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個荒誕的世界,還能說點什麼呢?

去蜀

杜甫

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

如何關塞阻,轉作瀟湘游。

世事已黃髮,殘生隨白鷗。

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

盟鷗

辛棄疾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

先生杖屨無事,一日走千回。

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

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

窺魚笑汝痴計,不解舉吾杯。

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

東岸綠陰少,楊柳更須栽。

陳白鷗說,

淳熙九年,辛棄疾四十二歲,年富力強,渴望建功立業,這些你們都知道了……他此時被朝廷深深地遺棄。

優秀的人總是寂寞的,之前我們也講過,「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正是辛棄疾的得意之處無人可以傾訴,只好轉而投向青山綠水。

「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也「無人會登臨意」,此言並非自誇,辛棄疾也絕不是書生意氣、紙上談兵之輩:主帥耿京被捉之時,作為機要秘書(掌書記)的辛棄疾,冷靜糾集人馬,沖入金營,在亂軍之中捉取叛徒張安國,千里歸宋。那一年他二十三歲,文武雙全,有勇有謀。

所以這一次,並不是青山綠水,辛棄疾開始轉而和鷗鷺、白鶴、窺魚們對話,這就不再是那種瀟洒的孤獨感了,此時是不自主的抗爭,是被動的無奈,是那種令人憤懣的荒誕——一切都與你是否優秀無關、與你的訴求是否合理無關,總有那麼一群蠢人,居於高位卻毫無才幹,只求穩定就好,昏招迭出卻指鹿為馬,妄圖一手掩蓋,自以為可以控制一切:世界、真相、公道、人心、也包括你、我——這時候,憤怒的辛棄疾……只好賣了個萌。

「各位海鷗、各位水鳥,從今以後,我們就是一盟把兄弟了!我們要彼此誠懇、坦蕩,不能互相猜疑,像他們人類似的……」(「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

最早,鷗鳥的典故是拿來杜絕心機的:《列子》說,有這麼一個人,每天到海邊去,海鷗很願意飛下來一起玩,他的父親就慫恿他,要他抓幾隻,第二天他再去,有所貪圖,滿藏心機,海鷗就不再飛過來了。簡言之,就是裴松之所講的:「機心內萌,則鷗鳥不下」。

一直到了唐初的陳子昂,「唯應白鷗鳥,可與洗心言」,這才把鷗鳥當成朋友來看待:用以寄託性情,而不是當成個試金石來警策自己。

萌就是天真萌發。看見鷗鳥,想到自由什麼的,那只是平常之心,還算不得萌;若是像莊周,看見鷗鳥就覺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隻,到最後分不清誰才是真的,那才是情緒感懷到一定的程度了,才是真正的萌。

所以黃庭堅生平第一快詩中寫的是白鷗,「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所以經常發誓要「拂衣而去」的李白也說,「明朝拂衣去,永與海鷗群」;所以杜甫也賭氣式地說,「世事已黃髮,殘生隨白鷗」。

但是您放心,像老杜和辛棄疾這樣生在亂世而又心事重重的人,他們是萌不起來的,賣萌而已,以荒誕對抗荒誕。

「世事已黃髮,殘生隨白鷗。」我們知道,老年人的白頭髮,最後還會變黃,還會變得很稀疏,所以黃髮是個比白髮更傷感的狀況,杜甫以此比喻世事,他的心情不可謂不痛切;而且,曾經立志要「看射猛虎終殘年」的他,也居然要做出「殘生隨白鷗」這麼負能量的姿態,他的心思不可謂不失落。

但最後,老杜還是忍不住,很毒舌地拐了個彎,「安危大臣在,何必淚長流。」——明眼人都清楚,安史之亂,弄臣們倉皇逃竄,顏面盡失,有誰能擔的起「安危」二字?所以老杜此處,完全是他絕望而難以自持的反語,完全是他一個人對著世界怪笑:很好!很好!完全是他對著一群蠢豬,還要違心地說出:你們辦事,我放心!……忍不住地放狠話,其實還是他心猶未死,妄想著以一點決絕的姿態,震蕩出哪怕一點點小小的波瀾。

與之相比,辛棄疾的心此時就已經傷透了,「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不僅他轉過身去,只和鳥獸說話,而且不像老杜那般留戀不舍,他最後的目光也完全落在無人之處,「東岸綠陰少,楊柳更須栽」。他真的是要去專心種樹了——畢竟,面對這個荒誕的世界,還能說點什麼呢?

凡我同盟君,默默推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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