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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倫(貳)

三 觀音草與赤鱸

龍陽來汴梁做家奴的時候十六歲,見到當時十四歲的小姐。那是個夏天的清晨,早得很,小姐穿著紗,在院子里對著桃樹咿呀咿呀地練聲。

龍陽覺得小姐扯著脖子的樣子真是好看,聲音也動聽。他忽然想,要是父親沒有過世,他也能找到一個像這樣的面泛紅暈卻膚白如雪的姑娘做妻。

龍陽在老爺家走了好久才見到管家,他想起兒時,家道還沒衰落,也有這麼大的府邸。爹爹在世的時候,一到傍晚就扛著他在院子裡面跑,有時候摘樹上的花,有時候抓綠葉上的青蟲,要是碰著趕集,就去街上吃各種東西。那時候叔叔也住在一起,每天清晨和傍晚就能聽見他搖著腦袋背古書。家道中落之後,他們很快就賣掉了房子搬到鄉下,龍陽十六歲那年,叔叔拿出兩個包裹,一個給他自己,裡面是一點碎銀,乾糧和哥哥的靈牌,他要進京趕考。一個給龍陽,裡面有一瓶茶油膏,還有一個秘方,上面寫著:觀音草,銀鱸。

管家帶龍陽見了老爺,老爺剛洗漱完,須鬢上還掛著水珠。他問:「會點什麼,這麼小就來給人做奴才?」

龍陽面容帶笑:「回老爺,會做鱸魚。」

「那下回就來給我們露一手。」老爺眯著眼睛打量了龍陽。

龍陽說的做赤鱸的秘方,是在魚將要熟的時候,塞幾把觀音草當柴火。蒸魚不開鍋,但龍陽要在這時候開著蒸,這樣才能讓觀音草的氣味滲入魚肉。夫人吃過一次之後大讚,問龍陽:「這是老家的秘方?」

龍陽點了頭,老爺問:「高堂可都在世?」

「家父十多年前病亡,娘親改了嫁。」

那天晚上龍陽在床上想起兒時的那一幕:父親的頭被凳子砸了一個大洞,身子上都是刀傷,血流了一地,下身套著一個褲管。空氣里瀰漫極腥的氣味,所有人都慌張,如同失了魂魄。小龍陽很快被人抱走,他在姆媽的懷裡聽到家裡人的嚎啕,咒罵。他記得那個時候自己是不知道要哭的。

夫人吃了三個月龍陽做的魚之後就開始咳嗽,去看了郎中,也抓了些葯來煎,就是不見好轉。龍陽和老爺漸漸混熟,他們有時一起下棋,天氣熱了,龍陽就解開胸前的衫扣,老爺這個時候會下錯子。龍陽不准他悔棋,他說:「不帶這麼欺負小的。」老爺哈哈地笑,他伸手捏龍陽白皙的臉。龍陽沒有躲開,他抬頭看老爺的眼睛。

龍陽跟小姐也好,小姐識不了多少字,龍陽就幫著小姐念劇里的唱詞。桃樹開花,謝了一回,又再開。龍陽數算日子,他看到小姐的身體日漸豐盈,時常想如果她生在普通人家,辦完事後,或者可以娶來做妻。

夫人的病漸漸重了,但仍舊愛吃龍陽蒸的鱸魚。有一回龍陽送魚進去,夫人在床上喊:「龍陽啊,龍陽,你去叫老爺吧,我胸口悶得很。」

龍陽站著沒動,隔壁屋子裡有小姐唱的小曲傳來。

「龍陽,你去叫老爺來,我快不行了。」

龍陽走到門口,心裡想:父債女還,莫著急,就快成了。

夫人又撐了幾個月,在過世的前一個晚上,老爺叫了龍陽三更去找他。龍陽那天刻意洗得乾乾淨淨,就像是要出嫁的姑娘。他打開茶油膏,倒了一點在雕花的小瓷瓶里。茶油膏有異香,原來仇恨是這個味道。那天他快到清晨才回來,身體虛脫,神情渙散。他坐在床沿開始笑,然後又抱著自己哭,如同得到的塵世中的一切,又忽然間失去了。

夫人走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在場。她嗷嗷地叫,張大嘴巴呼氣。房間里有難以言喻的味道,老爺握著她的手,夫人開始流淚,她環顧一周又閉上了眼睛,想起命數里唯一的男人。

那時候她還是小姐吧,梳著辮子,也許十四,又或者十五,誰記得呢。爹是大地主,年關要請屠夫來殺許多牲口。那年老屠夫的兒子獨自來了,這是他第一次給東家單獨做事。小姐與他每年的那個時候都要見面,已經像是一對朋友。但那年是有些不一樣,好像兩個人都懂了一些什麼。

她站在這個十七八歲的男人的邊上,看他漂亮地放倒一隻花豬,脫去外衣,脫去底衫,冷冽潮濕的北國清晨,他的身體騰著熱氣,肌肉健碩,看著就像畫里的天將。小姐站在他的身邊,有種早前不曾有過的感覺,像是口渴,喝了水也沒用,身體里似乎有什麼東西燒著了,又像有蛇在裡面遊動,讓她面頰潮紅。

長夜漫漫,小姐凝視柴房的燈,有許多話要對小屠夫說,又好像不知道要說什麼。天快要亮了,小姐實在按捺不住,就提了糕餅去敲門。小屠夫接了糕餅,道了謝。她還想說些什麼,小屠夫就把門關了。小姐回到房裡,越想越難受,但似乎又什麼都不能做。過了一小會,門外有聲響,小屠夫在窗戶邊上小聲說,小姐,小姐開門。

小姐翻身起來,隨便裹了件長裙就起來了,她一開門,小屠夫的嘴就湊了上來。小姐覺得自己的身體要融化掉了,也越來越來越渴。小屠夫粗壯的手臂摟著小姐,讓她一點也透不過氣。另一隻手撩開裙子,碰到了什麼地方,小姐就感覺自己浮在水裡,有浪就從腳掌漫了上來。

小姐過了好幾天才聽家裡的老媽子說,小屠夫去年三月就娶了親,妻子也就十五六歲,懷了孩子,已經快八個月了。家裡的桃花開的時候,小姐開始嘔吐。貼身的姆媽悄悄地問,是不是行過男女之間的事?小姐沒說話,她打聽到了小屠夫的家,一個人從天蒙蒙亮起來,路上不敢歇息,滴水未進,走了一天才走到那兒。她就那樣遠遠地看著小屠夫抱著一個嬰孩,旁邊的妻子拿著木勺喂東西。他們逗小孩笑,自己也笑。小姐就這樣看了許久,什麼話也沒說就回去了。沒過幾天坊里的郎中來提親,他的兒子好男風,小姐知道。

第二年小姐初三的時候回家省親,裝作無意問起小屠夫。家裡人說遇了貴人提拔,做了州里的行刑人,不再來了。小姐抱著懷裡的女兒,有一剎那心像被揪了一下。後來每當附近有行刑,她都抱著女兒在人群里悄悄地看。她最記得的,是一個四月的鶯歌燕舞的午後,陽光猛烈,晃得所有人睜不開眼。行刑人的兒子跑到台下玩,小姐看著他的眉眼,記起早前老屠夫年關的時候去爹爹家幹活,也帶著這麼小的行刑人一起來。他們的眉眼可真像,小男孩和自己的女兒玩在一起,就如同當年的小屠夫和自己。彼時夫人輕輕地笑,人群猶如潮水,而嘈雜聲在夫人的耳朵里都化成靜謐,那種水從腳上漫上來的感覺又出現了。女兒問,媽媽怎麼了。夫人擦掉眼淚,伏在女兒的耳邊說,叫他哥哥。

四 五錢銀子

刺客從廟角醒來,換了衣裳,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站在高處,見到了這樣的汴梁:高亭大榭突兀而立,鱗次櫛比的房舍有炊煙升起。石橋跨過大河,銜接兩岸。集市喧嘩,各族人混在其中。契丹人留著辮子,和人討著價。賣馬的女直人扯著嗓子吆喝,旁邊的畫糖的老人打著盹。剛下過雨,天色如同青瓦,青樓里有人唱著新填的詞,聲音綿軟,二胡配著依依呀呀的樂,在風裡傳了很遠。刺客縮了縮脖子,走了幾里路,正午時分進了家門,妻子正在熬粥。

「孩子已經送去私塾了?」刺客問。

「剛送去的,那兒有人來催,我們上季的錢沒有交。」妻子把粥盛了,擺在桌子上,說道:「你這麼晚回來,我擔心得很。」

「昨兒是險。」刺客端起碗吃了半碗粥,妻子翻開包裹,把寥寥的幾個銅錢攥在手裡。她看到那個金色的瓶子,便問:「這是做什麼用的?」

刺客想起昨晚,嘿嘿地笑了一回:「我喝完出門,看看當鋪里的趙爺怎麼說。」

「多兌些銀子回來,好交了私塾的錢。不然再過幾日,他們又要來。」妻子收拾了碗筷,看了刺客,說:「不然我們也租幾畝地來種?」

「我回來的路上看著青油油的麥苗,也正想著這事。」刺客把茶油膏拿上,出了門。

趙爺的當鋪里有幾個人正聊著天。

「要變法啦,宰相打算毀咱們的買賣。」

「是個什麼說道?」

「青苗法,大宋貸錢給佃戶,取利二成。」

「是只在汴梁施行?」

「錯啦,大宋土地上的子民都能貸錢。」

刺客聽了,放在心上。趙爺從外頭回來,刺客跟著他到帳後,把茶油膏的瓶子遞了上來,說:「趙爺給估個價。」

趙爺接了,打開蓋子,聞到一股異香。

這茶油膏買的人可不多。趙爺說:「不過瓶子倒是精緻。我算五錢銀子給你吧。」

刺客欲言又止,拿了錢,回家的時候又路過麥地。刺客想起昨晚,心有餘悸。孩子快大了,開始什麼都懂了。他把碎銀交給妻子,敲起隔壁老漢的門,老漢是種地的好手。

趙爺想不到的是,下午府尹大人的一個老家丁來店裡坐,看到了金色罐子的茶油膏,什麼也不問便花了二兩銀子買了下來。

趙爺同這個老家丁說,二爺,茶油膏催情。

二爺在外頭逛了一圈,回到府里,夫人在澆花。他從兜里掏出茶油膏,說了些話。夫人默不作聲,收下了金色的罐子,道了一聲謝。

天黑的很快,夫人坐在燭火前,想起午後老管家傳了坊間說的痔瘡的事,又遞來一個金色的瓶子,並說,這可以讓老爺親近夫人。坊里的人說,府尹大人在青樓里養了一個歌姬,她會抱著琵琶把身體扭得像條蛇,用桃花來泡花浴。府尹大人撲上來的時候,還要把臉側到一邊,用縴手抵住府尹的胸口,並說:「大人不要。」

夫人想起自己十六七歲時的好時光,那時候夫君還不到三十,是一個小小的縣令,沒有多少俸祿,天黑前就拽著她鑽到被窩裡。兩個人翻雲覆雨,好不快活。也怪自己的肚子不爭氣,這麼多年懷不上孩子。但不管如何,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男人在外頭抱著青樓里的臟女人,就恨得咬牙切齒。桌子上的金色瓶子在燭火里閃著光,上面刻著的一男一女抱在一起做著神仙勾當。夫人盯著他們看,直至渾身燥熱。老家丁真是有心,可是這東西究竟是怎麼用的?她想再叫個誰去問一下,但貴為府尹夫人,這事不太容易啟齒。

夫人又打開瓶子聞了一會, 心頭想,應該是泡水來喝。

她翻出平時不太穿的薄紗的裙,又換了紅色的褻衣。老爺回來得很遲,他見到自己的娘子穿成這樣,先是想,壞了,今天小翠已經要了兩次,末了還哭了一回。緊接著心裡開始過意不去。夫人倒沒像他想的那樣。只是先是問了他痔瘡的事,這讓他惱火起來。但夫人有說有笑,年前自己魯莽,竟然試探地提出要再納個妾,夫人好幾天不同他說話。都怪自己太早應承過小翠要給她個名分,但小翠是懂事的,慢慢來,慢慢來,大人好身段,小翠總是這般溫柔嬌羞。

府尹罵了一回傳謠的人,又想多聊幾句,於是說:「坊間除了說我痔瘡的事,有沒有人聊青苗法?」

「這個妾身不知,願聞其詳。」

「前些天上朝,宰相又提青苗法了。他該是已經說服皇上了,現在只是在試探,找出該剿伐的,好把刀子磨利了。我可能也會受到牽連。」

「相公,伴君如伴虎,切記小心謹慎。」

「我知道,師爺也同我說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可我如果不立危牆之下。這牆塌下來,大家都得死。誰不知道放貸有大錢賺,朝廷把這錢賺了,大戶呢?員外呢?那些靠著這個建起大院娶了小妾的望族呢?簡直荒唐嘛!」

「息怒,大人可真得小心,隔牆有耳。」

「書生意氣,早晚他媽壞事。」

府尹在氣頭上,拿過筆紙簽了逮捕大夫女兒的令。夫人說:「我煮了蓮子湯,還熱著,你喝了祛火,對傷口有好處。」府尹正餓著,就謝過娘子,喝了下去。

「這蓮子湯怎麼有股茶香?」

府尹問完話,就聽見肚子叫了起來。他去到茅房,回憶那香氣,覺得好生熟悉,肚子在痛,痔瘡的創口好像也破了,臉上全是虛汗,府尹大人覺得不妙,他想喊個人來,可是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夫人等了一個時辰,覺得不對勁,就去敲門,府尹沒應。夫人這才想應該是茶油膏壞了事,喊了家奴來撞開門,一看府尹早就臉色鐵青地攤在地上。

第二天清晨,仵作先到,驗了蓮子湯和府尹的血,官差就來抓人。夫人還穿著薄紗的裙,隱隱透著紅色的褻衣,但她此刻脖子上掛了枷,已經不再是府尹夫人。她的老爹擋在府邸的門口,不讓官差把自己的女兒帶走。官差的頭認得這個老頭,抱拳說,久聞王大俠一掌催命,不過卑職也是行公事,還望行個方便。老頭擺起架勢,嗷嗷地叫,不過年近花甲,還沒比劃兩下就被兩個年輕人撂翻在地。

朝廷隱瞞了府尹被葯死的事,很快就拍了新的府尹來,依照慣例,上任之處總要抽點懸案出來查一查。新的府尹是個過了半百的小老頭,也是汴梁人。他不去青樓也不喝花酒,抽的第一個懸案就是早二十年,一個鄉紳被人在卧房刺死。

案子查得很快,衙役們也表現得更加賣力。在一個鶯歌燕舞的午後,陽光猛烈,官差們站在一個田頭,給一個農夫帶上鐐扣。他的妻子正在家裡煮著午飯,臉上全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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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求生,長篇連載:zhuanlan.zhihu.com/p/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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