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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時三天的愛情

我的宿命分兩段,未遇見你時,和遇見你以後。

你治好我的憂鬱,而後賜我悲傷。

憂鬱和悲傷之間的片刻歡喜,透支了我生命全部的熱情儲蓄。

想飲一些酒,讓靈魂失重,好被風吹走。

可一想到終將是你的路人,便覺得,淪為整個世界的路人。

風雖大,都繞過我靈魂。

——西貝

一切都歸咎於那場旅行,那本是為了結束一個錯誤的慶祝,沒想到成了進入另一個劫數的開始。

跟林夏徹底分手後,董蔓荷一身輕鬆,再也不用背負壓力和責任,去面對一個自己無心應付的人了,甚至有種刑滿釋放的錯覺。恰逢趕上春假,同時於一剛剛投遞完所有申請學校的材料,於是兩人突發奇想,次日去巴塞羅那旅行。這也就是傳說中連她們自己都經常吐槽的「說走就走的旅行」。按常理說,這種情節不該出現在她們這種按部就班的人身上,就好像冥冥之中有種奇怪的定數,驅使著故事的前進似的。柯米表示自己要打工,就不參與了。其實,於一她們明白,以柯米的經濟能力,目前實在無法安排這種「奢侈」的插曲。

說到巴塞羅那,於一腦子裡跳出的關鍵詞是:高迪、加泰羅尼亞語、弗拉門戈、流浪者大街、巴薩、Gay(同性戀)和海鮮飯。以於一的性格,應該會去一一實現清單上所有的項目,除了Gay。

二人選擇乘坐一種專線夜間巴士,行程直達無須中轉,票價也比坐火車划算很多。晚上十點出發,第二天清晨抵達巴塞羅那。車票買好,一切打點就緒,只剩幾個小時就啟程了,於一開始查各種攻略,準備大概規劃一下線路,而蔓荷開始看一些簡單的西班牙語旅行詞條,準備學兩句,以備不時之需。

上車後,她們發現車上乘客並不多,於是兩個女孩一人佔了一排椅子,枕著行李就開始睡覺了。行車路線很直,從法國東南角的馬賽一路向西,直至巴塞羅那。半夜不知道幾點時,大家睡得正迷糊混亂,車子忽然停在了一個非加油站、非服務區的奇怪地點,司機並沒有馬上開門。車內出現了輕微的騷動和不安,此時,門開了,上來幾個會說法語也會說西班牙語的邊境警察,開始逐個檢查證件。通過這個訊息可以得知,大巴已經進入西班牙境內了。

大巴再度啟動後,兩個女孩也沒了倦意,於是蜷縮到同一排,嘰嘰喳喳地開始聊天,時間也感覺過得快了起來。沒多久,車窗外原本偶爾閃過的光影開始頻密起來,大巴開進了巴塞羅那城區。這時,車裡的乘客差不多都醒了,大家或者整理行李,或者紛紛張望,好幾個學生樣貌的男孩子還興奮得吹起了口哨。於一和蔓荷也很開心,畢竟是第一次跟朋友一起旅行,而且還是去一座令人嚮往的城市。

春天的那個凌晨,她們竟真的站在一座叫巴塞羅那的城市的街頭,看著這座城市還在沉睡。第一眼的巴塞羅那,巨大,單調,不倫不類。

由於時間太早,還沒到辦理登記入住的時間,她們只能把行李寄放在酒店大堂,然後先開始一天的遊覽。

城市漸入日間的喧囂,蘇醒的城市漸漸暴露其真容,傳統依然矗立,現代在其中格格不入。各種新式建築,林立的現代化設施,吵鬧的滿坑滿谷的人群,混亂且隨處可見的建築工地,圈起來的施工中的道路,被管制的車輛,每條大街小巷都充滿行色匆匆的人流。當地人和遊客魚龍混雜,耳邊時不時能聽到各種語言。

兩個女孩興奮地擠地鐵去聖家堂,這裡是於一心目中絕對的第一站。路上在中途某站,她們目睹了一個羅姆婦人搶一個遊客包包的全過程。蔓荷有點害怕,緊緊抓住於一的手臂,而於一並不感到十分驚詫,因為她對巴塞羅那的治安早有耳聞,聽得多了,自然是有幾分心理準備的。

那個遊客很憤怒,用聽不懂的語言咒罵著,表情扭曲而顫抖。看客大多冷漠,甚至有兩個中年人的眼睛都沒有離開過手中的報紙,可見司空見慣。於一有些難過,然而她並不能做些什麼,只能無力地看著、難過著。

聖家堂無疑是令人震撼的,那種震撼程度甚至無法形容,像是嚴肅都市中赫然矗立著一座怪異且並不精緻的巨大黏土雕塑。看似千瘡百孔的外牆,總讓人覺得隨時會有邪惡的東西從裡面呼嘯而出;老舊的不均勻的外牆顏色和湛藍的天空相映,顯得極不和諧;巨大的塔吊和腳手架依然存在,因為它始終沒有完工。

聖家堂是西班牙最偉大的建築師高迪的遺世之作。說來非常諷刺,高迪死於一場交通事故,肇事車輛是巴塞羅那第一條有軌電車線路通車典禮時的那輛電車。這個對巴塞羅那城市樣貌做出最多貢獻的人,死在同樣對城建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基建設施上,不曉得讓人如何感慨。

高迪留給人們這個偉大半成品的同時,也留給之後的建築師們一個「美妙的麻煩」,因為所有的圖紙都在這個天才的腦子裡,沒人知道應該如何蓋下去。

於一喜歡這個未完不續的結局,她一直覺得,如果聖家堂蓋完了,一定不會比現在更迷人。最美好的結局,就是沒有結局。沒有結局,才能最大限度地刺激人的想像;沒有定式的結尾,才會有千變萬化的思維延伸。她覺得聖家堂是傑作,之所以稱之為傑作,不是因為它的偉大用意、高尚的理念、驚世駭俗的技術、玄妙精美的設計,或者對後世深遠的政治經濟影響,而單單是因為它是對藝術最好的詮釋:不完美的完美,才是最完美。這也恰好印證了道家學說里的精髓,當事物達到一個極致時,接下來的趨勢就是下降,而達到極致但伴隨著下降的趨勢的狀態,比不上快要達到極致且仍有上升的趨勢和空間的狀態。

沒有永遠的黑,也沒有永遠的白;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壞。所以,根本不存在完美。因為達到完美這個臨界點的下一步,註定是下坡路,慢慢進入下一個越來越不完美。所以,瀕臨完美,依然不完美,但是充滿完美的希望和趨勢的狀態,才是最完美的。這就是聖家堂的精髓,而其出現也是個巧合。如果高迪不是死於意外,那麼聖家堂可能會完工,那麼,世界上只是多了一座設計獨特的建築,一座標新立異的超哥特式教堂,同時具備功能性和裝飾性的一件偉大藝術品而已,不會再有那麼多讓人津津樂道的傳言和推測。聖家堂之所以引人入勝,恰恰是因為它的不確定性和未完成性。因為未完成和不確定,所以,對於它的猜測和想像就出現了無數種可能,而哪一種最終形態是高迪最初想表達的,就只有泉下有知的高迪本人知道了。於是,給了後世的建築師和藝術家無限的想像空間和千奇百怪的理解。

而這,才是一件藝術品最理想的狀態。就好像《蒙娜麗莎》,《蒙娜麗莎》的畫工和表現形式在同類繪畫作品中並不是最出色的,為什麼萬眾矚目?因為我們不了解它,因為它神秘,它同樣存在無數種可能。高迪無意中或者說無奈中創造了一個奇蹟,一座沒蓋完的教堂,一堆腳手架和一幫冥思苦想的建築師,成為世人樂道的聖地。

之所以念念不忘,是因為從未存在結果,此時,於一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人。

緣分?劫難?

回到酒店辦理完入住手續,這兩個看似自由的靈魂開始肆意遊盪在午後巴塞羅那的大街小巷,邊走邊窺視這個異樣的世界,直至夜幕降臨。於一按照小廣告上的地址,在流浪者大街旁邊的小廣場深處的拐角上找到了弗拉門戈的表演廳,兩個人幸運地買到了最後兩張票,在後排悄然坐下。

表演即將開始,燈光暗下,紅色的舞檯燈亮起,舞台很小,殘舊的木地板帶著磨損的光澤感。已經就座的演奏者在進行最後的調試,其中兩個拿著吉他,每個人面前有一個麥克風,另外兩個只是坐著,沒有樂器。舞者在一旁就緒。

那是一個並不窈窕甚至有點壯碩的典型西班牙女人,黑色的長髮低低地盤在腦後,妝面艷麗濃烈,一條連身紅裙勾勒出腰臀豐滿而膨脹的線條,紅色的舞鞋並不精緻,甚至顯得有點笨重。她表情很自在,在登台的瞬間,整張臉綻放出很職業的亢奮。

節拍響起,先是單純的跺腳聲,然後是擊掌聲,拿吉他的其中一個歌者開始吟唱,聲音蒼涼而高亢,有種讓人無法抵擋的震懾力。吉他聲響起,女舞者開始隨著節拍擊掌,幾個滑步到了舞台中央,一個立定之後,身體開始隨著音樂節拍的緩急而舞動,動作乾脆而直白,矯捷且鏗鏘。充滿爆發力的線條和極盡扭曲的身體,滿載著奔放而又克制的激情。每一次跺腳和伸展的細節,都在射燈從頂端垂直向下的照射中顯得尤為突出。妖嬈的紅在密布的黑色背景下釋放著極盡的張力,詮釋著力量、文化和希望。

表演結束,二人隨著看客們魚貫而出。此時,巴塞羅那的大街小巷已然進入了一種微醺的醉態,四月的夜晚很是迷人,剛剛下過雨,帶著點潮濕氣息的空氣摻雜著海水的鹹味,籠罩在人們周圍。人們在流浪者大街兩旁的小酒館和飯店裡高談闊論,觥籌交錯。燈紅酒綠間,舉著啤酒的年輕人在廣場上大聲嬉鬧。恍惚間,畫面很是和諧。

於一和蔓荷坐在露天的一家小酒館裡,隨便點了一杯名字拼寫看起來很美好、實際上全然不知是什麼的飲料。十分鐘後,一杯體積碩大的、由紅酒和一坨亂七八糟的東西共同組合成的不明液體出現在她們面前,裡面插滿吸管。

兩個女孩子啞然失笑,侍應聳了聳肩,用流利的但是充滿西班牙口音的英語對她們說:「我相信你們是認真的酒鬼。」結果自然是沒喝完,甚至連五分之一都沒喝到,就已然完全沒有戰鬥下去的慾望了。但是,作為「認真的酒鬼」,她們臨走前還是友好而庸俗地沖著那個侍應比了比大拇指。

這是一座凌晨兩點滿街依然遊盪著無所事事的人群的城市。於一和蔓荷被淹沒在無所事事的人群里,漫無目的地前行。忽然,蔓荷被一個喝多了的當地男人拉住,他用不知道是西班牙語還是加泰羅尼亞語的語言對蔓荷一通表達。看舉止,他似乎是在調戲蔓荷,由於聽不懂,蔓荷只能嘗試掙脫。此時,這個醉漢的一群朋友也圍了上來,兩個女孩被一群人圍住。

於一嘗試用英語和法語跟對方交涉,但是,對方似乎沒有任何聽懂了的反應。場面開始有點失控。隨著兩個女孩子的高聲呼救,那幫人散開了。

驚魂未定的兩個人回到酒店,才覺得不太對。董蔓荷這才發現,慌亂中,自己被人扒走了包包,護照、居留卡和信用卡統統丟了,幸免於難的只有當時攥在手裡的手機。於一背了個平時自己都拉不開拉鏈,即便拉開了拉鏈手也伸不進去,即便手伸進去了也拔不出來的包,算是逃過一劫。

董蔓荷傻了眼,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對接下來的情況。冷靜的於一馬上開始上網查詢丟失護照和信用卡的一切處理方案,她讓蔓荷馬上給銀行打電話,凍結信用卡,接下來找到酒店大堂人員,向他們索要了當時入住登記時留下的護照和居留卡複印件,以備第二天報案時用。冷靜也有冷靜的好處,於一雖然平時看起來太男性化,但是到了關鍵時刻,比那些只知道尖叫、傻眼和哭泣的「弱女子」有用多了。

她們幾乎一夜未眠,一是心驚,二是擔憂,眼巴巴等到了警察局開門,直奔過去。可是,到了警察局才發現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就是大家語言不通,巴塞羅那的官方語言是西班牙語和加泰羅尼亞語,於一和董蔓荷只會中、英、法三語,怎麼報案?那個警察嘗試跟她們講英語,可是,客觀地講,那英語真的不能被稱為英語,就是加了幾個英文單詞、發音和語法都是換湯不換藥的西班牙語,逼得於一竟然連中文都用上了。

就在此時,旁邊一個拿著一沓資料的亞裔男子,用對方似乎聽得懂的某種語言跟警察說了一句話,警察們便不再繼續進行無效溝通。那男子轉向她們兩個,問道:「發生什麼了?我幫你們翻譯。」

中文,貨真價實的中文!於一從來沒有聽中文聽得熱淚盈眶過。於一開始講述整件事情,男子傾聽後,翻譯給警察們聽,同時協助她們辦理報案的手續。這個男人的出現讓蔓荷從慌亂中冷靜下來,她開始打量眼前這個男人。他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英俊男子,眼神很堅定,語調很平和,表情帶著一股讓人生畏的冷,舉手投足間,有一股自內而外的雅痞氣,一種擊穿人心的奇怪魅惑力,很難看出是受到哪種文化的浸染,造就出了如此異樣的氣質。看著他,蔓荷忽然覺得,她的整個世界靜音了一秒。

雖說西班牙的中國人不少,可是,在警察局主動走過來幫助她們解決麻煩的一個陌生的本國男人,還是讓她們心裡湧出了一股暖流。報案程序結束,已經中午了。拿到了報案單,男子給她們解釋了一下接下來要怎麼補辦護照和申請保險賠償。於一一臉心有餘悸的樣子,可是蔓荷明顯已經走出陰霾,甚至春意盎然了,她執意要請這個男子喝一杯,男子並沒有拒絕。他們就近挑了一家小咖啡館,在吵鬧的人群中坐了下來。點了飲料後,被請的男人二話沒說,默默地把賬單付了。

這個男人叫李為,是來巴塞羅那出差的。最讓人感到巧合的是,他竟然也住在馬賽,不過他是在那兒工作,不是留學生。他們三個投機地聊了起來。哦,不,確切地說,是蔓荷和李為兩個人投機地聊了起來。於一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並沒有太想參與的遊離感,貌合神離地坐在那兒。雖然她出了名地神經大條,可是這種情況連傻子都看得出來,她們遇到的那個叫李為的男人,就這麼在巴塞羅那一個怪異的春天午後,走進了董蔓荷的心。

蔓荷的包丟了,於一的還在,來都來了,行程還要繼續。但是,接下來的行程里,於一感覺自己像帶了個人形紙板似的。蔓荷的魂不守舍著實讓於一有點擔心,蔓荷覺得這一切巧合叫命中注定,而在於一看來,這叫劫數難逃。

假期眼瞅著即將在蔓荷的神遊中結束,臨走的那天下午,兩個女孩正在畢加索博物館溜達,蔓荷接到了李為的電話,內容很直接,他想單獨約蔓荷吃個飯。蔓荷何止是雀躍,簡直是欣喜若狂,連忙拉著於一直奔商業區,準備買套可以赴約的衣服。刷了於一的卡買完自己的衣服,董蔓荷直接取消了接下來所有的行程安排,回到酒店梳妝打扮,並且十分虛偽且敷衍地問於一:「不然,你也來吧?」於一對著她翻白眼,整整翻了十分鐘之久。

蔓荷走後,於一收拾好了行李,然後獨自出門,準備在這座城市最後遊盪一下。逛累了,獨自坐在奎爾公園的長椅上,於一竟然感到孤獨了。於一一直以為自己不是個善於孤獨的人,可是竟然在這種狀況下感到孤獨了。那種感覺一股氣似的頂上來,瞬間清空了大腦,濕潤了眼眶。可是,這種孤獨並沒有主題,也不覺得有缺憾,甚至不想找個人來陪伴,就是一種單純的孤獨而已。這感覺很怪,明明沒被任何人和事擾亂,就是一種不帶任何客觀載體的單純的情緒。好像忽然在某個時刻,毫無徵兆地感覺到幸福,幸福感持續一段很短的時間後,又莫名地失落起來。

情緒,對於一這樣奇特的人來說,是很難掌控和釋放的,甚至很多情況下,連於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種情緒。本以為是憂的,可是骨子裡感覺不到絲毫傷感;本以為是樂的,心底里卻沒有任何興奮。甚至在大多數時候,只有很濃重的情緒才能觸及於一的神經,然後又轉瞬即逝,卻又深深地刻在心底,不能遺忘。比如文飛,時不時地,於一會想起他那麼零點幾秒,然後這感覺便轉瞬即逝。

晚上十一點的車票,於一覺得回程可能只有自己了。果不其然,九點多,於一接到蔓荷的簡訊:「我多待兩天,你幫我把行李寄存在前台,我晚點去拿。」此時,於一耳邊傳來了下陷的聲音。

於一不是否定李為,她承認他的魅力,也覺得他很優秀,只是她總是有種不祥的預感,蔓荷可能因此陷入一段巨大的痛苦。此念閃過,於一馬上克制住自己的負面想法,她覺得這樣陰暗的臆斷並不好。於一給蔓荷的行李夾層里塞了五百歐元的現金,發了簡訊告訴蔓荷後,就獨自回法國去了。

次日清晨,睡眼惺忪的柯米看到形單影隻的於一自己回來了,嚇得差點腦溢血,各種不靠譜偶像劇的情節蓋都蓋不住地涌了上來。於一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講清楚後,一臉惆悵地看著柯米,期望柯米能給她一個讓她舒爽的反應,雖然她自己都不知道什麼反應才能讓自己舒爽。可惜,柯米的反應更像是一記悶棍,打得於一眼冒金星。

她說:「真羨慕她。」

不說「我愛你」的男人

李為是個法國新移民,來自溫州,那個地方以移民人數眾多著稱,主要移民方向是西歐與美國,法國、義大利、美國是他們的三大移民聚居國。溫州人的身影在全世界哪怕是一個很小的國家都可以看到,比如布吉納法索、蘇利南等。

溫州人在法國擁有數萬家企業,大巴黎地區百分之六十的酒吧都由溫州人經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大量的溫州人來到法國,他們主要從事餐飲業,其次是服裝皮革業,近年來也有國際貿易等新領域出現。

一名準備偷渡到法國的溫州人,一般在家人或者村中老百姓的幫助下向蛇頭交付一定數額的偷渡費,來到法國後,蛇頭在華人聚居的地方為他找到一些散工的活兒,等他沒日沒夜地工作了三年之後,他就能夠償還偷渡時欠下的債務。之後,他就開始為自己積攢,等他積累了一定數量的本錢之後,就開始自己創業。在法國紮根之後,他再把親人折騰來,為隨後偷渡而來的親屬提供救濟和保障。這是溫州移民社團運作的基本模式。

當然,李為不是偷渡來的,他是十幾歲時隨著母親改嫁來的。其實,並不是真的「改嫁」,只是一種移民手段。李為的母親為了移民,不惜跟他父親離婚,然後跟遠房表親假結婚,帶著李為來了法國。母親堂而皇之的借口是為了李為的前途,讓他有一個更好的人生。

於是,李為在男孩子最充滿幻想、自信、懵懂和青春的時期,被迫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接受成為二等公民的現狀,被排擠,承受孤獨,還要感恩戴德。那個原本天真無邪的靈魂,被境遇的巨大變故改寫得面目全非,他開始自我壓抑和控制,慢慢地,越來越沉默和冷漠。其實,李為很不願意接受這個「饋贈」,但那個時候的他並沒有選擇權。父母總是打著「為你好」的旗號,強迫你接受所有其實你並不想要的東西,然而,他們其實根本不知道什麼才是「為你好」。

李為很聰明,學習能力和適應能力都非常強,來了沒多久,在法國的生活和學習就遊刃有餘了。在法語並不是母語的前提下,他的成績依然名列前茅,在一群渾渾噩噩的法國高中生中間顯得尤為突出。他的會考成績也很好,申請到了法國數一數二的商學院。由於優異的個人履歷和中法兩國的文化背景,他畢業後很快就在馬賽的一家頂級貿易公司任職了,專門負責跟中國方面的業務。母親並不願意他離開巴黎,去馬賽工作生活,但是也沒能力強迫他改變什麼。

李為看似一路順風順水的生活和事業並沒有給他帶來幸福感,他很孤獨。這種情緒在新移民中很普遍,其實這是一種身份認同障礙,始終無法真的融入主流社會,總覺得自己是個外國人。而在中國人看來,他儼然是個法國人了。在身份的夾縫中,他掙扎著,保持著對雙重文化最大限度的兼容和適應,應對著里外不是自己人的心靈漂浮。他很痛苦,而最痛苦的是,很少人能明白這種痛苦。

漸漸地,他學會了沉默,不再跟人提及這些思維深處的陰霾。跟人訴苦,可能有百分之二十的人漠不關心,剩下的百分之八十的人則都在看笑話。誰會真的理解或者嘗試去體味別人的痛苦呢?別開玩笑了,大家都這麼痛!

李為用來填補自己內心缺失的方式很直接,就是跟各種女人周旋。他坦然地浪蕩,直白地風流。他從來不愛任何女人,他只獲取,從女人身上獲取慾望和激情,獲取崇拜和依賴,獲取淚水和妥協。他不曾有過女友,只有情人。他從來不說「我愛你」……

淪 陷

蔓荷見到李為後,接下來的故事順理成章到無趣,走出餐廳,他們已經十指相扣,他明明牽住的是她的手,可她感覺牽住的是她的心。蔓荷很清楚這場浪漫的下一步,於是,她給於一發了消息,卻跟李為隻字未提原本當晚十一點的車票。兩個人找了一家小酒館喝了幾杯,在迷亂的燈光和曖昧的音樂中,李為摟過蔓荷柔軟的腰肢,開始吻她。蔓荷回應著,根本沒有什麼故作的矜持和矯揉的造作。兩個人像是重逢的戀人般痴纏。

李為的吸引力對蔓荷來說是不言而喻的,李為對蔓荷也是一見傾心,這個女孩子身上有種很吸引他的特殊內容,跟他普遍接觸的世俗和功利的其他女人有所區別,並不是所謂的單純、善良或者簡單,而是一種純粹。他被複雜而渾濁的人生目標和人際關係浸泡得太久了,對這種純粹有著超乎控制的渴望。確實,蔓荷並不單純,她早慧,甚至早熟,做事沉穩,深謀遠慮,唯獨就是沒什麼魄力和勇氣,比較唯唯諾諾、猶豫不決。於一對她的評價極其言簡意賅,一言以蔽之:!她身上的純粹,也許只有李為看得到。

那個躁動的下午,他渴望再次見到她的衝動和強烈的意願完全擊破了自己所有的原則和底線,他失去理智地給她打了那個電話。接著,故事陷入的是無窮無盡的怪異和讓人不忍直視的失控。李為雖然約了蔓荷,但是,這並不是他一開始的打算,也並不是他的風格。伍爾夫曾說:「出來找樂子的男人,碰上用情太深的女人,猶如釣魚釣到白鯨。」

李為很清楚,蔓荷是一條白鯨。

微醺的蔓荷在昏黃燈光照射的巴塞羅那大街上,跟李為一起踉蹌前行。夜霧微涼,月色迷離,偶爾微風掠過,蔓荷的髮絲撲散在李為的嘴角,帶著發香,恍惚間身體碰觸,她溫熱的體溫在李為的指尖遊離,讓李為欲罷不能。李為也沒想到,這個看似平淡的女孩此時此刻正妖冶地對他散發著致命的誘惑力。

海邊那家酒店的落地窗邊,這對被彼此淹沒的男女用自己的肢體詮釋著弗拉門戈般的震蕩。那奮力的節拍、扭動的肢體、被克制的喘息、媚眼如絲的對視,都被窗外射進的月光籠罩著,氣氛鬼魅而濃烈。洪潮般涌動的慾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個讓人沉醉並釋放的春夜呀!在酒精的催化下,蔓荷徹底迷失在這個男人所構築的一切攻勢里。她放下內斂,釋放自己,如同一個及時行樂的放蕩之人一般去迎合這個男人所有的進攻。她已經深陷在這濃烈的情中,迸發出了欲,她所有的軟肋儼然都暴露在這不知真假的浪漫里了。隨著汗水滑落而滴下的那一顆淚珠讓她徹底明白,潘多拉的盒子已然打開了,她愛上他了。

她恐懼,可是所有的原則和底線遭遇愛情都會變得支離破碎,就好像所有的堅持和承諾遭遇絕望都會變得不堪一擊一樣,你以為一切都可以控制,那只是因為還沒遭遇。米蘭·昆德拉說:「沒有一點兒瘋狂,生活就不值得過。聽憑內心的呼聲的引導吧,為什麼要把我們的每一個行動像一塊薄餅似的在理智的煎鍋上翻來翻去呢?」蔓荷此時徹底把理智煎熟了,和著慾望吃了下去,她管不了那麼多了。

接下來,他們像戀人般度過了三天美妙的時光。他們認真而完整地進行了三天特別庸俗的約會:牽手、逛街、說情話、發獃、親吻、吃飯、擁抱、膩歪、打情罵俏、死不要臉;入夜後一起蹲在路邊沉默、靜謐,心照不宣地抽煙、喝酒,看別人的車水馬龍,然後回到酒店不停地做愛、纏綿,侵入彼此的靈魂和肉體……像兩個肆無忌憚的鬼魂旁若無人地只為彼此存在,從早到晚分分秒秒地在一起度過了三天。他們把印記烙在巴塞羅那的每個角落,那原本是一座屬於欲的城市,現在似乎被這對男女不經意間渲染上一抹若有似無的情。

有多少人經歷過這種虐心的場景:你會脫口問出一個明知對方不會給出任何你期待的回應的問題,然後在他拒絕或者迴避之前,生硬地加一句「其實我跟你開玩笑呢」。因為有自知之明或者毫無自知之明,所以只能如此尷尬地為自己找一個看似不那麼凄涼的台階,迅速逃離自己製造的災難現場……是的,激情退去後,蔓荷還是問出了那句她最不該問的話:「我們是什麼關係?」結果不出所料,對方沒有回應。

這可能是一個女人這輩子最不願去面對的尷尬處境吧:你給出的是愛情期許,而得到的是慾望的回應。然而,她對他的感覺強烈到自己竟然淪陷得毫無保留。《東邪西毒》里,黃藥師獨白道:「如果感情是可以分勝負的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贏了,但我很清楚,從一開始我就輸了。」所有的愛情都是卑微的,你在心動的時候,就已經心甘情願地投降了。這本就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而你,偏偏卑微在這塵埃里,心花怒放,笑眼嫣然。

三天一晃而過,蔓荷要回去了,李為也準備離開巴塞羅那,去下一站出差。臨行前,李為還是誠實地告訴了蔓荷那個她最不想聽到的真相:「對不起,我不會跟任何人戀愛。如果你樂意,我們可以保持情人關係,但是,我也不會只有你一個情人。」這是蔓荷應該想到的結果,這樣一個男人怎麼會屬於某一個人呢?可是,面對這樣的直白,她還是沒能承受住,轉過身去,淚如雨下。

她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段限時三天的愛情。董蔓荷沒愛過,她缺乏經驗,懵懂莽撞,充滿幻想。她開始不自覺地為李為洗白:也許他經歷過情感的挫折,還在驅散迷霧的途中,無法掉轉方向;也許他還沒享儘速食激情帶來的感官刺激,拒絕綿長的情感糾葛;也許他只是慢熱,對陌生天然排斥;甚至也許他也怯弱,對可能深陷其中的未知總是閃躲迴避。

她開始幻想自己會是那個拯救流浪靈魂的天使,會成為驅使這個男人最終回頭的那一道光。要知道,自欺欺人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你可以肆意地給對方設置任何借口和理由,代替他完成所有欺騙自己的過程。如此這般,你和他都沒錯,不對的只是整個真相而已。

----選摘自小說《不是每個故事都有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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