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大化學博士轉型攝影藝術家的七年實踐丨專訪程新皓
采寫 | 杜揚
2016圖蟲「今鏡頭」十佳攝影師當中,程新皓的作品《一個在城市化過程中倖存的村莊——小村故事2009-2015》受到了許多關注。我們找到了他,聊了聊關於照片那點事兒。
1985年程新皓出生於雲南。201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化學與分子工程學院,獲博士學位。現作為藝術家工作生活於雲南昆明。以攝影為主要的創作媒介,關注當代中國背景下的現代化問題。作為北大畢業的化學博士,從理工男轉型為藝術家的心路歷程是怎樣的?
我從一個自然科學研究者改行到藝術,其實充滿了各種偶然。第一個節點是在大二或者大三的時候,我偶然的選了一門通選課,朱青生老師的《藝術史》。可以說,這是我第一次去了解作為一個體系的當代藝術,而不只是像原來一樣的只見樹葉而不見森林。
第二個節點也是一門通選課,我在大四時候因為差兩個社會科學的學分,偶然的選擇了朱曉陽老師的《人類學導論》,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在跟隨朱老師做人類學的調查研究,系統學習人類學的工作方法。很神奇的,我通過朱曉陽老師又認識了詩人于堅老師。于堅老師來北京時,我和他進行了兩個晚上的長談,從談話中,我真的開始去思考我和故鄉的關係,思考我這輩子到底想要做成什麼事情。
在之前,我一直是隨大流的人,北大是最好的學校,於是我考到北大;大部分人都繼續讀研究生,於是我也選擇了保研。我對自己的未來一直沒去多想,直到和于堅老師的談話。從那時起,我明白了自己更想做的是藝術而非化學,但感嘆的是,當時我已經保研,之後是五年的研究生生涯。在研究生的頭兩年,我非常苦悶,因為我在做著自己今後不打算從事的工作,而又沒有時間去開始我理想中的生活。
在研二的時候一度很想退學,幸好當時很偶然地認識了呂楠,在和我的交談中,他說,已經開始的事情,你必須把它結束。否則你怎麼知道自己新開始的事情你也能夠將它完成?你只有在完成一件事情之後才有資格開始下一件事情。於是,我最終還是完成了五年的學習,拿到了博士學位,然後選擇了藝術作為我的事業。
的確,當一個人能夠選擇時所做的選擇,才是真正的選擇,而不是逃避的借口。我現在很慶幸聽從了呂楠的話,因為我發現,我現在看問題的方式和解決問題的方式都是通過系統的科學訓練才獲得的。如果我當初選擇放棄,也沒辦法像現在一樣來做藝術了。呂楠常引用歌德的話,他說當一個人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時,在每個關鍵的點上,冥冥中總會有一隻手來幫助你。我希望自己能在這條路上持續的走下去。
和于堅老師的談話可以詳細說說嗎?
具體細節都忘了,只記得這種感覺了。
是他的親身經歷給了你一些啟發?還是他迫使你去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
都有,他突然讓我對雲南有完全不同的感受了,很多之前被我忽略的東西突然又都鮮活起來。我就只記得當時的感覺是:完了,我得做藝術了。
平時和呂楠會聊些什麼?
啥都聊,最近看了些什麼書,各種心得,還有關於古典音樂,以及跟科學有關的各種事件。他在逼著我不斷思考和閱讀……
小村故事一共拍了7年?這個過程當中大概多久去拍一次呢?
嗯,最早的照片是09年,最後的是15年。但都是斷斷續續的,因為之前讀書的時候只有假期才有空去拍,以至於錯過了很多應該重點關注的事件,比如村民和拆遷辦在10年7月1號時的大衝突。這也是一直挺遺憾的。在13年畢業回來之後,我就已經開始質疑自己之前的這種拍攝方式了,所以後面也就一直也斷斷續續的在拍攝。
現在回頭看《小村故事》這組作品,你會如何評價它?
對於我自己來說,我覺得小村故事這組照片我並不滿意。因為它實際上還是在用一種講故事的方式在進行敘述,而我認為實際上這能達到的深度的確是弱於紀錄片的。在小村,在面對同樣的事件,實際上已經前後有兩部紀錄片了。第一部是于堅老師和朱曉陽老師合作的《故鄉》,講的是從征地開始到新村建起的這段故事。第二部是朱曉陽老師和我同學李偉華拍攝的《滇池東岸》,講的是從拆遷開始的村民的抗爭。我覺得相比而言,我的照片力量太弱了。所以我也在一直思考如何用靜態圖片處理這樣的題材。思考還在進行中,但確定的是它一定不是小村故事這組照片這樣的形式。所以我也就暫時擱置了這組照片的繼續拍攝。
所以在做這組作品的整個過程中,也貫穿了你對於攝影的思考。可以簡單總結下這其間對於攝影的認識都有哪些變化嗎?你受過的教育、讀過的書,是否幫助了你更深刻地認識拍攝對象與拍攝這個行為本身?
我覺得是必然的。特別是在一個朋友的影響下開始看歷史理論以後,更多的關注點便放在文本的結構與敘事的方式上,因為實際上現在意識到「真相」不再是那麼不言自明的,它被隱藏在文本的敘述之中。總之我現在覺得不能停止閱讀和思考,不能把任何東西作為理所當然來接受。一旦閱讀和思考停止而按照慣性來工作時,我覺得就會變成自己討厭的那類老法師了。
那麼,在選擇拍攝對象這件事上,你依據的標準是什麼?
一是跟我關注的主題相關(現代化,當代語境下的知識生產),二是我反覆想啊想直到我覺得有能力去處理這個問題。當然也有開始覺得可以但中間發現自己太幼稚的時候……
昨天「今鏡頭」評選名單公布後,大家都在朋友圈轉發。其中,言由(註:攝影書出版人、《假雜誌》創辦人)提出的觀點很尖銳也很現實:「(平面)攝影這個媒介作為記錄或反映現實這個屬性真的越來越弱了。能看到每一位攝影師的努力,但其中的很多題材去拍一部紀錄片會比做一套攝影作品有效得多。媒介是死的,人是活的,千萬不要被媒介框住。」你怎麼看待他的觀點?
我覺得言由提出來的問題很關鍵,我自己也有類似的想法。如果追根溯源看,圖片故事的鼎盛時期是電視還沒出現的時期,它實際上提供的就是現在電視,或者說紀錄片的功能。而當電視媒介發展繁榮之後,圖片故事就弱勢了。因為如果要講一個故事,靜態的圖像是很難超越本身包含時間在內的動態影像的。這就意味著,如果以同樣的或者類似的邏輯來構造敘事,我覺得靜態圖像拍攝的圖片故事只有死路一條。或者說,圖片故事只能作為紀錄片的一個弱化/輕量化版本。
在言由的那條朋友圈下面,三影堂策展人沈宸的一條留言也讓我很認同:「因為(攝影)不是時間連續媒介,所以敘事能力天然地弱,而啟發性或暗示性比較強。」在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說圖片的優勢在於攫取住靜止的瞬間,有力的瞬間會帶來隱喻和啟示,而這樣的優勢則是紀錄片這樣的動態媒介比較欠缺的。
沒錯,所以我想說的關鍵點在於:圖片故事,或者更準確的說是靜態圖片的敘事,一定不能走到模仿紀錄片的死胡同裡面,否則就是用自己的短板去比別人的長項。這時候問題就出現了,除了講故事,靜態圖片還有什麼構造敘事的可能性?那麼一層一層來說,首先,即使是講故事,靜態圖片還是於紀錄片有不同的。這個不同最主要來自圖片可以成為一種輕閱讀: 它本身不含時,能夠快速的被觀看。而這是紀錄片這種含時的媒介所不能比擬的。對於紀錄片,你只能按著它的內在時間來走,而對於現在的大多數觀眾,這種時間的消耗是過於奢侈的。我覺得這也是為什麼現在圖片故事還能存活的根本原因。它的傳播性要比紀錄片強太多。
嗯,圖片其實更適合我們當前的碎片化閱讀時代?
嗯,我覺得是這樣。但是這還是無法迴避上面的問題,就是如果它和紀錄片用類似的邏輯講故事的話,能夠達到的深度與力量還是有欠缺。
或者可不可以這麼理解,圖片故事想要深入地去體現一個問題其實是比較困難的,但它的生產和閱讀成本都較紀錄片更低,所以在吸引觀眾的瞬時注意力這一方面其實是有巨大優勢的。
嗯,是的。可能在其他方面也有一些優勢。比如沈宸就認為,圖片能夠成為隱喻,能夠提供暗示。這正是由於靜態圖像被從時間流中被抽出來,不需要被一個處在時間中的事件被接受,從而有了更多角度的理解的可能性。那些與事件無關的細節和關係很可能就此顯明出來,而對照片中對象的凝視也真正成為可能。
圖片容易引起觀眾對一個陌生問題的注意,但是否願意去更加深入地了解和探究這個問題,這就只能根據觀眾的自發意願了。
嗯,我同意。那麼問題就轉化了,也就是如果我們不按照正常情況下紀錄片講故事的邏輯,我們還能用什麼方式來進行敘事?這個問題不是我能回答的:每個繼續嘗試用靜態圖片進行敘事的人都必須給出自己版本的答案。
要回答這個問題,又得回到對靜態圖像的思考中去。我覺得如果只說廣義上的敘事而不再局限於圖片故事,那可能性非常多,而這種可能性也讓我著迷。舉個例子,比如陳哲最近展覽的《向晚六章》的前三章,就是一種我覺得讓人非常激動的嘗試,特別是第三章赤之繭。我覺得這就是一種新的敘事可能。
回到創作的問題上來,對你來說,實踐過程中最大的阻力是什麼?
最大的阻力是經常沒錢……現在的生活來源幾乎全靠寫稿子,因為不太願意用拍照片賺錢,想把拍照弄得純粹點,單純從藝術上來考慮而不參雜其他。再加上有買書和買CD的不良嗜好,於是……經常處於卡上的餘額只有兩位數的狀態。幸好餓死也不容易。
現在的工作生活狀態是怎樣的?
我現在基本就是自由職業的狀態啦。因為自己在進行的幾個專題需要整段的時間投入,所以沒法去找一個固定的工作。現在主要是在給《人與自然》雜誌寫寫科普文章來糊口,然後剩下的時間就能主要用於看書和做作品了。
可以推薦幾本你喜歡的書給大家嗎?
塔塔爾科維奇《西方六大美學觀念史》,達爾豪斯《音樂史學原理》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洛倫茨《跨界:歷史與哲學之間》,這些是對我影響比較大的。不過我覺得真正有效的還是系統閱讀,一段時間系統看一個主題的書,把一個學科分支搞清楚,這樣才知道具體的知識該放在什麼位置,並且才能在此基礎上進行思考,而非重複前人的勞動。
現在有新的項目在進行當中嗎?
現在我也在拍攝麗江城邊上的一個正在城市化過程中的村莊,這也是我對類似題材的一種新的嘗試。至今為止我覺得還是成功的。這組照片可能在六月份能基本完成,如果感興趣的話到時候可以關注一下。在這個新的作品中,我在嘗試一種復調敘事的可能性。我將多條不同的線索此起彼伏的貫穿在整個圖像的推進之中,可能當一條線索出現的開始它不會被注意到,但當它顯著到不得不被注意到的時候,你可以在之前找到它的來源和發展。這樣,我便讓一個看似線性的文本產生了皺褶,而不斷的指向文本的開端。所有的圖片在此過程中便都建立了聯繫。我試圖用這種內在於結構的方式來回應我關注的問題,也就是城市化意味著什麼,它被感受為什麼,它包含了什麼。
除此之外,我在拍攝一個名為《寫生》的項目,在考察在當代的語境中對風景的表徵何以成為可能,以及具體的藝術家是如何去確定這種自己與被構建的風景之間的關係和內在邏輯。上述兩個項目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會在今年完成。另一個在進行中的項目是對一個在中越邊境的族群莽人的拍攝。這個項目的出發點也是對現代化的關注,我想了解在被國家強制現代化之後,這個族群會如何選擇和調適,在足夠長的時間後有沒有可能以一種不同的方式走向"現代化"。這個項目從13年開始的,可能再拍十年以上吧。
所以聽說你明天就要上山去拍莽人了?
啊,是的,我現在已經在莽人的村子裡,明天就和他們一起上山進老林了。可能一個星期以後回來……
好的,慢走不送!
好的,哈哈哈。
(原文首發於圖蟲網:一個北大化學博士轉型攝影師的7年實踐丨專訪程新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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