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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為楊絳教授正名

楊絳教授離世,各大媒體紛紛推出相關悼文、訃告。閱覽過其中十之八九後,我驚訝於各方對《我們仨》、《走到人生邊上》等楊教授晚年的散文式回憶作品的突出刻畫。似乎是迫於錢鍾書先生的成就,世人大多無法脫離楊教授「賢妻才女」的身份象徵,一邊消費著楊錢二位智者遺留於各式軼聞中的飽經世歷的感情羈絆——可惜所謂的《百歲感言》並不出自楊教授之手,一邊自我矛盾地為楊教授在私人空間中的「母親X妻子」形象尋求著超越「家庭關係」的表述。然而除去類似蕭宜(《幹校六記》只許在「櫃檯底下賣」)、徐泓(徐泓:送別楊絳先生)兩位老師的個人回憶式的悼文,我只能在平鋪式的訃告中(作家、翻譯家楊絳去世)尋找對楊教授真實的人生的還原。朋友圈的刷屏、媒體的見機行事、公眾對「理想情感」的臆測,這些景觀的背後,或多或少被自古以來社會對「賢伉儷」的想像所束縛,以至我們無法將視線轉移至楊教授作為獨立的、自主的智者的生平之貢獻。

n在廣泛傳閱的各類推送中,「繆斯夫人」的文章(106歲楊絳仙逝,「我們仨」天上團圓 | 重新定義賢妻 - 繆斯夫人 - 知乎專欄)算是別有心裁,從楊錢二位的感情生活切入,旨在推翻傳統價值觀中對「賢妻」的認知,將「賢」重新定義為「既有趣又平等且自由」的品質體現。然而,文中對「平等」的描述並未脫離傳統兩性的關係框架,如談及錢先生為人「呆大」、「打翻墨水」的橋段時(這段情節真是百用不怠),文章仍是延續了大眾媒體對錢鍾書「學人易痴」的豁免態度,將錢楊二位的家務付出不平等這一事包裝為可以理解的、學人之間的感情付出。又比如談及錢先生的「譽妻癖」,文章所舉的三個例子將楊教授的「沉著」皆歸為「在外經受風浪、在家操持品性」的敘述模式,似乎女性之「賢」的落腳點總需回歸到私人空間的身姿。

n我並不打算提出一種「楊錢二人夫妻關係不平等」的批判性觀點,我只想挑戰主流敘事對「傑出女性」的紀念方式。「賢妻才女」也好、錢先生之「我做壞事」的軼聞也好,我們對楊絳教授的尊敬與緬懷若僅僅止於她的《我們仨》——好比木心在公眾視野突然的出現發生於《從前慢》;對鄭念的褒揚離不開《上海生死劫》中所謂的「高貴、優雅」的單一式榨取——那麼我們將陷入一種偽文藝風格的自我感動的怪圈。這於歷史、於楊絳教授、於錢鍾書先生、都是不公平的。具體如何為楊絳教授正名,雖然我個人並無十足把握,但或許應從公共空間著手——而非私人空間中的「錢夫人」形象——還原并力推楊絳教授作為作家、翻譯家、文學研究者的歷史人格。

n我只讀過楊教授的戲劇,不敢對其譯品如《堂吉可德》、小說如《洗澡》、散文集如《幹校六記》發表意見。這裡只借前人之語談一談楊教授在喜劇創作方面的傑出遺產。

楊絳教授作為現代作家,離不開至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對其人的推崇。耿德華(Edward M. Gunn)受此啟發,在《被冷落的繆斯:中國淪陷區文學史》中專為楊絳獻出一節,將楊教授與張愛玲、錢鍾書與吳興華同列為四十年代初中國現實主義的表現先鋒,評價道:「張愛玲的散文和小說,楊絳的喜劇,錢鍾書的散文和小說,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為排斥浪漫主義作家的裝腔作勢和價值觀念做出了貢獻」。[1]耿德華對楊絳的讚譽,與楊絳撰寫其傳世傑作《稱心如意》、《弄真成假》(柯靈稱此二作為中國話劇史上的「喜劇雙壁」)的歷史背景(所謂「八年淪陷區」的文學境域)關係密切。在當年,不同於《碧血花》、《杏花春雨江南》等主流歷史戲劇與市民戲劇,楊絳的「世態人情喜劇」(Comedy of Manners -- 又譯風俗劇)不再僅僅專註與單調片面的「愛國宣傳」,而是轉向對「孤島上海」的道德陷落的批判。以《稱心如意》為例,故事主線圍繞主人公李君玉寄人籬下的悲喜遭遇,將若干副四十年代初的都市上層社會生活畫像巧妙地交織成一出反諷喜劇。大舅夫婦針對「錄用女秘書還是男秘書」的明爭暗鬥、二舅夫婦的崇洋媚外、四舅夫婦的家庭紛爭、趙家人對徐舅父財產的妄想、趙祖貽與錢壽民的「中西孰優」的爭辯等等,楊教授以李君玉的輾轉為線索,串聯起各家氣象。作者對幽默的把握是多層次的。《稱心如意》其中一段是趙夫婦與陳彬如的「三人小品」,台詞穿插之間,人物性格飽滿,各自神態十足(此段中懋夫人誤以為丈夫在外有了別的孩子,正巧李君玉的男朋友陳彬如入場,引發誤會):

僕人領陳彬如上,僕人下。

陳彬如 趙先生?趙太太?

懋夫人 (打量陳彬如)我是趙太太,你是誰?

陳彬如 我姓陳……

懋夫人 哦!姓陳——我問你,陳蘭貞是你的誰?

陳彬如 陳蘭貞?(搖頭)

趙祖懋 他哪知道什麼蘭貞!(向陳彬如)陳先生,有什麼事?

懋夫人 我會問他,不用你擋在頭裡。

趙祖懋 他找你嗎?

懋夫人 他敢找我!可是得讓他知道,我趙太太也有在家的日子!我趙太太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

趙祖懋 你認得他?

懋夫人 怎麼不認得!陳蘭貞的兄弟!——不也姓陳嗎?——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陳彬如 趙太太認錯了人吧?我不認識陳蘭貞。

懋夫人 你不用抵賴!告訴你姐姐去,叫她自己吵上門來!我不怕的!我等著她呢!

陳彬如 我沒什麼姐姐啊。

懋夫人 誰知道你們是姐弟、是夫妻、是相好!你去告訴她,我請了律師,要告她呢!我再這兒專等著她吵上門來呢!

趙祖懋 陳先生,你找誰?

陳彬如 這兒是趙家嗎?我找你們家的一位客人……

趙祖懋 哦!我知道了!找李君玉?

陳彬如 是啊,我找李君玉,她在這兒嗎?

趙祖懋 (高聲)君玉!君玉!

懋夫人 (冷笑)玩兒什麼把戲!

n幽默之外,印象最深的是(用徐念一的話說)作者對「青年一代寬容而非讚許的同情,以及善良又不失諷刺的憐憫」(這句話總結地太好了)。比如李君玉的剋制和容忍,以及作為一介普通人受環境和時代宰制的命運,讀來確實如楊教授所說:「沒有高超的理想,只有平凡的現實」。以下一段是李君玉洞悉趙景蓀對她的別有用心但不予揭穿,卻同時有口難說心裡事的那一段矛盾對抗(此文的兩段摘錄受教於黃樹紅、翟大炳對楊教授的研究):

李君玉 四舅,我謝謝你。

趙祖懋 先別謝,這裡還有危險呢,要給你四舅媽看見就糟了,一把抓住了叫警察,那才笑話。

李君玉 (笑)連你站崗的一起抓住!

趙祖懋 你還樂!我老實告訴你吧,我看見她的影子就頭脹!

懋夫人 (從椅後)好啊!你們好啊!

趙祖懋 吁!(急轉身下)

李君玉 四舅媽!

懋夫人 我早知道呀,君玉,你把我們夫婦耍這玩兒!我早就知道是你在中間挑撥!——祖懋呢?——祖懋!祖懋!(追下)

【李君玉驚詫,轉椅後尋覓。趙景蓀上。】

趙景蓀 君玉,君玉。

李君玉 景蓀哥,你也躲在這兒嗎?

趙景蓀 躲?我正大光明的在這兒等著你。

李君玉 等我幹嗎?

趙景蓀 別說你不知道。

李君玉 不知道什麼?

趙景蓀 君玉,沒時間假撇清了!

李君玉 假撇清?

趙景蓀 這是最後幾分鐘了!回頭擺上酒,坐上席,外公當眾一宣布,我就和令嫻訂婚了。

李君玉 我先向你道喜。

趙景蓀 君玉,我說,沒時間說這些廢話了。

李君玉 我哪有時間說什麼廢話!

景蓀 是啊,沒時間再說廢話!你乾脆回答我一句老實話……

李君玉 景蓀哥,我說的都是乾乾脆脆的老實話。

趙景蓀 君玉,我知道你的苦衷……

李君玉 我有什麼苦衷?

趙景蓀 也許你對自己不大了解,可是我都能體會。

李君玉(看錶)啊呀,景蓀哥……

趙景蓀 我知道你著急,可是,君玉,還來得及呢,只要你一句話……

李君玉 什麼話,請乾脆說。

趙景蓀 君玉,我乾脆說,你可不要賴。我知道你的心——你是一個又謙虛、又驕傲的女孩子——君玉,你承認吧?

李君玉 請乾乾脆脆的直說。

趙景蓀 我已經乾脆直說了。你承認吧?

李君玉 我又謙虛,又驕傲,好,這又怎麼呢?

趙景蓀 所以你又不得已的苦衷。你覺得——當然你沒什麼配不上我的,不過你覺得自己的家境不如我,你不願意高攀——我是替你說,我絕沒這個意思——可是,現在外公認你做了孫女兒,咱們不就門當戶對了,不是嗎?

李君玉 是嗎?

趙景蓀 君玉,你不該犧牲自己,現在更不必犧牲自己了。你再三叫我別招令嫻生氣,可是你不想想,我怎麼能叫你傷心,叫你痛苦呢?

李君玉 我?我傷心痛苦?因為不敢高攀你。(大笑)

趙景蓀 (瞪視李君玉)君玉!

李君玉 (忍笑)我的天哪,簡直太滑稽了!你以為我愛上了你嗎?(大笑)

趙景蓀 (怒)君玉!你以為我愛上了你嗎?

李君玉 (笑)對不起,景蓀哥,你實在太、太——你對自己——太多情了!

趙景蓀 (怒)多情?你以為我愛上了你嗎?我不過是可憐你!

李君玉 (笑)謝謝你,我很不用你可憐,把自己布施給我。快找令嫻姐去,你再對我行好,人家就認真生氣了。

趙景蓀 不用你擔憂,她最知道我的心,她從不耍人玩兒。

李健吾曾表示,繼丁西林以來,楊絳是中國喜劇的第二道里程碑。從這個角度去看,我們或許更容易體會夏志清將楊錢二位齊名(而非將楊教授至於所謂「錢夫人」之境域)的用心。我專業不在文學批評,無法更深度地剖析楊教授的貢獻,這篇文章涉及評價的部分,也大多引用前人之語。但正如這篇文章在初始提及的一點,現代社會如何紀念女性,是楊絳教授去世之際我們皆應該思考的問題。正如西方社會正逐漸嘗試對歷史女性重新追憶一般——如Emilie du Chatelet(Volataire的妻子;詳見Zinsser在07年為其寫的傳記)、Elizabeth Hardwick(Robert Lowell的妻子;相見Als在1998年The New Yorker的文章The Singular Woman)等等——我們是否可以跳出僅僅對這些女性品格上的憧憬(尤其是當這些品格無可奈何地根植於一種妻子、母親的形象),追問女性作為獨立之人,留下了怎樣的歷史印記?誠然,楊絳教授這一生所經歷的坎坷與其展現出的超然值得我們後輩銘記,但是然後呢——楊絳教授難不成要淪落為雞湯一類的情感依憑?我深覺此處的「然後」一問甚至是比「楊絳在她們仨中間是怎樣的存在」更為重要的思考方向。

n希望各位能藉機去回味楊教授的《稱心如意》、《弄真成假》,去深讀她的《洗澡》和《幹校六記》,在看到楊絳作為一名「賢妻才女」的一面時,不忘記她獨立的智者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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