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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白。

1

天徹底黑了。

我拔出水果刀,坐在床邊。老馬側卧在床鋪上,瞪著雙眼,臉上爬滿了驚恐。

「來一支?」我抖抖煙盒,還剩些。老馬沒說話,我自顧自削起蘋果,自顧自說起話。

「害怕了?」手腕慢慢轉著,右手用力抵住刀尖,「老馬,我還以為這世上,沒東西,能讓你害怕呢。」

2

老馬,你是不是還沒想起來我是誰?沒關係,時間還有很久,我跟你慢慢講。

我娘生下我時,本是一對龍鳳胎,只是苦於家里無米下鍋,迫不得已,把我親妹妹過繼給了遠房的親戚。

等到我八歲的時候,恰趕上好政策,日子好過起來,我娘就勸著我爹要把妹妹接回來,帶著一塊兒往城裡住。

於是那年,我第一次見著了我的親妹妹。

我現在還記著,那時候她穿一身嶄新的紅裙子,躲在門後面怯生生地看著我們。我爹娘提著專門買給她的東西走過去,她倒好,嘴一張,眼一閉,不管不顧就大哭了起來。

我爹鐵青著臉,摸出一包煙,點起來就抽。我娘在那抹著眼淚,喃喃地嘆著自己當初怎麼不好,怎麼不該丟了這女兒。兩個親戚哄著我妹,勸她跟爹娘走,說城裡有好吃吃,好玩玩,她一句都不肯聽,一個勁兒地哭著,搖著頭,誰說話都不管用。

說老實話,老馬。過了這麼久了,好多事我都快記不清了,爹娘的大包小包里拎著什麼,我也早就忘了。只是那時候她哭得兩眼紅腫的傷心模樣,還印在我腦海里,就那麼頑固著不肯走。

我小心地鑽過我爹娘,擠到她邊上,捧起她的臉,額頭抵著她的額頭,

我說,妹妹你別哭了,我們不帶你走。

她用力地咽住哭聲,小臉憋得通紅,肩膀一抽一抽,斷斷續續地問真的嗎?

兩個親戚看她慢慢不哭了,使眼色讓我爹娘趕緊圍上來。我爹皺皺眉頭,狠吸了口煙,沒搭理。我娘趕著湊上來,把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妹妹手裡塞,嚇得她直往後縮,又快哭出來。

我用力拉住我娘的手,我說,妹妹不肯走,就讓她留下來吧。

我爹走過來,噴了我一臉的香煙,小兔崽子,哪有你說話的份?!

我心裡慌著,抖著手,我說,爹,妹妹不肯走,你就讓她留下來吧,你要是非要帶她走,就讓我替她留下。

我爹看著我,半晌沒說話。等他回過神來,把香煙一摔,那煙頭擦過我的臉,划出一道不深不淺的疤,然後他拉著我娘,轉過身就走。兩個親戚看看我們,看看走掉的爹娘,終於還是追了出去。

老馬,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我八歲的時候是哪兒來的膽子敢跟我爹這麼說話。

我沒去看那四個大人,我把不停掉著眼淚珠子的妹妹抱在懷裡,很用力地抱緊了,我說,妹妹你別哭了,你要記得我,我是你哥哥。只要你不想走,我們就不會帶你走的。

我妹那時候還比我要高出一點,可她哭得沒了力氣,就只好靠在我身上。她抽噎著,說不出話,只好點點頭。

過了老半天,我才聽到她靠在我心口上,輕輕喊了聲,哥哥。

3

聽了這麼多了,老馬你有沒有記起來什麼?

沒有嗎?

沒關係的,時間還久,我還不急,你也別急。

那天爹娘沒帶妹妹回去。我們走的時候妹妹穿著那條哭髒了的紅裙子,怯生生地站在一邊。我說,妹妹我走了,我以後會來看你的。

然後她撲上來抱住我,說,哥哥你答應我的,你一定要再來看我。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我爹生生把我扯開,塞進了車裡。我趴在後車窗,我的聲音傳不出去。我只好用力拍打著窗戶,砰砰地響。我看到妹妹被拽住,我看到塵土染上了紅裙子,然後越來越遠,越來越看不清她的臉,最後連裙子,也消失不見 。

車子剛開進城裡,我爹停車,叫我滾下去。我沒吭聲,徒步穿了半個城,自己走了三個小時,到了家。

老馬,你能想像嗎?我那時候八歲。

那以後,我爹整日早出晚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見到他的時候,板著手指頭就數的清。我娘整日唉聲嘆氣,沒兩年就像老了十歲,不久他倆就離了婚,我跟著我娘一起過。

老馬你說,你說要是我那時……

不提了,老馬。一切都沒法兒重來的,老馬。

那之後我娘就挑起了生活的擔子,再也沒提過把妹妹接回來的事情。兩個親戚原先指望著巴結我爹,後來眼見著這條路斷了,也再沒和我們聯繫過。

14歲的那年,我沒告訴任何人,一路摸索著去了親戚家。

親戚把我攔在了外面,說我妹不在,推搡著要我快走。臉上滿滿都是不耐煩的輕蔑,可老馬,我那時候雖然小,察言觀色卻是早早地學會了。

我看到她眼睛不斷地往屋裡瞟,我用力掙開她手,想衝進去,他男人過來,把我硬生生碾到牆上。我喊,妹妹你在不在,哥哥來看你了!

話還沒說完,兩記耳光就扇了上來。

很清脆,臉上火辣辣地疼。

我盯著他。我把他的臉牢牢記住。

老馬你明白那種感覺嗎?恨,無比強烈的恨,恨不得眼前的人立刻死去。

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卻想著要是手裡有刀,我一定會捅過去,拔出來再捅進去,一刀一刀,直到我再也沒有力氣為止。

他被我看得慌了,大罵了我一句,手再揮上來的時候有些軟了。

我看準了。一口上去,死命地咬住他的食指。他用力想掙脫,我發了狠,越咬越緊,我的牙撕破了他的皮,一點點往肉里扎,那股咸腥味順著牙齦滑過舌頭,流進了喉嚨里。他婆娘呆了幾秒,衝上來掰開我的嘴,他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我舔舔牙齒。我說,妹妹,我來看你了。

4

他們沒再攔我。

我進門,妹妹就坐在角落裡,抱著兩條腿,頭磕在膝蓋上一抽一抽地哭著。她頭髮披散著,髒得結成了一塊一塊。她還穿著那條紅裙子,破破爛爛的,似乎從來沒換過。她胳膊上,腿上露出來一塊塊的青紫。我走過去,蹲下身,捧起她滿是淚痕的臉,額頭抵著她的額頭。

我說,妹妹我來看你了。我答應過你的。

她抽咽著,說,哥哥,你帶我走吧。

好,我會帶你走的。我答應你。

老馬,你能想像我妹妹這些年都怎麼過的嗎?我想問她,可我開不了口。身上那道道青紫,道道血迦傷疤,扎在我眼睛裡,扎在我心裡。

早年那兩個親戚指望著通過我妹妹巴結上我爹,後來見這條路行不通了,又厚著臉皮想去挖出點錢。大概是沒能如願,惱羞成怒,這麼些年折磨著她,把怨氣就這麼生生地發泄在她身上。

老馬,這些事兒我那時候就明白了。可我什麼都做不了,都做不了。我沒辦法安撫她身上的傷痛,我也沒辦法去帶走她。

我能做什麼?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起身往外走,親戚正忙著包紮手指。

我說,好好對我妹妹,我會回來帶她走。

男人陰測測地笑了一聲,沒看我一眼。

我一路渾渾噩噩往家裡走,只是機械地邁開腿,心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感覺不到。

一路上的光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最後連月亮都沒了,摸著黑繼續走。

在快到家的巷子口,恍惚間有股很深很濃的疲倦爬了上來。

這一路我走了不知有多久,不知有多遠,可我一直沒能感到累。我只覺得身體輕的不像自己的,眼睛裡晃來晃去都是水,怕摔了一跤就滿臉都是眼淚。

可就走快到盡頭的時候,天快亮的時候,那種累就從心底一股腦兒都涌了出來,一下子就漫過了我的頭頂。

然後我就在那條巷子口,在太陽升起前的黑暗裡,睡了過去。

後來我才知道,我娘那天晚上為了找我,摸著黑走遍了大半個城,在黎明前最黑的時候,在我沉沉睡去的時候,給人撞死在了馬路上。

老馬,現在呢,有沒有記起些什麼?

5

我娘死了以後,我被交給了我爹。我爹丟給我幾百塊錢,叫我把我娘,處理了。

處理了?什麼叫處理了?怎麼就處理了?

我心裡滿是荒謬,攥著那幾張錢,在手心裡揉來揉去,很快就爛皺成了一團。

喪事草草就辦了,頭七守靈那天晚上,我跪在我爹面前,整整一晚。我求他把妹妹接回來。我爹冷著眼看我,說家裡只能養一個閑人。

我說好,你把妹妹接回來,我最後叫您一聲爹。

然後我把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我聽到他的冷笑了一聲,然後說了句,好。

撞了我娘的人,買了個人去頂罪。

我爹沒和我細講,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

買人頂罪?

我爹開著車,沒答我,輕飄飄地說了聲,就這世道。

就這世道,老馬。

我那時候以為我懂了。老馬。

親戚見了我爹,臉色一下子煞白。我問,我妹妹呢,我來帶她走了。親戚哆嗦著不敢接話。我沖屋裡喊,妹妹出來吧,哥哥來接你了。

沒人應聲。

我爹一根煙抽完,把煙頭扔在地上。親戚一下子跪了下來,揚起手使勁抽著自己的臉,邊抽邊罵自己不是人,都是豬油蒙了心,猛鬼上了身,才會幹出那豬狗不如的勾當。

我聽著,忽然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的,像是跌進了看不見底的黑淵,有一絲絲的冷從心臟裡面生出來,讓我直想發抖。

我張口想說話,我想喊叫,我想哭嚎,可那聲音都卡在嗓子眼,什麼都發不出來。我只好任憑著那股冷,從心裡爬出來,從骨頭裡往外冒,然後裹住了我的全身。

就我來過的隔天,有戶人家開著車過來,報了個價,張口就要把我妹妹買走。親戚正巴不得把我妹妹給處理了,三兩句談妥了,什麼都沒問,就把她給賣了。

對,就這麼給賣了。

反正留在身邊也只是浪費糧食,還得時刻擔心著會不會有個兔崽子過來發瘋,養了這麼久了,倒不如還是賣了,還能回些本來,就當作是交了飯錢,也算是還了這養育之恩。

對吧。是這樣吧。

我妹妹被硬生生拖走,身上穿的紅裙子扯破了,碎布料散在地上,還沒來得及掃掉。她死死抓著門不放,被人一根根把手指掰開來,她走的時候哭喊著哥哥,哥哥。

她知道我答應過我會去接她的。

可我沒有。

我妹妹被帶去哪兒了?

我妹妹,被帶去了哪兒?!

我妹妹,我妹妹她…

我啞著嗓子吼,那股冷攥緊了我,我以為我聲嘶力竭,可我用盡全力喊出來的聲音,輕得連我自己都聽不清。

親戚還在碎碎念著什麼,每說一句就抽自己一下。我瞥見他食指上的血痂,興許是用力過猛,又有血冒了出來。那股咸腥的味道又開始在我嘴裡翻騰,像是有什麼被煮過了頭,糊成了黏黏膩膩的東西,粘在舌頭上,牙齒上,再一絲絲地滑下去,在胃裡接著翻滾。

我爹走上來,說了句,問完了?

我活動著舌頭,我舔了舔牙齒,我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爹又點起根煙,抽了口。

就這世道。

四個字輕飄飄地夾在煙霧裡,噴在我臉上。

老馬,之前我以為我懂了,我以為只要我願意付出一切,我總能留下些什麼。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世道要把人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我又能留得下什麼呢?

6

「我爹叫我別給他惹事。我應了。」我把水果刀重新捅進了老馬的胸口,血早就冷了,滑膩膩地粘在手上,泛著黑紅的光澤。老馬的胸口早就爛了,我記不清這是第幾下,只是機械地拔出來,捅進去,再拔出來,捅進去。等到我沒了力氣,我才停了手,坐在床前,看著老馬瞪大的眼,驚恐的臉,絮絮叨叨地和他說著這些,說著我,說我妹妹,說我那兩個親戚和我爹娘。

「今天我和他正式脫離了關係。」削好的蘋果還是泛著紅色,我咬上一口,凝住的血痂在嘴裡化開,那股咸腥的味道有些粘在牙齒上,有些流過舌頭,滑進喉嚨,在胃裡翻滾開。「我出門的時候他抽著煙,沒看我一眼。」

「老馬,你以前有沒有過那種感受,心頭滿是恨,連呼吸都帶著血腥味,恨不得殺了誰,一定要殺了誰。」

「多少次我剋制不住地去拿起刀子,可我想,我該去殺了誰呢?」我慢慢把刀子抽出來,握緊在手裡,體會著那種憎恨,那種疑問,「該殺了我爹?該殺了我那兩個親戚?還是該,就這麼殺了我自己?」

「無所謂了。老馬,真的無所謂了。那麼誰該死,誰不該,都無所謂了,我該做什麼,我能做什麼,我去做什麼,都無所謂了。所以這麼些年裡,我對他們的恨,都淡了,想了想,我也只恨你了,那我就殺了你吧。」

我舔舔牙齒,我對著老馬僵著的臉,我說:「老馬啊,我從那天凌晨我睡倒在巷子口,我就知道了,這天亮啊,我是等不來了。」

「那你在撞死了人,在買了人頂了罪以後,是不是也知道了呢?」

「老馬你說,你都死了,我是不是就應該原諒你了呢?」

我又把刀子,狠命捅了進去。

「我開玩笑的。」

老馬你看,天快亮了呢。

可我啊,早就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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