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是否能內省?
文 / 孫隆基
選自 / 《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三輝圖書/中信出版集團出版
標題為編輯所加
題圖 / 馬康《天壇01》,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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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之為「人」,有很大的成分是由自己四周的人來下定義的。因此,一個堅強的「自我」基地就難於出現,也很少能夠出現建立在這個基地之上的內省,亦即是說,對自己四周的人——尤其是「人情」方面——較傾向於採取一種身不由己的反射態度。
這種情形,當然是中國人的「人情味」的基礎。中國人較西方人更具有對他人「承擔義務」的傾向。這種「承擔義務」,有一部分是由「人我界限不明朗」造成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傾向;有一部分是基於自己對別人的需要,因為中國人在感情上常常需要和別人「在一起」的。然而,總有一部分是違反自己的意願的,因為他們從小養成「承擔義務」的「做人」方式,除非「撕破面子做人」,否則就很難直接拒絕別人。
中國人這種「做人」的態度,使他們覺得在文化上優於「人情味」淡薄的西方人。然n而,一位路德教背景的挪威留學生卻對我說:「大家都說中國人是一個很道德的民族。但是,據我看,道德牽涉到自我的選擇。一種從來也沒有出現自我選擇的狀況n並不能算是道德的狀況。」這種道德觀點很典型地表達了基督教的「自由意志」觀念,亦即是個人憑自己的自由意志決定得救與否——他必須在上帝與魔鬼之間做出n選擇;在得救這一點上,即使萬能的上帝也不能插手。
這種「自由意志」與「選擇」的觀念,對中國文化來說是陌生的。對n中國人來說,「做人」總有「做人的道理」,人如果脫離了它才是不會「得救」的呢!出於一個很少超越的因素,因「社群」就是「上帝」,而在名分變成「名教」n的文化中,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很順理成章的。因此,一個可以對外在的人際關係做出內省的強大的「自我」基地,就難於出現。然而,這是否等於說中國人「做n人」缺乏「內省」的因素呢?
有人曾指出:對中國人影響最深巨的儒家思想是認為人必須先「修身」,然後才推己及人,因此中國人之為「人」,也是經由內省過程的,而不是純粹由於外鑠的。
然而,在任何文化中,少數知識分子都會具有內省的行為,亦即是站在超然於世俗的立場上並對之加以批判。因為,知識階層幾乎無例外地脫胎於古代的僧侶集團,而後者是專門管理與世俗對立的「神聖」原則的。儒家思想是中國士大夫階層的義理,自然也會具有這種「超越」的因素。
雖然如此,但是我們必須指出:中國文化中的「超越」因素是比世界上任何文化都要少的。例n如,中國人沒有超越世界之上的上帝觀念,也沒有來世的觀念。因此,中國的知識階層中縱使有對世俗採取批判的態度,也只是用一個放在古代的被理想化了的人間n關係,來批判眼前的世俗關係。換言之,他們可以與「古代」或「道」——兩者實為一物,因為「道」只有在「古代」實行過——認同,來試圖將眼前的世俗關係凈n化。因此,士大夫階級可以將對一般人來說是外鑠的人間關係內省化,由「格物」「致知」出發,到「正心」「誠意」「修身」,然後才到「齊家」「治國」與「平天下」。但是,顯然地,士大夫階級並沒有推翻按等級與層次「做人」的方式,只是透過內省的過程,給予它一個理論基礎而已。
因此,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第十二》。顯然地,這種「由己」而不是「由人」出發的「為仁」,仍然是為了成全「仁」這個「二人」關係的。
這種情形,與站在「自我」的基地上超越外鑠的世俗關係的情形是不同的。後一種情形的最典型例子,莫如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一劇中讓娜拉說的:「在我是女兒與妻子之前,我先是一個人。」易卜生是具有新教文化背景的,因此才會產生個人可以超越世俗和超越為世俗所負累的舊「自我」的思想。
中國文化卻是反其道而行的。個人只有進入世俗關係中,才能成其為「人」。他如果要做自我提升,也必須通過同樣的渠道去進行,亦即是用由內而外的「致良知」的方式,去將這種世俗關係重新肯定一遍,並使它更臻於完善。
當然,士大夫階層的思潮中還有逃遁這個世俗的傾向,例如,孔子即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這個傾向到了道家的手中就變成了全面性的生活形態——然而,後n者亦不能使「個體」在世俗中做全面盛開,它只提供了有限的個人天地,其表現方式主要是「獨善其身」的超脫飄逸狀態以及在藝術方面的靈感。至於道家思想的其n他功能,例如「退隱終南」的仕宦之術,在不測的世道面前的「明哲保身」之術,在人情的磁力場中「利吾身」的陰謀術,則基本上仍然是適應這個世界的態度。
事實上,士大夫階層的絕大部分都是適應這個世界的,只有絕少一部分人是透過內省的方式去批判它的。因此,如果我們要回答「中國文化中是否有內省式的人格」,答案是:有的,但是只是在一個很局限的程度上,而且也只限於極少數有「靈性」的或講究「大是大非」的人。
「 孫隆基 」
孫n隆基,1945年生於重慶,在香港長大,在台灣受大學教育,獲台灣大學歷史學碩士學位。後赴美國深造,於明尼蘇達大學專攻俄國史,獲碩士學位,轉赴斯坦福n大學專攻東亞史,獲博士學位。曾在美國、加拿大等多所大學任教。80年代,其作品《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成為一代知識分子的戰鬥檄文。
一張棄而未用的題圖:王寧德《有一天,第23號》,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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