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鳥朝鳳》:時間鋼刀 不把誰躲閃

方勵下跪的第一天,我把《百鳥朝鳳》的預告片找來看,片子結束,我就訂了票。

我還在朋友圈轉發了兩篇《百鳥朝鳳》的相關文章,呼籲身邊的朋友也關注下這片。這不是因為我關心文化傳承、第四代導演什麼的,而是當時真的覺得,這是一部能調動我感情的電影。

走進電影院,我哭了三次。一次是游天鳴吸水,終於吸上來了,在田壟中間歡呼、奔跑。我特別見不得人努力拚命最終把一件事做成的樣子,當時眼眶就濕了。

第二次是焦三爺掀翻桌子,喝止群毆的小年輕,撿起地上被踏壞的嗩吶們,環視四周——是個人都受不了陶澤如那個老戲骨一臉的心酸心痛。

第三次就是焦三爺在墳前看了這世間最後一眼,飄然而去,那眼淚當時就嘩嘩地下來了。隔壁座的同伴也在吸鼻子,左邊的妹子乾脆嗚咽了。整個電影院一陣此起彼伏壓抑的哭聲比起近些年來層出不窮的國產爛片,《百鳥朝鳳》確實不錯。

但是走齣電影院,恢復了理智,我心裡又忍不住蕩漾起一絲遺憾和失望。

排除掉方勵的下跪、吳導的去世、演員的煽情、題材的本性,我們繞不過去一個根本的問題,那就是這部電影,本身究竟好不好?

而在電影院用光一包紙巾的我。作為一個理性的情懷派不得不說:不足,還有很大的不足。至少,它原本可以比現在更好。

《百鳥朝鳳》在我看來最致命的問題之一,在於它用了近兩個小時的時間,也沒能清楚地告訴觀眾:嗩吶到底是什麼?

看完全片,我們只能模模糊糊地知道,嗩吶學起來很難、吹嗩吶不容易、嗩吶匠在莊子里德高望重……但是嗩吶本身呢?曲子呢?觀眾們始終缺乏一個生動的印象,只是一遍遍地被角色和台詞灌輸著「百鳥朝鳳,不是一般人受得起的」,可全劇結束,誰有聽懂了那個旋律?誰又能在樂曲中認出哪一段是百鳥朝鳳?

作為本片最重要的意象,「百鳥朝鳳」神龍不見尾,以距離感維持著它在庄稼人心中的神秘感,卻也同樣在觀眾的心中只留下了一個空洞的印象。劇中人一遍遍的叮囑,頗有些「老祖宗的東西就是好」的意味。為什麼好?好在哪裡?影片並無細說,也無機會讓人體會,有些類似舊時私塾教三字經,只管叫弟子們背書,卻不解其意。

和菜頭在他點評《百鳥朝鳳》的文章中說,「從頭看到尾,你不會覺得嗩吶這種樂器有多麼不得了的地方,也不會覺得嗩吶演奏的樂曲有多麼了不起的地方,因為作為全片里用於表現嗩吶至高境界的神曲《白鳥朝鳳》,你根本聽不出它和其他婚禮葬禮上的吹吹打打有什麼不同。而事實上,它的確應該有很大的不同。」

事實確實如此。在許多談傳承、談技藝的影片中,故事都花費了足夠的篇幅去敘述,這個「傳統技藝」具備怎樣的魅力,它為什麼值得主角對它一再堅守和付出。在這方面下足功夫的影片,如《入殮師》,就能把故事說得很圓潤飽滿。

在激起觀眾對嗩吶的興趣之前,空談對它的傳承和熱愛,是無本之木,不可持續。而影片在沒有充分展現嗩吶本身的魅力和價值之前,過多地去渲染男主角在學藝路上的艱難困苦,以及焦三爺的固執堅守,就顯得有些迂腐頑固,無法引起充分共鳴。

其實,當我看到影片中的嗩吶,是以一個放置在落滿灰塵的小箱子中的形象出現時,我心裡就咯噔一下,覺得這部影片對嗩吶的定位不夠好了。

因為這說明,拍攝它的人從心裡也是把嗩吶看成是一種古舊的、過時的、象徵意義大於實用意義的東西。而只有當一個東西失去了生命力,垂垂老矣即將被時代淘汰時,它才會開始強調自己過去的地位,因為這意味著它自己也承認,自己已經難以作出新的貢獻。

這就是我認為本片最大的問題之二:影片對嗩吶前途的思考還停留在很低級的抒情階段,而沒能進入更高的層次。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吳導可能作為一個陝西人,經歷了太多民俗文化遺失的傷痛,這種傷痛給予他一個非常悲觀的視角,去看待這些瀕臨消失的傳統。在吳導的鏡頭下,我沒感受到,嗩吶是一種怎樣富有生命力、具有觀賞價值的藝術,我要去找幾首嗩吶曲子來聽;我只會感受到,嗩吶匠很可憐,希望有人幫幫他們,希望有人來聽嗩吶,但那個人不是我。

影片對嗩吶的前途提出了兩種可能:一是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被保護起來;二是成為乞丐賣藝的工具。這樣悲觀的預測,雖然倒映出吳導演許多心境,在我眼中卻絕不是嗩吶應得的結局。

任何一種藝術,若要向前發展,就不能接受被當成大熊貓一般被圈養保護的安排。離開了聽眾,藝術就會失去變化,變成掛在牆上的一副相框,越來越與時代脫節。依靠「非遺」來保護嗩吶,但不能隔斷嗩吶與聽眾的聯繫。只要有聽眾,嗩吶就還有一口氣在。

如今,傳統技藝或者小眾藝術,「接地氣」的嘗試越來越多。原本嚴肅的合唱團也開始唱《張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鑰匙放在哪裡了》調節氣氛,我家門口的糖畫藝人也學會了畫LV、GUCCI,寫「朕知道了」來賣給會心一笑的圍觀者。我們不能說,這一股「地氣」所代表的商業化潮流,對藝術和傳統的影響一定就是不好的、低俗的。正相反,這些別出心裁的改造,在以它過去的表演者所以想不到的方式,完成著它一直以來最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給觀眾帶來快樂。只要能招徠觀眾,讓觀眾快樂,且這快樂並不低俗,任何一種藝術就都不應該背負「變了」的指責。

有觀眾,一切就都有希望。傳統藝術可以用商業來反哺,也可以用商業來推廣。我不知道多少人聽了《張士超》開始關注合唱,我也不知道我家門口的糖畫藝人,多賺了多少錢夠不夠收個徒弟,我只知道在圍棋人機大戰之後,已經有為數不少的年輕人,開始關注和學習圍棋,CCTV也重新開始播放圍棋比賽。李世石也許輸給AlphaGo了,可圍棋是實實在在的贏了。同樣,嗩吶也可以吹出現代人覺得好聽的聲音,它可以做各種各樣的改良。嗩吶匠是不能再坐在太師椅上了,但這不妨礙大家聽到新的嗩吶曲子,不妨礙嗩吶匠們用新曲子賺來的錢,將百鳥朝鳳傳承下去。

我想,這些道理,吳導應該不會不懂的,他明白這一切的更迭,只是對過去抱有深深的眷戀。焦三爺的一瞥,就像吳導瞥向自己的過去,那些黃金歲月,那些伴隨著嗩吶聲響的生活。所以這部片子的懷舊情愫才如此濃厚,因為它本身就不是一個帶著理智去述說的故事。

焦三爺對嗩吶匠地位、禮數的執著近乎偏執,任憑外界如何變遷,也不願妥協,游天鳴對嗩吶的堅守,在缺乏對嗩吶本身魅力的展現之下,也變得乾癟、平面,你甚至說不准他到底是真的愛嗩吶,還是因為太木訥,才任由父親和師傅來決定自己的人生。在這一切無理由的堅持之中,嗩吶的形象被大大地矮化了,它被描述成一種只能靠資歷來博取尊重、靠同情來勉強支撐的藝術,而它的真實面貌絕不該是如此。

我想,如果焦三爺和游天鳴不是太執著於做一個「坐在太師椅上的嗩吶匠」的話,也許他們能夠接受,做一個在培訓機構里教孩子的嗩吶老師。傳承民俗樂器的這一口氣,應該在孩子們的口中吹響,而不應該憋悶在陝北漢子的胸膛。影片中傳承數輩的金嗩吶摔壞了,但它所孕育的嗩吶匠之魂,比器物更堅韌、比肉體更永恆。願有一天,我們不再執著於過去的輝煌,不再因時代的變遷而迷茫,願每一項偉大的技藝,都能在新世界找到一處屬於它的殿堂,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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