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讀書 #111 靜靜迴響的一生——《斯通納》

這是一部安靜而充滿迴響的小說。

斯通納（Stoner）是主角的名字，他是農民的兒子，隱忍一如父母親踩了一輩子的土地。這部小說講的是他平凡而感人的一生：

如果偶爾有學生碰巧看到這個名字，也許會納悶威廉·斯通納是誰，但促使他探究的好奇心頂多止於提個漫不經心的問題。斯通納活著的時候同事對他並不怎麼尊崇，現在幾乎絕口不提了。對年紀稍長的同事來說，他的名字意味著讓人想起等待大家的那個最後結局；在年紀更輕的聽來，這個名字不過是勾起毫無意義的過去的某種聲音而已，而且沒有什麼共性可以跟他們本人或者自己的職業聯繫起來。

An occasional student who comes upon the name may wonder idly who William Stoner was, but he seldom pursues his curiosity beyond a casual question. Stoner』s colleagues, who held him in no particular esteem when he was alive, speak of him rarely now; to the older ones, his name is a reminder of the end that awaits them all, and to the younger ones it is merely a sound which evokes no sense of the past and no identity with which they can associate themselves or their careers.

斯通納就是這麼一個完全不起眼的主角，沒有人真正關心這個小小的生命。故事從斯通納進大學求學說起，當時他寄宿在一個親戚家裡，每天有干不完的雜活，還得應付繁重的學業。教授斯隆改變了他的一生，他放棄正在學習的農業，轉學文學並留在學校教書，為此奉獻一生。這個自卑內向的學生，在某次偶然的舞會上遇到了銀行家的女兒伊迪絲。壓抑自我多年，內心充滿渴望的兩個人，還沒來得及了解對方，就匆匆結婚了。這場看似美好的婚姻給斯通納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伊迪絲從小的教育都是克制的，消極的，尤其是對性，她既不懂也完全不願去觸碰。失敗的蜜月導致了伊迪絲內心 180 度的轉變，兩人的冷戰從此充斥了整場婚姻。只有當伊迪絲想要孩子的時候他們有過一段激情，但是一旦伊迪絲懷孕了這場虛幻的激情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斯通納對此選擇了隱忍，就像他父母親勞作了一生的土地，隱忍。女兒的出生給了斯通納一個新的希望，但是很快伊迪絲就開始無情地隔絕這對父女，霸佔斯通納的書房，他不得不長時間留在學校里，把自己內心的熱情投注到寫書這件事情上。後來他遇上了年輕的助教德里斯科爾(Driscoll)，兩個失意人在彼此間找到愛與慰籍。在這場外遇中斯通納找到了一生中唯一真正熱烈的愛情，但是從一開始就註定他們悲慘的結局。斯通納最後死於癌症，他在病床上平靜地死去，書本從指尖滑落，平靜如他籍籍無名的一生。

讀《斯通納》有些地方不好理解，因為缺乏明確的交代。比如伊迪絲結婚後的第一天突然之間態度大變，比如斯通納在學校的敵人勞曼克斯(Lomax)極力偏袒一個不可能及格的學生。這得歸咎於作者白描的風格，彷彿一尊風中堅忍的石像，沉默不言。在構築了斯通納與女兒之間溫馨美麗的情感之後生生把這個畫面撕碎，會有些不忍卒讀，卻不夠一場撕心裂肺的悲劇；在醞釀了斯通納與德里斯科爾兩人你儂我儂的愛情之後默默讓女方悄悄離開，會在心中一陣低嘆，卻不夠作出義憤填膺的指責。所謂生活，大概就是這樣。從情節編排的角度來看，這部作品非常糟糕。但是偏偏讀完了全書就是念念不忘，斯通納平淡悲涼的自我叩問總在迴響：

He had come to that moment in his age when there occurred to him, with increasing intensity, a question of such overwhelming simplicity that he had no simplicity that he had no means to face it. He found himself wondering if his life were worth the living; if it had ever been.

他已經到了年歲的這種時刻：經常會想到，而且日益強烈，想到一個如此簡單的問題，簡單得他都沒有辦法去面對。他發現自己有些迷茫，自己的生活是否值得過下去，是否有過生活。

好的小說可以給我們的生命多一種可能性，多一種體驗。我們常常自以為自己的生命很特別，特別到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但年歲漸長後才意識到，其實我們都是大多數，我們與斯通納沒有什麼不同。

1965 年《Stoner》出版後，一直有多次再版，但是直到 2016 年 1 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此書的中文版，儘管這些年英文作品的中譯本已算十分流暢，但就這部作品來說，原文的筆觸在中譯本中流失了，那種冷眼旁觀，喃喃絮語的感覺沒有了，顯得有些白開水，有些難以下咽。翻譯的好壞體現在細節，John Williams 在這部作品中用了許多抒情的筆觸，中文是翻譯不出來的。比如我非常喜歡的一段：

He heard the silence of the winter night, and it seemed to him that he somehow felt the sounds that were absorbed by the delicate and intricately cellular being of the snow.Nothing moved upon the whiteness; it was a dead scene, He felt himself pulled outward toward the whiteness, which spread as far as he could see, and which was a part of the darkness from which it glowed, of the clear and cloudless sky without height or depth. For an instant he felt himself go out of the body that sat motionless before the window; and as he felt himself slip away, everything–the flat whiteness, the trees, the tall columns, the night, the far stars– seemed incredibly tiny and far away, as if they were dwindling to a nothingness.

他傾聽著冬夜的寂靜，好像感覺到了被雪細膩、複雜的細胞組織吸進去的各種聲音，白雪上方沒有任何東西活動，這是一副死寂的景象，似乎在拉扯著他，在自己的潛意識中吸吮著，就像它從空氣中拉來聲音，然後將其埋葬在冰冷柔軟的潔白中。他感覺自己向外被拉著走向那片白色，那片白色延伸到他目力所及的遠方，而且它也是黑暗的一部分，在黑暗中閃耀著，同時也是清澈無雲、沒有高度或者深度的天空的一部分。他一時感覺自己的靈魂逃出在窗前坐著不動的身體。當他感覺自我溜出去後，一切——平坦的白色，樹木，高高的圓柱，夜晚，遙遠的星辰——似乎都渺小和遙遠得不可思議，好像這一切都逐漸縮小到變成某種虛無。

美幻如詩，翻譯出來的版本就失了原文的味道了。斯通納是一部平靜安逸的作品，也許正因為他的情節波瀾不驚，才更需要樸素的語言，娓娓道來。

16.02.24/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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