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情景——舊時代的餘音
我常常把寫不出讓自己滿意的小說的原因,歸咎於自己生活經驗的匱乏;而又把生活經驗的匱乏,歸咎於童年生活的缺失。在那些作家的回憶錄中,童年生活精彩如他們筆下的小說一般。在《伊斯坦布爾》中,孩提時代的帕慕克,就經常幻想一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孩子,生在了別的什麼家庭,過著別樣的生活。而他最早的小說《白色城堡》中,那兩個外貌相同,卻生在異國的主人公,分明就是他童年幻想在成年後的的倒影。他小說中補全了自己的童年幻想,讓這兩個人因為陰差陽錯的機緣巧合,碰到了一塊兒去,演繹出了一出傳奇劇。
《說吧,記憶》中的納博科夫,《少年時代》中的庫切,《甜甜的憂傷》中的赫拉巴爾,無一不在他們成年之後的小說中不斷迴響著自己的童年情景。我是多麼羨慕他們那樣傳奇般的童年時代,雖然我也明白,他們或許會不經意誇大了童年中的傳奇因素,在寫作中模糊了小說和回憶的界限。而如果是換做我來為自己的童年作傳呢?大概是這樣的:
X年X月X日:七點鐘起床上學,在學校上課、做習題、考試;晚上X點回到家繼續做習題;X點睡覺。
第二天:同上。
……
下一個月:同上。
……
下一年:同上。
我曾花了很長時間來思考,從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被囚禁於教室和習題中的童年,究竟能得到什麼有價值的體驗?我相信每一種經歷,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不管是奧斯維辛集中營或是紙醉金迷的紐約大都會,都能在反思中彰顯出其隱含的意義來。它能說明,或者反向說明一些問題來。然而每當我回想自己的童年,大腦卻是一片空白。因為並沒有什麼值得回憶的內容,我像被囚禁於一天時空中的囚犯,不斷重複著同樣的內容。生命中的十幾年時光,好像一下子就沒有了,一點痕迹都不留。
我的童年,是舊時代在新時代的餘音,是父輩在下一代的殘影。
我記得小時候嚴打期間,經常能在街上看到公決大遊行,一輛輛綠皮軍用大卡車上面站著要被槍斃的犯人,兩邊由警察拷著,威風凜凜地從市裡的主幹道駛向體育場,執行槍決。有些犯人呆若木雞,有些則哭得癱作一團,被警察強行攙立著。街上站滿了圍觀的群眾,像是過節一樣熱鬧,大家呼朋引友地吆喝著趕去體育場看槍斃。我當時還小,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因為我媽總是一把把我拉得遠遠的,不要我去看。她只是說這些人做了很壞很壞的事,國家要讓我們好好看看這些壞人的嘴臉,讓我們引以為戒。
有段時間,市中心廣場在進行防治性病的圖展。那些糜爛得五顏六色的男女生殖器,鋪滿一面又一面的展板。遠遠看上去還以為是什麼殺雞宰牛的畫面,走近一看,胃裡簡直翻江倒海。我記得旁邊還有個老大爺,一邊饒有興緻地看著,一邊還樂滋滋地笑著對我說:「娃兒你看這些狗男女,成天在外面浪,活該雀兒和屄都爛成這個樣子了,報應啊。」
我們那個年代,體罰在學校中仍然是家常便飯。小學班主任的絕技,是把學生的臉擰到自己面前,再一巴掌打回去。不聽話的學生,會一個一個站在黑板前,等待「領賞」。數學老師喜歡讓不聽話的學生站在講台前蹲馬步,雙手還要捧著一根竹條不能掉下來,不然就是一頓猛抽。初中時候有一個很厲害的女老師,曾經把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叫到講台上,用濕抹布抽她的臉。還有一次上物理課,老師一時興起,竟然把第一排一個男生的課桌整個提起來扔到教學樓下面去了。在懲罰學生上面,老師們絕對是創意十足,花樣翻新的。初中的時候,班上還設置了紀律委員,專門負責檢舉揭發班上的搗蛋鬼,每周末彙報給老師處理。在那樣的恐嚇教育下,大家自然是人人自危,不敢越雷池一步。
中學的時候,還被組織過去看禁毒宣傳畫展和電影,也是各種爛糟的人體,因為吸毒染上艾滋病,渾身潰爛長滿肉瘤。還有各種骨瘦如柴,高度腐爛的屍體。這也是我之後打死也不學醫的原因。回想起我童年的家鄉,我並記得有什麼美的東西,反而是這些醜惡的東西,一再出現在我小時候胡的噩夢中。那個年代,還在用恐嚇的方式來教育人民。和美育比起來,恐嚇是顯得立竿見影而且成本低廉。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她在文革的時候摔斷了腿。但她總是對文革那段時期的話題諱莫如深,隻字不提。每當我們戲謔地提到那個年代的荒唐事的時候,她總是充滿驚恐地一把將我拉住,讓我把嘴閉緊,小心隔牆有耳,被警察抓起來。我曾經開玩笑對她說,奶奶這都是新時代了,說這些不會被抓起來的。我奶奶卻搖著頭說,信不得信不得,以前他們也說可以隨便說的,言論自由,百花齊放。結果呢?全部被抓起來了!信不得信不得!
我想我奶奶在那個年代,一定是生活在不斷的恐懼和驚嚇中,以至於她到現在仍然噤若寒蟬。我們終究是遠離了那個妻子舉報丈夫,弟弟監視哥哥,孩子批鬥父母的時代了。然後恐懼的餘音仍然迴響在我的童年。人們在背離威權的時候,威權索取他們的生命;人們在追求美的時候,甘願為她付出生命。威權喜歡恐懼,他讓人民服服帖帖,不敢越雷池一步。威權討厭美,她解放人民,讓人民無所畏懼。
我是那樣的渴望美,渴望用美來化解童年中無處不在的恐懼。而在我故鄉那樣的二三線城市,美是多麼奢侈的東西啊。就連在書店看書,也會因為時間呆得太長被店員大媽驅趕。當然,童年歲月大部分是在教室里讀過的,也容不得我們有什麼閒情逸緻去追尋美的東西。。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學校每年會在六一兒童節組織遊園會。我後來在讀《寶葫蘆的秘密》時才發現,遊園會已經有著半個世紀以上的歷史了,我也不知道現在的小學裡面還有沒有這項活動了。每到遊園會的時候,班裡每個人都要手繪幾百張遊園票來給別的班的小朋友用。每個班會組織一項活動來,大約是打乒乓球進籃一類的。其它班的小朋友帶著紅領巾,憑票來參與,優勝者還能獲得一些零食當成獎品。每到遊園會的時候,其它小朋友熙熙攘攘地攥著厚厚一沓遊園票,魚貫穿梭於教學樓上的各個教室之間。我對遊園會沒有興趣,我會跟幾個小夥伴躲到學校後面的操場邊下軍旗或者五子棋。但我很喜歡畫遊園票,挖空心思想出各種不同的花紋來,用波紋尺勾勒出複雜的曲線,用彩色筆填上不同的顏色。邊畫還邊想著,我製作的這些遊園票,過幾天就會出現在別的小朋友手上,他們用這些票子換一次玩的機會,這讓我覺得我的工作是有意義的。
在學校裡面,很少有機會覺得自己做的事是有意義的。那時常搞的集體活動,還有畫黑板報、合唱比賽和公開課。我並不覺得在這些集體活動中,有什麼可以體現自己價值的地方。畫黑板報只是把定好的文章描上去,合唱比賽只是把老師定好的歌無錯漏地唱出來,公開課只是按照平時上課的樣子,班上幾個尖子生把老師提的問題答出來。一切都是高度按照預定計劃表演出來的。我們都只是在作戲,你不需要自我發揮,自我發揮會打亂既定計劃。集體活動中,出了問題是你個人的責任,有了榮譽是大家的。而這些榮譽,老師可以用來評績效拿獎金,對於我們來說又獲得了什麼呢?我從十多年的教育中所學到的就是:時刻記住你是集體的一份子,一切都要按照計劃來,把計劃最完美地呈現出來,取得最好的成績,你就是最好的學生。你不需要進行自我發揮,自我發揮有損集體的完備性。
時間一長,做習題和背書也讓我享受起來了。有的時候背政治歷史,甚至會陷入一種狂迷狀態,覺得自己一晚上就能背下一整本書來,飄飄然不知所終。但我又覺得,在這樣的狀態下,我感覺不到自己了,好像自己變成了什麼非人的東西,大腦和意志都不由我自己操縱了,不像是我在做題,我在背書;倒像是題做了我,書背了我。我時常懷疑自己做的這些題,背的這些書,以後都會變成一堆廢物。事實也恰恰證實了我的懷疑。然而當你身處在這樣的不可抗環境中時,學會享受也許是唯一能讓自己快樂的方式。我想如果我在朝鮮,也會接受主體思想吧,因為你無處逃遁,你必須接受這一現實。與其痛苦而無結果的反思,不如學會樂在其中。
我想,我們可能是「學」得最刻苦的一代人。相比於我們的父輩和下一代,我們比他們花了更多的時間在「學習」上。一切都是按照父輩們的經驗和計划進行的,直到我進入大學面對真正的社會才發現,這套經驗和計劃已經不再適用。國家不再依據學習成績的高低為你安排工作,成績的高低不會直接決定今後工作地位的高低和工資的高低。新時代有了新的遊戲規則,而這一切,父母和學校都沒有人能告訴你,一切都需要你從頭再來學習。而大城市的孩子,早已精通新世界的遊戲規則,學得比我們悠閑得多,卻仍然遊刃有餘。而我們則完全沒有做好相應的準備,一切都要從頭再來。十多年的歲月,就真的像一場夢一樣,變得毫無價值。
我們這一代人,就是這樣赤裸裸地面對舊時代和新時代的分裂,父輩和下一代的分裂,學校教育和社會的分裂。而對於很多二三線普通家庭出身的青年來說,他們根本不能從家庭,從學校獲得任何幫助,只能自己面對,自己學習新的遊戲規則。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花了很大的精力學會了新時代的生存方式,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他們中的另一部分人,在匆匆看了一眼新時代的景象之後,又退回了故鄉,在舊時代的餘音中繼續生活。
而我仍然頑固地拒絕融入任何一方,我在新時代的規則中仍然找不到我想要的東西。當人們開始用新時代的成功論對他人的選擇和生活指手畫腳,口誅筆伐的時候,它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是用一種集體主義代替了另一種集體主義。而在這之中,仍然沒有多少真善美能夠生存的空間。
苦難和挫折不是財富,但從苦難和挫折中,能誕生出了不起的,美的東西來。這是因為苦難和挫折逼迫我們遠離享樂,進行反思,對虛偽之物保持警惕。這大概就是我童年經歷的意義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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