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忍溫厚的父愛——陳道明在《唐山大地震》中表演賞析
隱忍溫厚的父愛
——陳道明在《唐山大地震》中表演賞析
文/蕎麥花開
馮小剛電影《唐山大地震》(2010)改編自海外女作家張翎中篇小說《餘震》,原著的核心敘述是大地震及之後人生中的迭次受創給地震遺孤小燈心靈上帶來的餘震難休,電影的主線則移動到小燈之母——選擇舍女保子的母親心靈上已坍塌為廢墟,她如何在餘震里掙扎完餘生。陳道明飾演的角色在原著里是一個加重女主人公——他的養女——心理疾患的幫凶,在片中則幾乎完全「逆轉」了形象,不但全不涉淫邪猥瑣,而且以其溫厚光輝的如山父愛,多少慰撫了女兒內心難愈的創傷,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全片里助力女兒在艱難人生路堅定前行的最重要推手。由於電影的敘述重心轉移到了生母李元妮的內心「餘震」,片中女兒小登的心靈「餘震」表現頗顯不足,可以說陳道明的出色表現為片子這一塊的「短缺」起了「補足」之效——以父愛之深厚,慰創傷之難愈。善觀戲者,當於人物之關聯間求妙諦。
陳道明所演王德清對養女之父愛,除了溫暖深厚而外,還有一層粗略看去恐不易察出的隱忍色彩。「隱忍」,是片中特殊人物關係賦予角色的獨有特質,而這一特質由善於挖掘人物內心縱深、表演風格內斂深邃的陳道明來詮釋表達,可謂再合適貼切不過。原著中的養母董桂蘭,是中學英語教師;養父王德清,是工廠財務處長。電影里則兩口子都穿上了軍裝——救援唐山地震的三十八軍軍人,妻為軍醫,夫為軍官。原著中有養父猥褻養女的段落,展現人性之惡,令人不忍卒讀。電影里去除了養父猥褻養女的情節,卻於原著「無中生有」,加上了病態猜忌的養母無端懷疑丈夫對養女意存不軌的內容。養母的這一猜疑,如一顆楔入父女間純厚之愛的釘子,讓養父對養女的愛自覺不自覺地多了一層克制隱忍。陳氏表演的深味,就要在這「隱忍溫厚」四字中去咀嚼。
王爸爸之「溫」,首先是收養時未來父女隔窗相望的第一個鏡頭,第一道目光,第一個微笑。當妻子桂蘭似乎不大有眼緣似的在一邊繼續跟女工作人員嘀咕時,一個人蹲著望向窗外的的王德清,恰逢蹲了一操場地震遺孤中這小女孩抬起黑漆漆的眸子懷著戒意怯生生也往這邊一望,四目交會,他臉上浮出溫然煦和的微笑。可以說是父女天性投緣(較之母女),也可以說是一個好人對著任何一個好孩子都會自然地覺著好,總之,養父和養女有了一個溫煦有愛的開端。
接下來的一步步,領養回家,食堂吃飯,登記上學,撫慰噩夢,家裡日常,高考備考……與通常的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不同,爸爸倒更像是女兒的大棉襖,常在女兒拗著媽媽的時候媽媽為示強硬的時候站在女兒一邊,用王德清摸摸後腦勺捋捋後腦勺頭髮朝向女兒偷笑時的話說那就是「是媽媽聽不進咱們的話」。這裡除了通常會有的一個三口之家的人物關係「嚴母慈父嬌憨女」而外,還有一層特殊的,就是爸爸與女兒沒有血緣關係。性情褊狹的養母旁觀之下,難免就不冷眼。所以她對養女的嚴格近於嚴厲,養女看得清楚,是夾了私貨的;養女對養母,較之對養父略顯冷淡,其實我們觀眾看得清楚,也不免有私貨作祟的嫌疑——生母那句「救弟弟」無疑讓她對「媽」這個存在產生了深深的厭恨逃避之感,連帶著對也許所有跟自己有親誼的中年女性都衍生了這種心理。知識分子型軍官王德清對此不說洞若觀火,也許至少也還是看了個七七八八吧。但中國人包括整個東方民族的含蓄就在於哪怕看透了所有,還是開不了口。所以心地光明澄然無染的王德清就還是只有小心翼翼地揣著這份溫愛周旋於這兩個他愛的女人女兒間。雖然一直動輒得咎。哪怕一直動輒得咎。女兒晚上又一次從地震噩夢裡驚醒,父親穿著大褲衩坐到女兒床上,把女兒摟在懷裡愛憐地兩手輕揉太陽穴。妻子板著臉嘟嘟丈夫回屋:「不著調。孩子都大了,你看你穿得這個樣子。」丈夫不解:「我這是在家誒,我還穿成周武鄭王的?我連孩子的房間都不能進嗎?」妻子瞥眼一個「切!」:「你少在那揣著明白說糊塗的。」丈夫直起腰來,鼻子里噴了一口氣,沉聲訓話:「你現在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了。我告訴你,為這種事兒,你找了不止一次碴兒了,我一直忍著!」(鏡頭移向隔壁房間,躺在床上的丫丫睜眼,她聽到了父母的爭吵。已是大姑娘的她,全都懂……)
從尖刀梅花樁上看王德清戴鐐起舞,他這溫然父愛,更令人感惻。這裡特別要說說的就是陳道明給女兒揉太陽穴。對,是陳道明揉,不是王德清揉。陳道明善於給所演角色設計特色肢體語言,並以「重要的東西演三遍」的重複強調,加深、固化人物動作特徵。譬如《黑洞》(2002)中聶明宇,多次重複手指打槍的動作。又如《楚漢傳奇》(2012)中劉邦,習慣攔腰橫抱女人,這應是陳道明為增添劉邦的草莽出身之氣的特為設計——泗水亭長劉季娶媳婦兒時抱呂雉(3集),漢王劉季久別重見抱戚姬(59集),都是攔腰橫抱。陳道明在塑造劉邦時,注意保持人物性格氣質的連續性,並不是從亭長到漢王,馬上完成痞子到康熙的無痕切換。59集,戚夫人帶著孩子如意從關中來到滎陽,漢王的表現是:「來,好好犒勞犒勞你。」然後攔腰橫抱走進內室……如果這個人物不是劉邦是康熙,他就一不會「攔腰橫抱」,二不會口道「犒勞犒勞你」。這裡《唐山大地震》中,如前述「女兒晚上又一次從地震噩夢裡驚醒,父親穿著大褲衩坐到女兒床上,把女兒摟在懷裡愛憐地兩手輕揉太陽穴」,且看爸爸先是附身過來「丫丫,又頭疼了吧,來,爸爸幫你掐掐。」然後先是四指按壓,再是掌心揉壓,全套父愛獨家按揉流程清晰手法齊備,附送暖心雞湯「是不是高考壓力太大啊,太緊張了,沒關係,最多是考不上。再說了,就是上了大學,那大學裡也出了不少廢物,不上大學的,也可以當棟樑。」必須指出,不單這按揉的肢體語言,這段台詞,也存在嚴重的陳道明自製嫌疑,且看陳老師的教女觀:1.「我對孩子的教育就三條,第一要身體好;第二要愉快;第三才考慮到學習好。」(2004年《北京青年周刊》專訪陳道明:《婚姻之理道不明》)2.「希望她(女兒)第一是身體好,第二是快樂,第三盡量的有所成。」(《成都商報》專訪陳道明:《錢鍾書是真正文化人 我們只是飾演文化人》,2014年5月15日)讀者諸君請看,從2004年到2014年,前後10年,陳氏教女觀的三條,真可謂「吾道一以貫之」——只有最後一條稍有變化,從「學習好」換到「盡量的有所成」,其故無他,寶貝女兒已經長大,從學校步入社會職場也。事實上,陳道明在影視演出中就「兜售」過他這一「教女觀」。《冬至》第9集,陳一平對妻子戴嘉說:「幼幼的事兒我想了,幼幼其實我就希望她有三條:第一呢,是身體好;二,是她愉快;至於她將來幹什麼,我覺得不重要。」(此處應有設計台詞:「陳道明,你果然『演誰都是陳道明』!」斜眼奸笑~)回到《唐山大地震》。其實王德清是打小兒就給女兒揉太陽穴呢。片子前邊,爸爸媽媽送女兒去登記上學,媽媽進去辦手續了,爸爸和女兒坐在花台邊沿上,女兒背靠在爸爸懷裡,爸爸溫柔地一邊給女兒揉太陽穴,一邊跟女兒娓娓敘話:「以後啊,你要想起過去的什麼事情,就跟爸爸媽媽講。爸爸可以到唐山幫你去找親人啊。」父親臉上蕩漾著溫愛,慢慢地,地震遺孤丫丫小盆友內心創傷緩緩癒合,她一直綳著的小臉兒也綻開了花兒,一如父女倆身旁花壇里綻開的絢爛鮮花。
日本有大量的影視作品涉及養父養女/繼父繼女之情。一般來說,男人總是純官能動物,當妻子漸漸枯槁黃臉,家裡又有另一個與己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年輕女人日漸一日地成長豐美,心裏面若沒一絲半點的異樣,似乎是不大可能的。尤其是因為從小帶大不拘形跡的緣故,慣性保留哪怕是慢慢有意識減少的肢體接觸又進一步加重了這種異樣。心理學研究表明,嘗試踏入情感禁區的心理刺激感帶來的誘惑,是大多數不倫之戀的主要動因之一。綜上幾點,養父女的確具備不倫戀發生的高危概率——難怪《唐山》片中養母對年輕漂亮的養女老是一臉官司,她愛這個孩子,她卻不得不最防這個女子。日本文藝作品對人物特殊關係和人物內心世界的探求,世所共譽,不必諱言中國影視劇在這方面與之尚有不小差距;具體到《唐山大地震》,不能不說片子對養父養母養女三人間的關係有點雲山霧罩欲說還休——當然,一來片子主題重心不在此;二來真照日本人的拍法往深里拍,在現階段國情下難以過審,觀眾可能也不大能接受。
陳道明的演出為這個養父注入了一些「非陳莫屬」的獨有特質。這個特質在於這個男人,注意,是剝去了這個父親身份之後的——這個男人,幾乎是完美的。那麼細膩溫柔,那麼英朗帥氣,那麼善解人意,那麼儒雅溫和。在思想觀念上,如果說中國八九十年代絕大多數的父母都還集中在僵化死板教條上(片中典型代表就是一臉政治課女班主任死相的養母,陳瑾演這個角色太代言了),陳道明的王德清簡直就是穿越到幾十年後而且是熏染了走出國門看世界後的現代價值觀念的儒雅教授一類人,須知按通常情況來揣知,三十八軍軍官也就孫海英演的石光榮一類作派,思想觀念僵化保守,對待子女簡單粗暴,怎麼可能道出「就是上了大學,那大學裡也出了不少廢物,不上大學的,也可以當棟樑」這樣哪怕今日筆者的父母都難以道出的話?這個特質是陳道明賦予王德清的,而不是編劇或導演。且慢,若謂孤證不立,我們來看看片子後邊女兒帶外孫女回家看年邁的父親一段,當女兒不無忐忑地道出「爸,我快結婚了。他是個律師」而父親果斷豎掌打斷「什麼師不重要,我最關心的是他對你好不好?」——國人父母一般來說首先叨叨的就是子女另一半的工作職業啊學歷資產啊這些個外在條件,可能臨末了才問問這裡這位父親首先就問的「最關心的是他對你好不好」,不由人唏噓,這是「陳道明的王德清」延續了多年前灌輸給女兒的教育觀,這兒表達給女兒的婚姻觀,仍然是如此通達平實,充滿現代文明意識。就陳道明的創作習慣來揣測,這兩處體現他人生觀念的台詞極有可能是他自撰。陳道明對女兒的觀念前文已引,「希望她第一是身體好,第二是快樂,第三盡量的有所成」,也就是說不希望她能做多大成就的人上人,只要健康快樂就行,她應該找到一個能對她盡量好的人、能找到一雙堅強有力的臂膀做人生港灣。事實上,張開自己男人的、父親的堅強臂膀,給天生應該受男人保護庇護的女人——妻子、女兒築牢一個安全堅固、風雨不進的避風港,是一個男人責無旁貸、應該驕傲的份內應為之事。這是陳道明價值觀里重要一環。網路上轉發率很高的《陳道明語錄》有句:「男人最大的財富是苦難。……男人最大的魅力,就在痛苦,女人就不用了,女人倖幸福福的,就好,唯有經歷人世滄桑和閱歷的男人,才有魅力,一個幸福的男人,活像個大寶貝一樣,沒什麼意思。」2010年5月,《非常夫妻》節目訪談劉震雲與陳道明,在回答現場觀眾提問時,陳道明重申了這一「男人價值觀」:「我覺得男人出生以後的一個最大的特性,就是承擔苦難,這個承擔苦難的能力,就是你責任的強弱,女人盡量讓她幸福,我可能有點偏激,男人要讓他成才,讓他多受點磨難,女人讓她美麗,就讓她多享受一點幸福,因為我覺得男女還是有別的。」——關於「男人最大的魅力是磨難和痛苦」,陳道明演康熙時深深注入了這一觀念,如他所說:「我欽佩他(康熙)的智慧,他的忍痛能力。他承受著一般人無法承受的痛苦,而且具有非常人具備的智慧。」(《陳道明:我沉澱的與我堅持的》,載2002年《時尚名流》)。關於「讓男人多受點磨難,女人讓她美麗,就讓她多享受一點幸福」,最體現這一觀念的,就是以「癒合」為主題的陳道明近作、張藝謀執導影片《歸來》(2014),在該片中,陳道明飾演的陸焉識,是歷經苦難卻掩藏了自己苦難一心只為癒合斑斑傷痕溫暖妻子女兒受創內心的可敬的中國老輩知識分子,而對這一「癒合」主題的堅持和凸出,某種程度上,「陳道明色彩」比「張藝謀色彩」更重更濃——周曉楓書《宿命:孤獨張藝謀》載:「《歸來》中,張藝謀本來有一幕非常得意的構思:荒謬地重現火車站陸焉識被抓捕的場景,以刺激馮婉瑜憶起往事。兩年的劇本創作中張藝謀始終堅持,但在拍攝階段與陳道明理念相左。這段沒有拍攝出來的劇情成為張藝謀持續的心病,令他抱憾至今。」據此,張藝謀此構思根本就不是「癒合」,而是「刺激」,是揭開傷口重又撒鹽!幸虧陳道明的堅持,片子「癒合」斑斑傷痕的主題、片子對婉瑜緩慢卻溫厚的仁慈才得以實現。事實上,這一「男人溫愛護佑女人,不讓女人擔驚受怕」的人生觀價值觀,陳道明在演出《歸來》前十多年的電視劇《長征》(2001)里,便已注入到蔣委員長關愛夫人的若干個細節里了(詳參本書中《長征》專文)。——回到本片,除觀念理念外,從語句風格分析,「就是上了大學,那大學裡也出了不少廢物」與「什麼師不重要」一看就是愛在語言詞句上玩俏皮機警的陳道明自製出品啊。
Ps:這個爸爸除了思想開明價值現代而外,還有好處是從小尊重女兒意見:1.丫丫剛接回家不說話,老王對妻子開導:「孩子剛到,有些不適應,別急。」2.帶到食堂吃飯,媽媽教她打招呼叫人,丫丫不言聲兒,媽媽板著臉「沒禮貌」,爸爸溫言「別為難她,我們丫丫啊,有點兒認生。」3.帶丫丫去登記上學,丫丫自己蹦出自個兒的名字「我叫王登」,登記的老師和養母面面相覷,又是養父溫顏一笑,溫柔道「聽孩子的吧。」4.高考報志願,孩子想考外地,媽媽想她就考本地,然後裝聾作啞的爸爸被媽媽問到必須表明立場了,只一句「我尊重孩子的意見。」
如果從電影里走深一步,走到日本電影的領域,我們不妨說,陳道明將自身的儒雅沖和、通達睿智的特質灌注到了這位養父身上,使得人物角色深深染有了演員本人的獨特個性魅力,角色的不可替代性由此而生,如高倉健的沉默堅毅質樸,田村正和的清淡優雅溫然。我其實一直疑惑,有陳道明這麼完美的養父,還要陸毅演的研究生大師兄幹啥啊。張靜初演的養女沒有這點東西,但陳道明的養父卻著著實實是有這點東西的。這是我第三次看片石破天驚的發現。王大校坐完火車坐三輪兒大包小包汗流浹背地去敲女兒宿舍的門。先是指關節敲在門上「嘟嘟嘟嘟」四下,這倒平淡無奇。少頃,無人回應,他又是「嘟嘟嘟嘟嘟」,五下,裡面傳來女聲「誰呀?」——是女兒的聲音,老王臉上浮出一抹自得的笑(這抹自得剋制得恰到好處,如果過分偷笑的感覺那就是小年輕,也不是成熟的中年男了),他並不應聲兒,又伸出指關節輕快急促地「嘟嘟」兩聲,然後臉帶溫笑等著門開,門開了,隨著門縫的張開,他弓下背去,臉上慢慢開花,等到了門縫大開女兒整個臉出來,他蜜糖般喚了聲「登兒~」——背對著我們,我們都看得到他臉上的花,盛開,怒放。這個瞬間的確耐人尋味。突然襲擊的驚喜,這是綻放在小戀人之間的甜蜜啊。如果是一般的父母去看子女,那就是明確告知我要來,大概什麼時間段到,也許不一定要你去接我,但咱肯定不玩這個啊。王德清這一個片段,太不父親了。父親是嘛?父親就是哪怕突然襲擊,女兒問聲「誰呀?」父親也就愛憐地隔門答應一聲「開門呢閨女,你爹來啦。」而王德清的反應竟是突然襲擊到底!就是要驚喜的甜蜜!而且陳道明的細節表演十分細膩,他的第三個敲門「嘟嘟」迥異於前兩個正常的「嘟嘟嘟嘟」,是輕快短促微帶急切的「嘟嘟」兩聲。但天不遂人願,開門後屋裡除了女兒,還有個小夥子。陳道明的表演有意思,臉不變色笑容不斂,但點了幾下頭。有記者問這場戲:「《唐山大地震》里,還有個眼神讓人印象深刻,就是明叔您剛進女兒張靜初宿舍,發現裡面還有個男生,那種心情是不是和他的親身經歷有映射關係?」陳道明回答:「其實每個父親和女兒都有戀情,這種戀情可能不體現在男人和女人的本質上,體現在男人和女人的感情上。其實這種戲是下意識的,當你把她當做你女兒的時候,碰到這種情況,你肯定不會正視(她和她的男朋友),你肯定會側視,你要正視就變成了一個非常明確的信號,好,小夥子多大了?不好,給我滾出去……側視里含著隱忍,先不表態。作為一個自私的父親,我希望我女兒的男友要成熟些,寧可讓他受我女兒一點兒氣,也不要讓他欺負我女兒,當然最好誰也不欺負。為什麼女兒出嫁家長都要哭啊,就是怕受欺負去。」(2011年《時尚COSMO》對其專訪《陳道明:你可以叫我明叔》)我感覺如果照著這個意思演下去,陳道明是可以演到日本去的。但即便沒有往下演,我覺得也挺好。中國人的含蓄,特別是內斂克制的陳道明的含蓄,就在於這種我就是無微不至的對你好,但我就靜靜看著你好就好了,就很好了,我也並不是要你跟我好。演到這兒,也就戛然而止了。大老遠跋山涉水風塵僕僕汗流浹背來到跟前跟女兒玩一個克制的突然襲擊,實在就已經是陳道明的邊界了。
然而問題之所以不成其為問題,乃在於那一刻只是王德清(陳道明)的下意識(于是之:「演員之道,或即在於用他一輩子(包括吃奶)的功夫,來創造那一剎那的、而又永遠是無比新鮮的即興。」),或者說,王德清這樣的人(傳統、正派、細膩、溫和)會永遠拒絕這種下意識浮出水面成為顯意識的哪怕一絲絲苗頭。他百分百地相信自己的內心,一如他壓低嗓子義正辭嚴地告訴妻子:「你現在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了。我告訴你,為這種事兒,你找了不止一次碴兒了,我一直忍著!」他洞若觀火,女兒是為躲養母而遠考外地,也是有避嫌養父那麼一絲若有若無的意思,這不能不讓他內心難過;女兒兩個暑假沒回家了,妻子卧病在床,她的病情加重恐怕與女兒的遠避也不無關係,這也讓他難過;看到了這一切卻無能為力,這不能不讓他更難過。這幾層難過鬱結蓄釀的隱忍內傷,如果不是表演特質隱忍內斂的演員陳道明來詮釋,換個演員還真的難以出來這個味道。演員技藝的精湛在於細節動作的節奏區分,譬如上析前後敲門「嘟嘟」的不同,這裡是背對女兒也背對觀眾的父親打開箱子把給女兒帶的吃的一件一件往外拿,當女兒問道「我媽身體好嗎?」他動作明顯緩下來,慢慢直起腰來,仰起頭來,一個停頓,似乎輕吁了一口氣,道出仨字「不太好。」善用節奏和背影演戲,中國男演員中陳道明可謂佼佼者。(陳道明的背影戲,片子後邊還有兩個:1.大校尋女不著,獨坐校園榕陰,久久起身,緩緩而去,那個堅毅硬朗的軍人背影,那個瘦削孤獨的父親背影,也漸漸遠去……2.暮年,灰白的發,佝僂著背,托著外孫女兒給姥姥的遺像敬酒,用緩慢低柔的調子教著外孫女兒叫「姥姥」、「姥姥」,慨嘆一聲「姥姥要是在,該多好啊」,鏡頭拉遠,給我們一個他穿著灰色毛線衣的老年背影,越發令人覺得老景凄涼……3.還有他接受《南方周末》專訪談到的最後成片刪了的一場戲:「最後方登走了,一個孤零零的老頭站在門口……」ps:陳道明演這種女兒的父親的角色,用「父親的背影」,真是入骨的好。《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劇,6集,深夜待女女未歸,瘦削肩背伴孤煙。周爸爸就一個獨自憑欄抽煙的瘦削虛弱(腦病)的背影,深夜等女兒歸家,那種隱忍孤寂漸漸老去無所依的感覺就全出來了。後邊戲,8集,從北京檢查回來,周德明的病體虛弱日甚一日,屋漏逢雨,又趕著蒙蒙跟李然鬧彆扭,女兒「現在的情緒讓我很不放心」,他送走上學去的女兒,獨自回屋給女兒疊完被子,無力地「跌坐」在床沿,以手支頭,只留給觀眾一個背影,病深的父親的背影,那麼無力,那麼虛弱。Ps:老藝術家白沉導演評「話劇皇帝」石揮先生:「他背對觀眾不動,背上也有戲。」(《石揮的藝術世界》p327))接過女兒遞過來的毛巾,他坐在床沿上,聽聞女兒問道「我媽為什麼住院啊?」他陡地抬頭看定女兒,皺紋包圍的老眼射出兩道內蘊「你也知道問」的光,這是爸爸對女兒的譴責,以陳道明的王德清的溫然,以王德清對女兒的溫然,他也只能以目傳語了,長鏡頭裡,他的眼眶漸漸紅了,就在我們觀眾以為他要怎麼著的時候,他王德清的怎麼著就是自失地低頭一笑,咬咬牙關,腮棱凸露,臉部眉周的膚紋顫動,一側頭,沒回答女兒「我媽到底為什麼住院啊?」的動問,側回頭,再垂下,舉手用毛巾深深捂住臉,「你還是,回去看看你媽吧。」這個緊緊捂臉縮肩的動作影片給了一個長鏡頭,顯然,他捂住的是淚眼。——可以大言一句,這種隱忍內斂節奏熟稔層次細膩的戲,一般的男演員真演不出來。「學如牛毛,成如麟角」,陳道明絕非靠人品啊氣質啊顏值啊學識啊……這些東西成就地位的,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硬底子演技派演員。
我一向有這句話:日本的男人配不上他們的女人,中國的女人配不上她們的男人。片中養母董桂蘭是典型的刻薄厲害俗氣的中國中年家庭婦女。對這樣的女人我一直是萬般愛不起來,只覺得中國的男人真可憐,特別是以王德清,以陳道明的王德清這樣好的男人,竟要在這樣的女人的雌威下度過一生,竟然還對這樣雌威的妻子眷戀深情,實所不解(想到同樣是陳道明陳瑾主演的《冬至》,陳一平也是愛著那個令我等外人生厭的妻子戴嘉的。戲謔一句,陳瑾老師專註欺負道明老師N多年啊~)。但中國人有句話是老了老了,就是個伴兒。在一起天長日久,綿長深厚的情感自然就掩蓋了生活中這呀那的磕磕碰碰。更加之王德清是這樣寬厚的男人。天長日久的日常生活里,妻子一定也有不少關愛丈夫的點點滴滴的,也許是電影篇幅所限,不及表現,但不妨礙觀眾作此合理推想——而這個合理推想是有演員的助力的,這助力卻不在於妻子,而在於丈夫。妻子臨終前,丈夫在病房外轉過身去,背靠著窗子,全身抽動淚流滿面,全然不能遏止。辦完喪事後回到家中坐在椅子上,獃滯地微張著嘴,雙目儘是悲傷和空洞。暮年,灰白的發,佝僂著背,托著外孫女兒給姥姥的遺像敬酒,用緩慢低柔的調子教著外孫女兒叫「姥姥」、「姥姥」,慨嘆一聲「姥姥要是在,該多好啊」。年夜飯上女兒問道「爸,您怎麼沒想著,再找個伴兒呢?」父親朝著側後妻子遺像不失愛戀地努努嘴「你媽天天陪著我。」……我們簡直可以說,是陳道明細膩準確的表演,拓展了他妻子的角色空間,使陳瑾演的妻子蒼白而「可厭」的臉上竟讓觀眾咂么出了那麼一些更豐富的內容;同時,也讓養父與養女之間的感情在觀眾看來更為純粹深厚(他對妻子的愛是不容置疑的)。陳道明重視對角色心理的挖掘,重視人物間關係的研究(《石揮的藝術世界》p49載石揮「不僅要把握自己的角色,而且要把握與其他角色之間的關係」),他曾說:「演員職業的魅力,在於其50%是一個心理學家。好演員每天都在研究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演員還是心理學家 兩種不同人的標準》,載2003年1月《北京現代商報》)在角色與角色間的關係上用功,譬如足球比賽中的做球和喂球,渾一配合牽連無間,為觀眾奉獻出味長耐咀嚼的戲。謝晉導演回憶中國表演界第一人石揮先生曾對他說:「劇本上印的一行行字,固然很重要,但行與行之間的空白,才是我們演員創作最重要的地方。」(《石揮的藝術世界》p328)——不妨可以說,陳道明的演出創作,用心於填充劇本上行與行之間的空白,用心於在人物與人物之間關係的空白里勾勒點染。
上文說到「妻子臨終前,丈夫在病房外轉過身去,背靠著窗子,全身抽動淚流滿面,全然不能遏止。」分鏡頭解析:他一開始抑制不住的嘴角變形,雙眼開始流淚,肩膀抽動,胸口起伏。他哭得那麼傷心難過,眼淚完全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往外淌,大手一抹抹都抹不幹凈,硬朗的雙肩劇烈的抽動著,那一刻如此無助。堅強的他,不要讓妻女看到自己痛哭;慈愛的他,不願讓妻女看到自己痛哭,於是隔絕了這間病房,背對她們,他可以盡情地哭個夠。有頃,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緊閉雙眼,似乎是想要控制住自己,穩定情緒。可大哭時要控制住是很難的,他睜開眼,同時吁出一口氣,接著連著吐了兩口氣,似是終於控制住自己,終於不流淚了。可是痛定更痛,肩膀又開始抽動,胸口又開始起伏……文似看山不喜平,戲也如此。說是滂沱淚戲,還不肯如銀河落九天一瀉無遺,偏要如黃河九曲走東海,有蓄有放,再蓄再放……而這外在表演的抑揚蓄放,更根植於他深入彼時角色內心的波瀾起伏,因之生成強大的感染力,令觀眾觀影之情亦隨之跌宕動蕩。這裡不妨引一段唐詩專家余恕誠先生品賞杜詩名作《贈衛八處士》的佳文,以裨諸君旁通:
這首詩平易真切,層次井然。詩人只是隨其所感,順手寫來,便有一種濃厚的氣氛。它與杜甫以沉鬱頓挫為顯著特徵的大多數古體詩有別,而更近於渾樸的漢魏古詩和陶淵明的創作;但它的感情內涵畢竟比漢魏古詩豐富複雜,有杜詩所獨具的感情波瀾,如層漪迭浪,展開於作品內部。清代張上若說它「情景逼真,兼極頓挫之妙」(楊倫《杜詩鏡銓》引),正是深一層地看到了內在的沉鬱頓挫。詩寫朋友相會,卻由「人生不相見」的慨嘆發端,因而轉入「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時,便格外見出內心的激動。但下面並不因為相會便抒寫喜悅之情,而是接以「少壯能幾時」至「驚呼熱中腸」四句,感情又趨向沉鬱。詩的中間部分,酒宴的款待,沖淡了世事茫茫的凄惋,帶給詩人幸福的微醺,但勸酒的語辭卻是「主稱會面難」,又帶來離亂的感慨。詩以「人生不相見」開篇,以「世事兩茫茫」結尾,前後一片蒼茫,把一夕的溫馨之感,置於蒼涼的感情基調上。這些,正是詩的內在沉鬱的表現。如果把這首詩和孟浩然的《過故人庄》對照,就可以發現,二者同樣表現故人淳樸而深厚的友情,但由於不同的時代氣氛,詩人的感受和文字風格都很不相同,孟浩然心情平靜而愉悅,連文字風格都是淡淡的。而杜甫則是悲喜交集,內心蘊積著深深的感情波瀾,因之,反映在文字上儘管自然渾樸,而仍極頓挫之致。
余先生品得太好,我們這裡借鑒一下,也可以說,「陳大校」此際,內心蘊積著深深的感情波瀾,發之於外,儘管只是簡單的一場淚戲,仍極抑揚頓挫之致。後來我還寫過一首詩,其中兩句單道大校尋女不得獨坐階上久之起身緩緩而行的「背影」、在妻子病房外扭身過來的「大哭」兩個卓絕的片段:日隨長短身一影,胸壓波瀾淚三疊。(從演員表演的角度,這場「滂沱」淚戲的「技術難度」太大了,是純演「技」範疇。很想問問陳老師,怎麼做到的?北影教授舒曉鳴在所著《石揮的藝術世界》p20寫道:「真正優秀的演員,都能夠將人物的複雜心理活動有層次、有深度地展現在觀眾的面前。有人否認表演有技巧,有人反感談表演技巧,其實,表演是一門藝術,其技巧是客觀存在的,是無法否認的。表演要講層次,講節奏,講把握分寸感的準確性等,都屬於表演技巧之列。」)他內心深郁的情感波瀾,不僅僅是心傷妻子病逝,還有三個人之間那哪怕病歿一個人仍然都減損化解不了一分一毫的深重隔閡隱忍虐心。正如妻子臨終前還在跟女兒說狠話「護士都誇你漂亮……我這輩子,最在意的就是你們兩個,可你們倆,都不願意跟我在一起……」妻子是帶著這份愛恨交雜走的,從道理上說,王德清是不必懷有愧疚的(因為妻子是誤解),但正因為此,他也許才更感到天地不仁,為什麼都不讓妻子走個清明呢。所以他的痛苦還有這個。他是心疼妻子。於是回到家後當女兒問他「爸,把我媽放哪兒?」他獃滯地微張著嘴閃爍著淚,無力地伸出手去,把妻子遺像捧入懷中,低頭凝眸,不忍釋手。個人以為,有了上面這場滂沱淚戲,陳道明在接受《南方周末》訪談中提到的「只保留了三分之一的戲份,有七八場戲被馮小剛刪掉了。有一場戲是妻子癌症晚期住院後,我扮演的王德清回家給夫人整理衣物,看著這件衣服,他哭得稀里嘩啦的,那是哭得最厲害的一場戲,哭完了之後妻子就死了。」這場戲刪了其實並無影響——他已經哭得夠到位了。哭戲是完全夠了。(按:陳道明在本片中哭戲多場,不算導演刪掉的戲,單計成片中淚戲,有六次:1.到女兒宿舍,毛巾捂住紅眼圈;2.妻子病房外大哭;3.歸家後捧著妻子遺像淚流無聲;4.暮年,女兒歸來,他佝僂著背獨坐抽煙,無聲流淚;5.拍沙發「不想讓我擔心?我天天擔心!」流淚;6.聽女兒哭訴不想回唐山找親人的原因,單行淚下。)
前邊說陳道明演的這個養父是個軍人,但不是孫海英的石光榮或李幼斌的李雲龍這種簡單粗暴的軍人。但他畢竟是個軍人。而且是「天下第一軍」三十八軍的軍人。片中有個小細節:大校去杭州探女,坐三輪車,說到「七六年,我們部隊在唐山,抗震救災啊!」的「抗震救災」四字,平和生活化的台詞陡變為鏗鏹頓挫,似乎由生活流的台詞瞬間切換為話劇流,其妙處在就這一瞬間的鏗鏹頓挫,王德清之為王大校的味兒,就全出來了。而片中最體現這一點的就是大校爸爸怒抽陸毅演的不負責任的研究生大師兄一段戲。這段戲有四個看點:一是語言的節奏處理十分精到。大校真是個慈父,他找一個女孩兒(多半是丫丫一個班的)幫他去叫陸毅,女孩去了,他就乖乖的幫女孩兒提著她的兩個水瓶站一邊安安靜靜的等著,等這女孩兒叫完人回過頭來走到他身前,他臉上更是堆滿了微笑,微一躬身把倆瓶兒送女孩兒手裡,「謝謝你啊。」然後脊背一挺,臉色一整,邁著大校軍官的步子朝陸毅走來(變得可真快啊),陸毅不敢見家長似的喊了聲「伯父」,大校像對他的兵訓話一般緊接著陸毅的話問「王登呢」,陸毅搔首皺眉回答「她沒跟我聯繫了」,這「了」還沒落音,大校的質問緊貼著「你找她沒有?」陸毅「找了。找了很長時間,沒找著——」大校又緊接著「她退學你知道吧?」這三個質問,語速快,接對方話頭急,一方面將父親急於知曉女兒情況的心情表露無遺,一方面又如疾風驟雨,要鞭撻陸毅這不良青年,如用劍高手,得勢不讓人,劍挺中宮,步步緊迫,不給對方喘息之機,就要在這樣強大而緊促的氣場壓迫下,這小子才無暇轉動腦子編詞兒,就像我的兵一樣啥都老老實實一五一十彙報徹底。二是從質問到打,大校情態動作的變化過程——由語氣尚顯平和的問,到質問,到憤怒,臉上表情逐漸冷峻陰沉憤怒到最後精悍威烈像噴火一般。三是身段。大校既是萬歲軍三十八軍一名軍官,那就不是一個皮皮軟軟的中年男人演得來的,你看他不動聲色(軍人的沉著)的脫帽,脫外套,松扣子,驟然出手,硬朗利落,一氣呵成(領帶都打歪了),不是演員平時卓有成效的健身、籃球、高爾夫等體育鍛煉以及戲劇學院時期的形體訓練,是出不來這麼令人嘖嘖叫好的戲的。四是一掌扇過去暴喝一聲「我不找,你也不找?!」之後,陸毅的哥們們圍過來了,這幫孩子在三十八軍軍官面前那不豆芽菜么,大校一手叉腰大手一揮又暴喝一聲,「都走,躲開這!」這兒還有兩個細節耐琢磨,一是脫掉軍服軍帽,可以理解為大校此時還保持著一些理智那就是軍人不能隨便打人,也可以理解為是不是輕裝上陣打得更酣暢更解氣;二是這兒是扇過去一巴掌而不是衝出去一拳頭,雖然拳頭的衝擊力更大打擊效果更好,但作為一個父親,打這種對女兒不負責任的小青年,那打得就必須是臉,就是這張臉,害了我丫丫啊,而這小子現在還不要臉,你說我打不打他臉。
Ps:這兒有個小細節,摔軍裝的自行車車座。且引一段媒體報道文字:《唐山大地震》里,有一個情節是明叔在學校操場找到陸毅後大打出手,本來是一個空場,明叔卻向馮小剛導演建議說,可以在旁邊放幾輛自行車,然後他把外套摔在車上回手給陸毅一個巴掌。馮導說很好,結果助理找來幾輛山地車,弄得馮導還發火了,趕緊又搞來幾輛有年代感的車才算過關。明叔那個把軍裝摔在車座上的鏡頭令人印象很深,摔的力道特別講究,不能粗魯,因為軍人對待自己的制服是很尊重的,摔輕了吧,又表現不出那種氣憤,之所以給了一個特寫,意在烘托,「啪」的一聲,為後面巴掌打在陸毅臉上的「啪」做了鋪墊,小高潮一下就出來了,這都是大師們碰撞出來的小彩兒,需要細品。(2011年《時尚COSMO》專訪《陳道明:你可以叫我明叔》)
片子後邊生母李元妮聽媳婦兒說女兒現定居在加拿大,「恍然」了一句「她躲我躲那麼遠呢」——丫丫著實可憐,躲生母,不願回唐山;躲猜忌的養母,躲到遠遠的南方杭州去;躲遇人不淑的研究生大師兄,又躲開了杭州——天下之大,無容身處。她也許並沒有記住養母病逝前的囑託「替我照顧好你爸」,也許是把這話當成了養母至死也不寬容還要擠兌的狠話氣話,於是一走了之。但是必須指出,這裡的轉折的確有點「硬」。陳道明在《南方周末》對其訪談《我原來就是不往人群里走的人》中提到,「另外一場戲是養女方登回到家裡,王德清把妻子後事安頓好以後,留女兒方登一個人在家睡覺,妻子在世時一直比較嫉妒他和養女之間的感情。出於對前妻的尊重,他去辦公室睡了。」我想說的是另一面,不是對妻子,而是對養女,這個舉動落到養女的眼裡,肯定心結更加重了,於是她的悄然遠走不辭而別有了更為合理通順的邏輯基礎。……但事實是,姑娘就這麼遠走了。多年以後,部隊里退休後的老年合唱團,拿著歌單記詞兒的王德清戴著鴨舌帽裹著羽絨服,雖然唱得還是有板有眼像模像樣,但那時不時眯縫一下的半倦老眼,老人的感覺一下子出來了。他走路時蹣跚的步子,窩在沙發里微微佝僂的背,慢吞吞的吸煙,試羽絨服時的老態龍鍾,以及放風箏時的「老態」奔跑,無一不肖。人老了就可憐,看他的屋子,掛滿了書法自娛自樂,可桌上的碗堆著都沒洗,是啊,孤苦伶仃一個人,早點洗晚點洗又有什麼分別?這還只是形體和道具,再看錶情和語言。人說返老還童,兒童易情緒化,易破涕為笑,剛剛還可憐兮兮的拍沙發吼女兒「不想讓我擔心……我天天擔心!你上哪兒啦!」(這紅眼圈加哽咽,壓抑中的爆發,爆發里的剋制,老戲骨的功力啊),起身背手挪著老年步進屋俯身看著熟睡的外孫女兒,回過頭來對著女兒就是一臉燦爛無比溫柔無比的笑,充滿孩子氣的笑。老人,就這麼容易滿足。除夕夜豪邁地接電話,不只是表現了軍人氣度那麼簡單,或許也有把這幸福就「賣弄」給女兒看的頑皮孩子氣吧。好可愛的爸爸。好可淚的爸爸。
這個好可淚的爸爸也有好逗樂的瞬間,那就是老父與女兒外孫女年夜飯那場戲。丫丫說「爸,我快結婚了。」老道這兒的表演有點催笑,他微愣著看著女兒,有幾秒鐘,喉嚨里「啊」了一聲,接著嚼嘴裡的菜,朝女兒點個頭,女兒接著說,「他是個律師」,才說到「律」,這個「師」的音還未落,一直注視著女兒專心傾聽的父親手略微一擺,止住女兒往下可能對老公職業的進一步介紹,疊著這個「師」的音,冒出句當時笑翻全場的金句,「什麼師不重要。」這動作和這話跟女兒的上句話接得這麼緊,好似是埋伏好了專等著這些「無關緊要的話」,要把它們趕緊清除,爸爸還急著聽下文呢:我最關心的是他對你好不好……女兒點個頭,「挺好的」,這「的」字還未落音,老父親又摟著懷裡的外孫女兒問,「對點點呢」,女兒又回答,「對點點也挺好的」,仍是這個「的」才落音,父親堅定地點了一下頭,緊接著說「那我就支持。」總算是把自己最關心的都問到了安了心了,後邊盡可以慢慢聊啊。這段戲的幾個「緊接著說」,把大校一心只以女兒和外孫女兒幸福為重,其他的都不重要的心態彰顯得極生動傳神。話劇演出較注重動作與語彙的節奏。斯坦尼表演理論中,話劇表演中的「有機停頓」,有時大段的留白,有時又緊促的接續,對角色塑造很具表現力。但此法征之於影視表演,嘗試並實踐者鮮,有之,焦晃與陳道明二人,為較有成者也。焦晃先生更在理論層面親自作出闡釋:「話劇中運用的『留白』或者叫『有機的停頓』是我表演的特點之一。這是指把握節奏這一藝術手段的組織原則,以節律的變化與觀眾產生合拍點。表演中我的舉手投足、表情、台詞都去把握這個合拍點,這樣會增強直觀表達之外意念的延伸。這個概念已經被融入到我的影視劇表演中來了。」(焦晃演出漢景帝之後受訪《焦晃:這是我最後一次演皇帝》,載2005年1月28日《新京報》)關於陳道明的「節奏」把控能力,他的友人、著名演員李誠儒有段話「註解」:「陳道明鋼琴彈得非常好,鋼琴的靈魂也是節奏,如果一個演員既不會京劇又不會彈鋼琴,那你的節奏從何而來。演員與京劇的關聯性就是節奏,節奏包括形體、語言等。在這裡舉個拍戲案例,王鐵成在演周恩來的時候,當他在演賀龍追悼會這場戲時,節奏就是京劇的哭頭,不能哼出來,只能在心裡根據節奏慢慢抬起頭、落下淚,這就是京劇節奏與現實拍戲節奏的完美結合。」再舉一例:前邊戲大校到女兒大學宿舍一場戲。女兒隨口問媽媽身體好嗎,他背對著鏡頭與女兒,從提箱里一件件的往外拿女兒愛吃的那些零食,這時他動作一下一下的慢下來,慢慢伸直了背,一垂首說,「不太好」。再後來女兒問「我媽為什麼住院?」他這時突然一抬頭盯著女兒看,目光中略帶一絲「你還問?」的責問(前面說「你媽說,你兩個暑假沒回家了」),但瞬息即逝(不忍責備女兒),化以一笑,垂首,長長的停頓不語,咬牙,擠眉,側臉,眼眶紅了,拿毛巾蒙住臉,說道,「你還是,回去看看你媽吧。」這停頓之好,一是他的隱忍克制,欲言又止,他的無奈與痛苦,都在這長長的兩次停頓里發酵鬱積,越釀越濃,最後發出來,卻又是高提韁緩松繩,看得觀眾一路提著心;二是在言語長長的停頓里,肢體語言卻並未停頓,一下一下的拿東西,慢慢慢慢的伸直背,一緊一緊的面部表情,無不合著觀眾的撲撲心跳,正如焦晃所稱「以節律的變化與觀眾產生合拍點」。
陳道明的王大校最讓我回味無窮的是最末一瞬的返老還童:「怎麼可能啊,我現在也是一大家子人啊,我動不了動不了。」《康熙王朝》(2001)中的老年康熙聽到閨女(藍齊兒)帶著外孫回來,一溜小跑李德全在後一疊聲「哎喲……皇上您慢點兒……當心摔著……」康熙對親閨女,是純粹的父親對女兒的感覺,不需要嘚瑟。王大校嘚瑟了,當著女兒的面嘚瑟了,嘚瑟得不管不顧,天風浩蕩,不知穩重為何物。或者說,準確地說,正因為女兒在一邊坐著,坐著支頤張眼看著他,他才那麼手舞足蹈眉眼做戲。這不僅僅是一個孩子,這是一個男孩子。當然,這一點在他深心裡,潛藏得他自己都不知道。王德清這個角色最可玩味的一點就是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潛藏了一生的小心思。陳道明這個演出最有意思的一點就是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演出了那麼點他如果恍然大悟打死也不會認的意思。
2016年2月24日初稿
2017年10月5日改稿
【迴響】
知乎網友「耶律微山」:地方中文系三年肄業+南政新聞系四年畢業的一介武夫發來賀電:這是迄今為止我讀過的最好的《唐山大地震》人物影評,沒有之一。
【附一】高倉健·陳道明:作為演員的異同
正文中提到日本老輩演員高倉健、田村正和。下文摘抄高倉健先生幾則資料,與陳道明對照,頗為有趣:
一、異
1.《南方周末》文章《「今天沒我的戲,我是擅自來的」高倉健·士·中國》(文/支菲娜,2014-11-28):
高倉健是出了名的「每場戲只拍一遍」。……他的座右銘是:「我沒辦法總演同一場戲……演員的真我狀態和生活方式會流露於戲中,而不是靠什麼演技。」
2.時光網戛納專訪陳道明(2014-05-23):
Mtime:「我記得你之前說,一條戲會有幾種處理方式。」
陳道明:「我是有這個習慣,上下左右都演一遍,有冷的,有熱的,有不溫不火的,最後選擇餘地會更大。但其實這種習慣,我累,別人也累,人已經OK了,你非要說,導演我送你一條,這不是加大工作量嘛。但有時候越是一條OK的戲,我越含糊,再來一遍吧,保險點好;已經『保險』了,還不行,導演我免費再送你一條。好的創作一定是一個高級的娛樂遊戲,就像小孩堆沙子,玩打仗,他把那破木頭槍,永遠當真槍用,他把假的還原到最真實,拍戲也是,怎麼把它真實化?就是天性解放地跟大家一起做個遊戲。」
二、同
1.《南方周末》文章《「今天沒我的戲,我是擅自來的」高倉健·士·中國》(文/支菲娜,2014-11-28):
在片場,高倉健的非凡站功和耐寒能力,讓曾與他合作的北野武抱怨多年。他在拍攝現場從來不坐:「不是不想坐啊。只是,一坐下,精氣神兒就泄了,還是站著好……有坐著的戲份時會坐著的。」即使沒有戲份,他也從頭至尾站在現場,「現場能感受到現場的景色、氣氛和工作人員的努力,所以我要在現場」。
2.《京華時報》文章《導演高希希曝拍戲幕後:陳道明拒坐全劇組陪站》(2012-11-28):
高希希說:「很難想像,一個像陳道明這般大牌的藝術家,在片場(按即《楚漢傳奇》片場)竟沒有椅子。他堅持從開工到收工一直站著,因為他怕一坐下就會脫離角色,更怕跑神兒。」
【附二】陳道明和陳奕迅的一點相似之處:「貓爸」
正文中寫,陳道明演的養父給女兒緩解高考壓力:「是不是高考壓力太大啊,太緊張了,沒關係,最多是考不上。再說了,就是上了大學,那大學裡也出了不少廢物,不上大學的,也可以當棟樑。」這段台詞,存在嚴重的陳道明自製嫌疑,暴露了陳道明的「貓爸」本質。
陳道明和陳奕迅分別是我最喜愛的演員和歌手。2011年,陳道明在北京首都劇場首輪演出話劇《喜劇的憂傷》共18場;同年,陳奕迅在香港紅磡體育館連開18場DUO演唱會——兩個18,被我視為難得的巧合。事實上,倆人還有相似之處:那就是作為一個父親對待女兒的希望和寄語。
先看陳道明的教女觀:1.「我對孩子的教育就三條,第一要身體好;第二要愉快;第三才考慮到學習好。」(2004年《北京青年周刊》專訪陳道明:《婚姻之理道不明》)2.「希望她(女兒)第一是身體好,第二是快樂,第三盡量的有所成。」(《成都商報》專訪陳道明:《錢鍾書是真正文化人 我們只是飾演文化人》,2014年5月15日)——讀者諸君請看,從2004年到2014年,前後10年,陳氏教女觀的三條,真可謂「吾道一以貫之」——只有最後一條稍有變化,從「學習好」換到「盡量的有所成」,其故無他,寶貝女兒已經長大,從學校步入社會職場也。事實上,陳道明在影視演出中就「兜售」過他這一「教女觀」。《冬至》第9集,陳一平對妻子戴嘉說:「幼幼的事兒我想了,幼幼其實我就希望她有三條:第一呢,是身體好;二,是她愉快;至於她將來幹什麼,我覺得不重要。」
陳道明對教育女兒和女兒事業的寄望,確乎平允通達,正如《虎媽貓爸》(2015)劇中的「貓爸」。無獨有偶,這樣的貓爸還有一位,那就是陳奕迅。陳奕迅對待老婆和孩子的態度相當達觀:「放任」老婆花錢「敗家」這一點不必多說;對女兒康堤的教育態度,陳奕迅在2005年專輯《U87》中的林夕作詞的《大個女》一首歌里,表達得很鮮明——並未婚娶並無子女的林夕,用他的生花妙筆「曲傳」了陳奕迅的心聲:孩子,最重要心記得要開,最終不管輸贏都一般可愛。
且讓我們欣賞這首歌詞:
其實系呀 系呀 你系沒有牙架
卻謹記別說謊 應小心甩了大牙
系呀 你好嗎 你就說話架啦
你在陪我講心嗎
時光會迫你這副萬金之軀
競逐世上各樣乜乜之最
你若決定要做最尾一名絕對允許
人生這可怕的染缸
有所有污垢要面對
人轉眼將會大個女
能變成李英愛
能變邊個人也相親相愛
飄過了大海
願風風雨雨都可以避開
你還要戀愛 我還記得愛兒女所愛
早習慣看開 你易容還是可愛
最重要心記得要開
來競技角力賽
最終不管輸贏都一般可愛
其實系渦 系渦 你未算傻架渦
你使到父母親 彼此都加倍諧和
系呀 你叻啦 你未有哥哥
你來提我添丁渦
最重要心記得要開
來競技角力賽
最終不管輸贏都一般可愛
——這首《大個女》無疑是林夕為有個獨生愛女的陳奕迅量身定製(「系呀 你叻啦 你未有哥哥」)。歌詞以粵語語法寫成,但我們仍能看懂大部分。其中「你若決定要做最尾一名絕對允許」、「最重要心記得要開,來競技角力賽,最終不管輸贏都一般可愛」等句子,也正如陳道明對女兒的寄望:「希望她第一是身體好,第二是快樂,第三盡量的有所成,哪有這麼多老闆,一個單位老闆董事長只有一個,員工可能成千上萬,所以要實事求是對待自己,首先知道自己是凡人,自己是正常人,正常人做正常事,至於命運是否承載那麼多偉大,就交給命運吧。」(《成都商報》專訪陳道明:《錢鍾書是真正文化人 我們只是飾演文化人》,2014年5月15日)我最喜歡「能變成李英愛,能變邊個人也相親相愛」——能成為大明星李英愛,也可以成為平凡的「邊個人」,但平凡人仍然有平凡的精彩,也有「邊個人」的相親相愛。
欣賞陳道明和陳奕迅對女兒的通達寄望!
Ps,陳道明和陳奕迅無疑都是調皮的父親:陳道明在1992年主演電視劇《北洋水師》第5集中,以女兒陳格為「道具」,讓時年8歲的女兒客串劇中日軍軍官伊東祐亨的女兒,兩父女草地玩耍,盡顯天倫之樂父女情深;陳奕迅2011專輯的《Baby Song》MV里,也「請來」女兒康堤擔任出演嘉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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