有什麼生活。直到某天我重讀傅惟慈先生的書,在書里看到了這樣一個說法:氈子拖鞋。一字之差,那種大咧咧、髒兮兮的感覺躍然紙上。諸如這樣的例子還有太多。我一邊翻譯一邊筆記,全書做下來竟然有數百條值得反覆斟酌的細節,而語言風格之細微精妙,全在幾個字的差池中。

譯文完成那天記得是十一月三十日。北京已經很冷了。我沒有預想那般的歡呼雀躍,反而覺得心裡少了一塊似的。書桌上堆著詞典、筆記本、便條貼、各種顏色的筆,即使電腦再便利,我也喜歡把筆頭的工作回歸到筆頭上,固執地堅持最原始的模式。我跟著菲利普一起長大,他不是英雄,只能歸到「Loser」這一類。但我卻覺得我是他,恐怕人人都是他。愛與恨與快樂與痛苦,充斥了我們的人生。從無到有,Of Human Bondage的概念在我心裡漸漸清晰起來:Of HumannBondage, or the Strength of the Emotions. 凡是受制於情感的人,就都要背負人性的枷鎖。

推薦閱讀:

靈魂迷宮之【九龍皇都】 第二十三章 兩個人的回憶(下)
守望先鋒人物誌:小美
與三聯版比較,金庸的新修版哪些影響情節的改動讓你感到難以接受?哪些改的深得你心?
如何看待《雪山飛狐》的結尾?

TAG: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 翻译 | 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