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科比，我之亨利

這一次該換我們和你吻別，圖片來源【Feelgood moments】

2014年12月16日，我正在加勒比海的郵輪上放肆地漂著，結束了當天的獨木舟和浮潛團，找了港口的麥當勞蹭免費網路。本想著看幾分鐘新聞就回艙休息，不想卻被鋪天蓋地被亨利退役的新聞刷了屏。人生中和他有關畫面像潮水一樣湧上來，把我的記憶攪了個天翻地覆。

月初紐約時報還報道過，37歲的蒂耶里·亨利剛剛確認結束與紐約紅牛隊的合同，但那時他還沒有宣布退役。不過短短十五天，他還是公布了自己球員生涯最重要的決定。

和齊達內選擇在舉世矚目中戛然划下休止符相反，海布里國王選擇的是慢慢淡出球迷視線，悄悄「歸隱」。他離開後的歲月，我們迎來了青春風暴，沙皇降臨，而他在歐洲大陸，舉起了夢寐以求的冠軍杯。我們最後還是終結了多年無冠，卻只能在越來越少的版面看到他在另一塊「足球沙漠」里拓荒的消息。

對於他的退役，身邊的阿森納的球迷大都祝福多於傷感。那是因為我們一直都明白，他的身體里，流的是阿森納的血液。他是俱樂部的傳奇，但從不吝惜於表明自己球迷的立場，表達對俱樂部和球迷的愛。但對像我這樣任何一個普通球迷而言，他更像是不斷在追逐夢想，卻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我們的老朋友。當一個人曾用他最好的年華渲染過我的青春，我真的找不到比微笑祝福更好的告別。

畢竟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該來的總會來。

2013年，我在倫敦居留，求學是「順便」，在酋長球場看球，才是人生的終極理想。彼時的球員陣容已經是「溫三期」，但俱樂部的活動，讓我還是有可能見到「一期」球員的回歸：11月有幸在倫敦和名宿皮雷面對面交流，只可惜他早已經遠離頂級賽場，我夢想著能親眼見到的05-06賽季鋒利的陣容，仍然還在停留在紙面上，只能再見於屏幕里。縱然是見到了其中一位，但沒能親眼看到他們馳騁賽場，總歸還是有些不滿足。看一場亨利的比賽，就成了揮之不去的念頭。

年底，俱樂部發布了亨利的個人紀錄片《Arsenal Legends: Thierry Henry》，那時我才第一次看到他在自己雕像落成儀式上的致辭。球迷們唱起了封存了多年的「Thierry Henry，Thierry Henry……」，這位以優雅，速度和笑容征服世界的球員，也是情到深處，紅了眼眶。那時離11-12賽季亨利的再次回歸也早已過去了快兩年，我也不奢望還能在倫敦看到他。只是每每在看球時聽起朋友聊起那幾場比賽，那些他回歸和絕殺後淚流滿面的時刻，要去現場看他比賽的信念就愈發強烈。

2014年2月，我又運氣爆棚，在倫敦見證了博格坎普雕像落成，在等待冰王子到來的那段時間裡，屬於海布里時代的歌聲又一次在球場外響起，我也終於親耳聽到了那首輕快有力的「Thierry Henry，Thierry Henry……」，上千個經歷過那段輝煌的球迷，用一首接一首的老歌，帶著我重回了那不敗賽季的舊夢。與冰王子本尊相隔僅僅幾步之遙的那個瞬間，我突然就再沒了遲疑，去紐約，看紅牛，時不我待。

一周之內，排好旅行計劃，把機票，住宿通通確定下來。球票倒是非常好買，全拜美國還不成熟的足球文化所賜，不用先買俱樂部會員，在球隊官網直接就能訂單場票，便宜的好位置很輕鬆就能訂到。比起阿森納的球票定價策略而言，確實讓人舒心不少。

其實，簽證也有亨利助我一臂之力。申簽前看了不少攻略，都說美簽面簽發揮失常很容易被拒，但我的面簽官似乎並沒有那麼挑剔。她詢問我訪問美國的目的時，我指了指衣服上的阿森納隊徽（對，我的休閑裝大多是阿森納相關），告訴她，你知道蒂耶利·亨利嗎？我就是想去紐約看看紅牛隊的比賽，去看看他。我猜她也是個球迷，沒再多說什麼，祝我好運之後就結束了面談。三天後，一年多次往返的簽證到手，這一場追夢的旅行，就等時間。

從世貿中心車站乘坐PATH（紐新捷運）去往新澤西方向，大概四站距離，就是紅牛大球場。周三晚上七點半的球賽，實在是沒人氣到了極致。車廂里大都是結束了一天工作回家的乘客，我卻連個戴著球隊圍巾的人也沒看見，就更不指望會有像在倫敦每次賽前，在地鐵上總能碰到的成群唱歌、把比賽日過成節日的球迷了。

在哈里森站下車，幾百米外就是球場。這是我們國王的新「家」，它也從我地圖上一個遙遠的紅色標記，變成了近在咫尺的巨大實體。遠離了曼哈頓突破天際的浮誇，這座2009年修建的球場，簡單的格局，年輕的結構，從外表到內飾都充滿著實用主義風範，與歐洲球場厚重的足球文化有著天壤之別。但我仍然對它心生好感，是因為在我前往入口的路上，有人用手機播著輕節奏的鄉村音樂，這夕陽下熠熠生輝的球場也似乎有了生命，融化在這典型美國東部鄉村氛圍之中。

我卻開始有點激動。我知道亨利就在裡面，我也知道從現在開始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聽從於內心的召喚。但也有點忐忑，生怕他今晚不在首發名單里，自己七個小時飛過了大西洋，卻看不到那張熟識已十年的面孔，徒留遺憾。

進場之後，終於開始感受到一些英式足球的氛圍。讓我有些意外的是，看起來零零散散的座位，陸陸續續來了至少三四千人。這當然比不上酋長球場那種周二、周三也是萬人空巷的熱鬧，但也足以讓我對美國的足球文化有所改觀。偶爾會有穿著阿森納球衣的球迷擦身而過，也可以和他打個招呼會心一笑。最讓我詫異的是兩側球門背後死忠球迷的表現，整場唱歌和瘋狂慶祝，並不比倫敦差多少。我原本以為，在美國看足球的體驗，是比在中國看棒球和橄欖球好不到哪去的。

對於這樣一場比賽，對手是誰根本就不重要，甚至教練是誰，隊友是誰也都不重要了。我的目光就一直放在亨利身上：看他跑跑跳跳，熱身觸球，一如他曾經輕鬆自在，綠茵信步；看他賽前儀式，交換錦旗，一如他叱吒歐洲賽場，寵辱不驚。看他哨響之後投入比賽，衝刺變少，速度下降，仍未失他巔峰時期靈動飄忽，看他二傳一射一造點的領袖氣質，無比鋒利，寶刀未老，仍是一代槍王獨領的風騷。我甚至忘了要揮舞他的球衣，唱屬於他的助威歌，最後記得的只是他進球、他助攻，他導演了這一場四比零的狂歡。

我想，這一生不會再有比這更夢幻的九十分鐘了吧。

我也最終得償所望，讓他當了一次我的「模特」。

比賽結束後的PATH，冷清得和來時判若兩線，這讓四月下旬春寒未過的新澤西夜晚顯得更加孤獨。我一個人朝聖，又一個人離開。我選擇站在車門旁的角落，去消化狂歡後的悵然若失。斜對面靠窗坐著的是車廂內僅有的另一個乘客，這個黑人婦女大概並不明白我的眼神為什麼那麼茫然——其實我連自己都不明白，我甚至都不知道車已經停了幾站。我用搖滾樂把這個世界隔在外面，把我沸騰的血液關閉在身體里，我只知道我突然長出一千隻手在敲打車窗，我張開一百張嘴在瘋狂吶喊，我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孤獨，我的軀殼站在一截空曠的車廂，但我的靈魂正在擁抱世界。

2014年5月，阿森納遠征東盎格利亞。那是2013/14賽季最後一場比賽，諾維奇已經鐵定降級，阿森納歐冠資格無憂，比賽場面並不火爆。對阿森納球迷來說，這是一場慶祝賽季結束的「嘉年華」，七十四分鐘時久傷的迪亞比再次登場，更讓全體球迷陷入瘋狂，屬於05-06賽季時代的助威歌又再一次在我身邊響起。那首久違的「Thierry Henry，Thierry Henry……」彷彿從遙遠的新澤西飄回來，跳動著飄入了我的思想，透入過去，融進未來。

這一次該換我們和你擁抱。圖片來源：【Arsenal v Match Gallery】

或許對於在倫敦看球多年的球迷，亨利的比賽，是遙遠的生活里的日常，就是某個陽光午後喝茶時與朋友閑聊的談資。但這之於我，是特定時間，特定地點下的記憶珍藏。我很少與人分享這些故事，也並沒打算下筆。卻在2016年的此刻，因為一個籃球明星的退役，又翻出了起這段屬於我的回憶。

我彷彿又一次看到那個飛過大洋彼岸，坐在紅牛大球場觀眾席上的自己，總算是趕在亨利退役之前，看到了一場他的現場比賽，沒有留下遺憾。也彷彿看到了初到倫敦的自己，步行一個小時，就為在他的雕像前擺出一樣的滑跪姿勢拍照，在朋友圈裡炫耀又一個理想的實現，卻又不甘心，總覺得沒見到亨利本尊，這一年就註定不會完美。

我彷彿看見了大二那一年每逢歐冠比賽日就去網吧通宵的自己，猶記得決賽結束後回宿舍的路上，怎麼忘不掉巴黎雨夜裡他蹲在角旗大口喘氣的鏡頭，看著慢慢亮起的天色，長嘆著安慰自己以後不用再熬夜。我彷彿又看見了高二的語文課上的自己，在兩沓教科書的夾縫裡看《體壇周報》的豆腐塊，在「摧枯拉朽、勢如破竹、長途奔襲、水銀瀉地」這樣的字眼反覆衝擊之下，慢慢有了要去倫敦朝聖的理想。

我彷彿看見了第一次看到球隊比賽轉播畫面時的自己，其實現在早已忘記了對手是誰比分幾何，卻還依稀記得電視里的那些球迷，為每一個進球極度狂熱，整場喊唱著我聽不懂的助威歌，支持著這支叫做「阿森納」的球隊。我又彷彿看見了第一次穿上班隊紅白色球衣的自己，雖然還不認識胸口那個大炮標誌，但特別喜歡胸口前大大的「氧氣」。分配給我的十二號，那是一個叫「勞倫」的黑人右後衛的號碼，卻從未想過十年之後，亨利再次回歸酋長球場，選擇的就是它——我願意把這個，叫做「宿命」。

我青春的字裡行間都是他留下的印記，說遠去就遠去。

——2016.04.23 寫於觀紐約紅牛戰休斯敦迪納摩兩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