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跨種族糾葛,為什麼我愛《美人魚》遠超《瘋狂動物城》
我不久前寫過一篇《瘋狂動物城》的影評,叫「為什麼大爛片《暮光之城》的三觀其實比《瘋狂動物城》還正」,引起一些爭議和批評(好像在我寫過的影評里相當少見),甚至被扣上種族主義者的大帽子。想藉此文,回應一下這些爭議和批評。
然後順便比較一下《美人魚》和《瘋狂動物城》這兩部同為跨種族糾葛題材的作品。
在那篇引起爭議的影評里,我吐槽的點其實是《瘋狂動物城》 關於種族共處的設定(至於「不要以貌取人,不要以我的種族判斷我的優劣」這些陽光正能量的價值觀,根本就不在我討論之列)——
《瘋狂動物城》里那個動物烏托邦存在的前提,是肉食動物已經進化得沒有了吃肉的「本性」,肉食動物與食草動物其實只是尺寸不同、長得不一樣而已。表面的多種族面孔下其實是高度統一的內心價值觀。
「本性」是《瘋狂動物城》的文眼:不要以為我祖上曾經是吃兔子的,你們就覺得我吃兔子,我其實是不吃兔子的。所以,請不要用對我祖先的印象來看待我。我只是長得跟你們不一樣,我的內在(也就是片子里反覆提到的「本性」)其實跟你們是一模一樣的。
這樣的設定,其實很狡猾嘛。
現實中兩個不同的種族(或者說民族、族群吧,用詞可能不準,你懂就好)相遇時,情況可比這複雜得多。如果簡單粗暴地把人按照「外表」和「內心」這兩個維度,那麼,當兩撥人相遇時,會有下表這六種情形:
狀態B和狀態C,就是種族相處的兩種典型情形。先看B狀態,在兩個不同的族群剛剛相遇時,它們原有的價值觀、信仰、習俗可能會有很大的差異,現實中最常見的比較激烈的種族共處問題,實際上是爆發在這一階段。這其實也就是我在原來那篇影評里提到的,如果肉食動物們內心深處還是有那麼些想吃食草動物的慾望的話,那麼雙方是否還有可能在動物烏托邦里和平共處?
寫那篇影評時我的公眾號剛開不久,沒咋想好定位(其實現在也沒想好),於是就隨大流——追熱點。寫得太急,功力又不到家,很多句子就很欠妥當。比如關於上面這個觀點,文章里有一句「現實中的種族衝突,是一群想吃兔子的狐狸闖入了兔子群里」,這一句就寫得相當糟糕,不但過於簡單化,而且極端化了。
有讀者批評說,這句話描述的根本就是恐怖分子啊,難道你的意思是那些「闖入」民族都是恐怖分子?——批評得好!我接受批評並道歉。本來心裡想寫上面那張表裡的狀態B,一下筆卻寫成了狀態A。狀態A的情形是:如果兩個族群的價值觀、信仰等有排他的、不可兼容的矛盾,那麼它們的衝突可能在所難免。這不在本文的討論範圍之內。
所以,我關注的點其實是,在「就是忍不住要吃掉你」(狀態A)和「我和你內心一樣一樣的,我一點也沒想過吃你啊」(狀態C)之間,有一個巨大的中間狀態B:我有點想吃你的小衝動,你有點想把我牙齒拔掉的小衝動,但我們訂立契約,共同約束,把這些小衝動約束起來,或者用別的方法化解掉,求同存異。在這種狀態下,如果兩個族群仍然能夠和平共處,那才真的是難能可貴。
也就是說,我認為上表中的狀態B,才是最應該被表現也是最有現實意義的——我心裡有些東西和你不同,但不要緊,我們還是努力爭取和平共處。
現實中最大量的種族衝突,不都是在這個區域發生的嗎?
而可惜的是,《瘋狂動物城》表現的種族共處狀態,其實是狀態C。而狀態C,是種族共處成熟期的典型狀態。很多時候,當兩個種族生活在一起足夠久了之後,它們共處的狀態會從B向C移動。最後,其中一部分會深度交疊在一起,變成兩個種族只是外表不同,而共享一致的價值觀、信仰、習俗。像加拿大和美國的一些種族融合做得比較好的地方,這種局面就比較常見。
我之前那篇影評里有一句:「如果兩群人只是長相不同,而本性一致,他們生活在一起的話幾乎不會有什麼種族衝突的問題」,有讀者批評說,這句也是太簡單化了。——批評得好!
對長相不同的人有戒備,其實是進化而來的一種心理傾向,幫助我們的祖先很快地分辨對方「是不是自己人」,這種心理傾向,雖然很多時候已經很不合時宜,但現代人身上或多或少都還會有一點,仍然需要用我們的努力去超越它。
也就是說,即便在相當理想化的狀態C里,種族之間也仍然會有偏見和衝突。但畢竟,狀態C里的種族共處問題相對於狀態B已經緩和了太多。
而《瘋狂動物城》就是很精準地(或者說是很狡猾地)找到了這樣的一個「痛點最少」的區域來觸碰種族問題。作為一部老少咸宜的作品,拿捏或者說「計算」得簡直分毫不差,無可厚非。但我隱隱然總覺得略有避重就輕之嫌,因為一旦涉及種族題材,總不免聯想到現實世界中的種族衝突。一想到現實世界往往還在狀態A和B里徘徊,而影片里的世界已經進入C的烏托邦了,就略有不爽。
請原諒我的小心眼。
2.我不喜歡狀態C的理由
我對影片中展現的狀態C有敵意,更重要的原因在於,它太過強調「你我本無分別」了。在《瘋狂動物城》的烏托邦里,正因為食肉動物與食草動物的本性沒有什麼差別,根本就沒有什麼真正相互傷害的可能性,所以它們才可以和平共處。
但是,本性如果有差異,我跟你就是不一樣,又怎麼了?是不是就不能和平共處了?
這也就是我那篇文章里說的:「兩個本性並不相同甚至相互衝突的群體忽然面對面站在一起,這樣的兩個群體,該如何相處」。
一位讀者被這句話激怒,說:「難道你的意思是黑人和白人本性不一樣?」我頭上這頂種族主義者的帽子,就是這麼給背上的。再次道歉,我這裡用了「本性」這個詞,又是不妥。其實我說的是價值觀、信仰、習俗這些東西。
但是,有一點需要辯解。這位讀者言下之意,是認定我把自己代入到了「優勢族群」白人大老爺那邊,指我暗示白人本性高貴而黑人本性野蠻。
——天啊,這位朋友也太高看我了。我之所以對這個問題這麼敏感,恰恰是我在生活中經常發現自己的處境其實是在另外那一邊。
咦?難道我被種族歧視了不成?
並沒有。我的境遇,在前面這張表的右半邊:
我生活在江南,這裡漢族絕對多數,大家外表都一樣,就我自己這點狹窄的生活圈子而言,比較少親身經歷表上左邊的不同種族共處問題。所以比起外表上的差異,更加讓我敏感的是內心的面向。事實上,我時刻能感覺到,我自己的世界觀、價值觀和生活習慣與身邊這些跟我樣貌無甚差異的同族有極大的差異。 我的處境,是與表上的狀態B對應的狀態E——我們長得一樣,但內心很不一樣。
而且,我知道自己內心有很多不可告人的陰暗面,這些陰暗面如果完全釋放出來,是足以傷人的!
我的「本性」(這次這個詞沒有用錯)跟我身邊的大多數人並不相同!
但,這又怎麼樣呢?我並沒有讓我心裡的陰暗面傷害我身邊的人。
這就是為什麼我在那篇影評里問:如果有一隻狐狸,他從來沒有吃過兔子,並且有充分的證據顯示他未來也不會吃兔子,但他心裡其實有那麼一點吃兔子的衝動,那麼這樣一隻狐狸,是否被允許生活在《瘋狂動物城》的烏托邦里?
我覺得《瘋狂動物城》里隱含的設定是,我這隻狐狸,是不容於他們那個烏托邦的。這可真像我的現實處境——我想在狀態E里跟世界和平共處,但世界非要拉我到狀態F。
這才是我不太喜歡《瘋狂動物城》的最大原因。希望這一回,我把的意思說清楚了。
3.幾近完美的計算v.s. 渾身缺點的赤誠
我不喜歡《瘋狂動物城》的最後一個理由,完全是我愛瞎想,停不下來。
這得跟周星馳的《美人魚》放在一塊兒講。《瘋狂動物城》與《美人魚》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影片,本來沒有對比的必要。只是一來我正好連著看完兩部影片,二來它倆算是同為跨種族糾葛題材,於是就忍不住放在一起對照了一下。
這兩部電影,目前在豆瓣上的評分是這樣的:
可是,我喜歡渾身缺點的《美人魚》,卻遠超幾近完美的《瘋狂動物城》。
這大概是因為,《瘋狂動物城》太像是一幫好萊塢的頂級人精精心策划出來的了。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就是,假設我是個女生,最近認識個特別能撩的男孩子,被他撩得如沐春風,感覺從來都沒有那麼好過。但改天一八卦,發現他剛從泡學課堂畢業,原來他撩妹時的完美表現其實都是在運用泡學裡學來的泡妞技巧。這一下,我的感覺就有點彆扭了,明明如沐春風是真的,但一想到這如沐春風的感覺是靠精心運作的技巧營造出來的,就總好像有點不對勁。這就是我看《瘋狂動物城》時的感覺。我能感受到它幕後那個世界頂尖的製作團隊對每一個笑料、每一個爆點、每一個萌點、每一個反轉、每一個價值觀取捨的精準計算。
對,它總是能最恰如其分地戳中我每一個笑點、每一個痛點,它傳達的大部分價值觀也是正確得讓我無話可說、弭耳受教。
但我恰恰不太喜歡這種完美的「恰如其分」。《瘋狂動物城》的表面充滿了令人愉悅的「天真童趣」,但我總是忍不住去想,這種「天真童趣」背後,其實是深思熟慮到毫釐之間的精準計算,那其實是非常「成人」的。而從這個角度來說,《美人魚》給我的感受正好相反。跟《瘋狂動物城》的童趣相比,《美人魚》里有兒童不宜的血腥殘酷。表面上,它非常地「成人」,其中最扎眼的就是結尾的那場大屠殺,不但那些把它當做童話片期待的兒童肯定受不了,那些帶他們進影院的家長自己都未必受得了。
但是,這血腥殘酷的背後又是什麼呢?
我猜,在這成人世界的血腥背後, 應該是星爺那一顆深愛著這個世界的赤子之心。星爺看到的,是一個孩子眼中的成人世界。
有人會說,孩子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大人才會看到世界的殘酷。
我覺得在一些時候,這正好說反了。大人往往對殘酷血腥麻木,而正因為孩子真誠地相信世界本應是美好的,所以他們看到美好的事物被血腥殘酷地戕害時才會痛徹心扉。
我跟很多同代人一樣是星爺腦殘粉,所以難免在評價星爺的電影時會不自覺地為他洗白貼金,但無論怎樣,我看到《美人魚》結尾大屠殺那一幕時,我感受到的就是一個孩子不願看到美好被毀滅的赤誠。《美人魚》渾身缺點,但比起完美的計算,我還是更喜歡這樣不完美的赤誠。
「這個世界很殘酷,但有的時候又很美好。」
文:@魏知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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