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摩洛哥跳肚皮舞

迪士尼拍攝的木蘭和阿拉丁都是東方主義的典型表現。阿拉丁動畫中的肚皮舞展現了西方人關於「後宮」的想像，卻和中東的現實相去甚遠。圖片來源：http://fanpop.com

編者按：中東肚皮舞表演的妖嬈、性感、異域風情在各類影像中都並不鮮見，然而這項意指東方的舞蹈能帶來的卻不僅僅是視聽的愉悅那麼簡單，它在不同地區的接受史也值得深思，這項「神秘」的舞蹈背後還有著或隱或顯的政治力量的注視和參與。

文 高思琦 編輯 楊必容

微信號：MenaStudies

六月的拉巴特陽光明媚，穆罕默德五世大街上擠滿了喧鬧的遊行隊伍，路邊的警察手持電棍一言不發。我穿過遊行的人群，轉身走進路邊一個不起眼的小門，門前的保安睡眼惺忪地說，「禁止拍照和攝像」。

沿著樓梯登上二樓，掀開門帘，裡面就是舞蹈室了。幾個女人再三檢查落地窗是否全部關好，窗帘也拉得嚴嚴實實。她們身上叮叮噹噹的腰鏈聲和CD機里斷斷續續播放的阿拉伯語歌佔領了房間，街上隱約傳來的遊行口號使人生起恍若隔世之感。不一會兒，三十多個摩洛哥女人陸續到來，舞蹈室里竟有些擁擠了。

來這裡跳舞的學員們從小女孩到大嬸都有，大家忙不迭地換好了衣服，一邊照鏡子一邊嘰嘰喳喳地聊著八卦。大多數人都穿著兩件套的緊身運動裝，有幾個卻穿著亮閃閃的表演套裝，老師阿斯瑪就是其中之一。

雖然只是日常訓練，但阿斯瑪從不穿運動裝，而是每天穿著不同顏色的表演套裝來上課。不僅如此，這個25歲的女孩即使在揮汗如雨時也保持著精緻的妝容，褐色的披肩長發一絲不亂，彷彿每天上課都是一場表演。其實，別說公開表演了，這個房間里的一切都是對男性封閉的。

熟悉的音樂響起，女人們尖聲起鬨，不等老師阿斯瑪說開始，就迫不及待地扭動起來。阿斯瑪站在眾人前面用力拍拍手，我們便不再說話，開始專心致志地跟隨她的舞步。不過，偶爾跳到盡興處，還是有人忍不住跟著音樂吹起口哨。隨著阿斯瑪一聲聲清脆的「un，deux，trois」，一首歌很快結束了。在她停下來選歌的空隙，大家趁機又炸開了鍋，直到音樂再次響起。

如此循環往複，不知不覺牆上的鐘已指向7點。下課了，老師和學員都氣喘吁吁地脫下被汗水濕透的衣服，套上各自的長袍，有的人會戴上頭巾。然後我們互相告別，三三兩兩地下樓，回到外面的世界。

太陽還未落山，街上的遊行隊伍早已散去，男人們坐在路邊喝茶閑聊，一切如常。除去齋月和某些宗教節日，舞蹈室里每天都會上演同樣的情景。

摩洛哥肚皮舞：東方主義與殖民地遺產

身為一名肚皮舞愛好者，初到摩洛哥時，我滿心希望能學習有摩洛哥風情的肚皮舞，但希望很快轉變為失望。因為，拉巴特的肚皮舞只繼承了黎凡特地區常見的舞蹈形式，並無太多新意。有趣的是，老師阿斯瑪說著一口流利的法語，所用CD都是埃及和黎巴嫩的音樂，表演服又多為西方舞台上流行的肚皮舞套裝，唯獨不見摩洛哥本土元素。

掛滿肚皮舞服飾的小攤，筆者攝於摩洛哥首都拉巴特

究其原因，就不能不提到東方主義（Orientalism）。愛德華?薩義德認為，東方主義是西方學者對東方帶有偏見的研究以達到重建和掌控東方的目的，其本質並不在於表現東方的真實面貌，而是通過東方的野蠻與神秘來定義與之相反而更加優越的西方。除了地理因素，薩義德所說的「東方」也是一個文化概念，泛指一切強勢文化主宰下的弱勢文化。

19世紀初，法國軍隊用武力征服了北非，法國的攝影師們也緊隨其後來到了這片土地上。馬里克?阿盧拉在《殖民地後宮》一書中指出，歐洲攝影師設計了一系列充滿異域風情的後宮（harem）場景，讓女性身披面紗，擺拍出各種順從又嫵媚的表情。殖民者一面極力妖魔化穆斯林男性，一面又振振有詞地說要把當地「飽受壓迫」的女性解救出來，用照片影射自身文明的先進和當地社會的落後，以此證明殖民統治的合法性。很快，這些照片以明信片的形式回到歐洲並廣為流傳，成為殖民時代東方主義的表現形式之一。

如果說歐洲殖民者是東方主義想像的始作俑者，那麼如今阿拉伯國家的很多特色商品——包括一些肚皮舞表演——卻是阿拉伯人「自我東方化」（self-orientalization）的表現。在大眾傳媒的影響下，西方學界對東方的定義逐漸被世人所接受和內化，以至於東方也開始以西方設定的概念來認識自己。

法國攝影師拍攝的殖民地明信片。圖片來源：http://emaze.com

蘇奈拉?瑪依拉認為，阿拉伯民間舞蹈在19世紀末被西方國家引進，改造成如今常見的「夜總會肚皮舞」，再重新出口到阿拉伯世界，直至被當作「本地文化」表演給遊客觀賞。極度東方化的性感舞者形象最初只存在於殖民者的幻想中，如今卻隨著資本和市場一起被全球化，甚至有些中東北非居民都誤以為這原本就是他們自身文化的一部分。

為了招攬外國遊客，不少中東北非的旅遊景點都有小販兜售廉價肚皮舞服飾，並極力強調這些商品的本地特色。在阿拉伯電影中，極富東方主義意味的舞蹈鏡頭也屢見不鮮。儘管當地居民並不一定都認同這種文化身份，但很多人還是為了商業利益主動參與到這種「自我東方化」的過程中，從而進一步加深了關於阿拉伯世界的刻板印象。與此同時，本地人也常常會消費這些產品和影像，比如和我一起跳舞的摩洛哥女孩們。

雖然殖民時代在大半個世紀前就已經終結，但殖民地遺產仍然充斥著摩洛哥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即使是在舞蹈室這樣隱秘的私人空間，殖民者的語言和目光也無處不在。

美國肚皮舞：自由主義女權與帝國情懷

我曾有四年在美國大學參與和組織肚皮舞活動的經歷。雖然校園裡的環境相對單純自由，但放眼全美，肚皮舞卻時常被打上政治的烙印。當中東裔美國人日益頻繁地被種族定性（racial profile）為恐怖嫌疑人時，肚皮舞卻在中產階級白人女性中爆發般地流行起來。

電影Whatever Lola Wants，講述紐約女孩羅拉遠赴開羅學習肚皮舞、尋找愛情的經歷，曾奪下摩洛哥國際影展的最佳影片大獎。

蘇奈拉?瑪依拉指出，肚皮舞在美國已經成為了自由主義女權（liberal feminism）的一種表達形式。一些美國舞者喜歡談論女權，以此標榜自己與中東穆斯林女性的區別，甚至認為美國才是保存肚皮舞藝術的「救世主」。其實，通過肚皮舞來實現女性解放的思想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微妙的種族主義，它把阿拉伯男性想像成野蠻專制的群體，阿拉伯女性則是等待美國出兵救贖的受害者。在全球反恐戰爭的背景下，新時代的「帝國情懷」（imperial feelings）通過描繪中東女權的缺失來維護美國發動戰爭的合法性——就像曾經的殖民攝影師一樣。

有趣的是，美國肚皮舞中關於文化的討論總是被冠名為「中東文化」，卻很少有人願意說「阿拉伯文化」或者「伊斯蘭文化」。瑪依拉認為，這類帶有民族或宗教意味的詞語暗含著對美國中東政策的挑戰，會讓人感到「不舒服」，亦不會帶來商業上的成功。來自加州的肚皮舞老師達麗拉說，「9?11」之後那段時間裡，她的學生無一人來上課，因為害怕被別人議論。不過，隨著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相繼打響，學生們又多了起來，因為「大家都想知道我們要對付的是些什麼人。」

在很多美國舞者眼中，肚皮舞為女性提供了交流感情的平台，甚至給她們創造了一種獨特的精神世界，這一點在美式部落風格（American Tribal Style）肚皮舞中尤為明顯。部落風格的特殊之處在於，它不僅融合了從南亞到非洲的各種文化元素，而且很多舞者熱衷於想像某種古老的東方女神，把肚皮舞演繹得如同宗教儀式一般。

美式部落風格肚皮舞者。圖片來源：viragjudit.hu

近年來，不少部落風格舞者偏愛哥特式的妝容，紛繁複雜的首飾和紋身，神秘詭異的音樂，以及「毒蛇」、「女巫」一類的藝名。這種極具東方主義的表演及其周邊產品很快在全球流行起來，但它與阿拉伯國家的現實幾乎沒有關聯，而是一個完完全全由美國人發明的舞種，融合了一切關於東方世界的想像。肚皮舞公司經理、巴勒斯坦裔美國人達比特說，「故事總是由勝利者講述的……白人女性編造出神話，然後就變成了權威。」

當然，美國舞者中從不缺少潛心鑽研舞蹈和文化的人。只是在如此複雜的大背景下，肚皮舞在美國想要完全脫離政治幾乎是不可能的。

結語

又是一個炎熱潮濕的下午，拉巴特的舞蹈室里喧鬧如常。歌曲之間短暫的休息時間裡，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走到我身邊咯咯笑著說，「你跳舞的時候真像個摩洛哥人！」

這句話讓我如夢初醒。肚皮舞已經承載了太多政治包袱，在時間洪流中經歷了數不清的改變和曲解，唯有它所蘊含的樂觀精神與韌性依然如初。雖然歷史和現實都錯綜複雜，窗外的遊行隊伍依舊聲勢浩大，但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房間里，我們只看到彼此內心最相像的那一部分。

在美國女校上學期間，我的阿拉伯同學們私下裡同樣熱衷於肚皮舞活動。我們也曾緊鎖房門，把音樂開得震天響，扯下頭巾徹夜狂歡。現實中的她們不需要被解救，她們的生活方式也不需要居高臨下的同情。

1893年芝加哥世界博覽會上的肚皮舞者。圖片來源：http://readex.com

1893年的芝加哥世界博覽會上，埃及舞者第一次在美國登台表演。肚皮舞讓維多利亞時代的美國觀眾瞠目結舌，因為「舞者直率的目光和自由的笑容是全新的、意外的，甚至驚世駭俗的，而在當時的美國社會裡，女性的端莊和矜持早已成為根深蒂固的規則。」

如今想來，真是耐人尋味。

Alloula, Malek. The Colonial Harem. Myrna Godzich and Wlad Godzich trans. Theory and History of Literature, Volume 21.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6.

Maina, Sunaina. Belly Dancing: Arab-Face, Orientalist Feminism, and U.S. Empire. American Quarterly, Volume 60, Number 2, June 2008.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Harper, Michelle. 「Hoochie Coochie: The Lure of the Forbidden Belly Dance in VictorianAmerica.」 Hoochie Coochie: The Lure of the Forbidden Belly Dance in Victorian America. 4 May 2012.

註：本文首發於頭條號中東研究通訊，中東研究通訊系今日頭條簽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