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

今年9月29日,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丹東一號」新一批打撈發現的文物中,有一組上面寫有繁體「致遠」字樣的瓷器碎片。「致遠」和姊妹艦「靖遠」都是由英國公司設計建造,配備的全套餐具也都是特別定製,屬於靖遠艦的一組餐具收藏於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餐具盤子中央部位標明船名「靖遠」。以此推斷,此次水下考古發現成為 「丹東一號」對象實為甲午海戰致遠艦的最直觀證據。

兩個甲子過後,魂兮歸來。

船長:76.2米

排水量:2300噸

動力:2座蒸汽機,4座燃煤鍋爐,雙軸推進

最大馬力:7600匹

最高航速:18.5節

在普遍的認知中,鄧世昌和他的致遠艦,是悲慘的黃海海戰乃至屈辱的近代史上為數不多的亮點。反襯在英雄身後的,是封建統治者的貪婪、官僚體系的首鼠兩端和整個社會至上而下的腐朽和麻木。

教科書一談到封建王朝的沒落,總結起來就那麼幾個詞:腐敗、落後、無能,就像現在網民一論涉中國國情,就是體制、國民性,看似一針見血,實則武斷敷衍,說了等於沒說,我很反對這樣對待問題。就拿甲午戰爭來說,失敗的因素有宏觀的,也有細微之處,好好讀一番歷史,於絲縷中扯出許多人少所知,豐富自己看待問題的角度,比下個斷語要有意思的多。

我們先看看甲午戰爭前的歷史進程。1840年鴉片戰爭到1856年第二次鴉片戰爭,大清被打的一頭包,於是林則徐說,「剿夷而不謀船炮水軍是自取敗也。」左宗棠也點贊附和:「欲防海之害而收其利,非整理水師不可。」於是60-90年代開始搞洋務運動,其中1883年,中法戰爭又坑了福建水師,終於到了1888年,北洋水師成軍。

日本則是1853年黑船事件被敲開大門,1868年開始明治維新,天皇諭令: 「海軍建設為當今第一要務,應從速奠定基礎。」兵部省以超過英國為海軍建設目標。4年後海軍省成立,1874年侵台、1879年吞併琉球,1887年提出《征清方略》,胃口越來越大。

從表面上來看,雙方情況是差不多的,都是封閉國家作為貿易壁壘被打破,開始變革求存。兩相比較,天朝在海軍體量上的變化似乎更大,一點都不比日本差,比如:

1、創辦船政、水師學堂,培養新式海軍人才;

2、創立《北洋海軍章程》,首開軍制變革先河;

3、外購新式艦船及火炮,建立遠東第一海軍;

4、初步認識海權,形成近代海防格局;

5、建成大沽、旅順、威海等海軍基地;

6、建立海軍衙門,使海軍成為獨立兵種;

7、初步建立艦船修理保障體系,推動製造工業發展。

定遠、鎮遠兩首巨艦訪日,日本各界人士蜂擁而觀,法制局長官尾崎三良所言可代表日本民眾觀感:「巨炮四門,直徑一尺,為我國所未有。清朝將領皆懂英語。同行觀者在回京火車上談論,謂中國畢竟已成大國,竟已裝備如此優勢之艦隊。反觀我國,僅有三、四艘三、四千噸級巡洋艦,無法與彼相比。皆捲舌而驚恐不安。」

88年成軍時,全世界普遍的看法是北洋水師在世界上排名位居前列,是毫無疑問的亞洲第一。日本作為一個基礎薄弱的新興國家,面對對外擴張的道路上繞不過去的中國,完全沒有歐洲列強的自信,其恐懼和野心相當。中日一戰,日本人也在賭,連他們自己都想不到,居然贏的這麼大。

如果要從戰前開始找失敗原因,那麼大致有幾條:

  1. 國防轉型和海軍戰略思想不明確n,表象發展快、內里轉換慢,本質上還是大陸國家思路,把中日海上作戰當成陸地作戰的補充;
  2. 成軍後到戰前幾乎沒有後續投入,海軍建設半途而廢,未能有效保持和提高戰鬥力;

  3. 北洋水師的個人色彩濃重,因人興也因人而衰。以李為代表的決策層缺乏戰爭全局觀念,整體上消極防禦,陸海作戰不協同,錯誤選擇海上決戰時機。

日本方面,則是完全相反。從上至下的思路都非常一致:強國必先強軍,上至明治下至平民,都發了瘋一般的竭力支持海軍建設。

[日本長崎港的入口處,日軍的蒸汽軍艦試水]

[電視劇《走向共和》里明治自掏腰包取材於真實歷史]

我今天主要講海戰,前幾天講特拉法爾加沒有擺弄過癮。這個年代,蒸汽鐵甲艦海戰戰術主要有兩種:一是戰列線戰術,仍然抱著 「T」字戰法,大艦隊佔領「T」字頭髮揮多舷炮優勢;二是機動戰術,即將艦隊分成若干戰術群對敵進行分割、包圍。

[黃海海戰形勢發展示意圖]

雙方主要參戰兵力對比:

北洋

艦名 艦長 排水量(噸) 速度(節) 主炮(門)n

「定遠」旗艦 劉步蟾 7335 14.5 305mm4n

「鎮遠」 林泰曾 7335 14.5 305mm4n

「經遠」 林永升 2900 15.5 210mm2n

「來遠」 邱寶仁 2900 15.5 210mm2n

「致遠」 鄧世昌 2300 18 210mm2n

「靖遠」 葉祖珪 2300 18 210mm2n

「濟遠」 方伯謙 2300 15 210mm2n

「平遠」 李 和 2100 14.5 260mm1n

「超勇」 黃建勛 1350 15 250mm2n

「揚威」 林履中 1350 15 250mm2n

「廣甲」 吳敬榮 1296 15 150mm2n

「廣丙」 程璧光 1000 17 120mm3n

日本

艦名 艦長 排水量(噸) 速度(節) 主炮(門)n

「吉野」 河源要一 4,216 22.5 150mm速射炮4n

「高千穗」 野村貞 3709 18 260mm2n

「松島」旗艦 尾本知道 4278 16 320mm1n

「千代田」 內田正敏 2439 19 120mm速射炮1n

「嚴島」 橫尾道昱 4278 16 320mm1n

「橋立」 日高壯之丞 4278 16 320mm1n

「比睿」 櫻井規矩之左右2284 13.2 170mm2n

「扶桑」 新井有貢 3777 13 280mm2n

「西京丸」 鹿野勇之進 4100 15 120mmn

很明顯,北洋水師在總噸位上略差,但有兩條艦優勢較大;主炮口徑佔優,航速和速射能力處於下風。而這些優點,在實際戰鬥中基本沒有發揮,缺點卻得到了致命的放大。

  • 第一階段:接敵

? 9月15日上午,北洋艦隊的主力到達大連灣。

? 16日中午,艦隊抵達大東溝,到次日早晨,軍隊全都登陸。

? 17日0800,旗艦定遠上掛出龍旗開始返航。

? 1100,北洋艦隊突然發現西南方向海面上日本艦隊,組成雙縱隊迎敵,各艦準備戰鬥。

? 1130,吉野發現北洋艦隊,發出信號「東北方向發現三艘以上敵艦」,單縱隊接敵。

? 1220,日艦逐漸接近北洋艦隊,1240第一游擊隊左轉開始包抄,北洋海軍改為楔形隊。

? 1250,北洋艦隊旗艦定遠首先開炮。

清軍採用的雙犄角雁行陣型,說白了就是人字隊,和納西莫夫打錫諾普海戰的陣型類似。丁汝昌在開戰前下了三點命令:

1、各小隊兩艦需協同動作,互相援助;

2、以保持艦艏向敵為基本戰術原則;

3、所有各艦必須儘可能隨同旗艦運動。

總結:發揮艦艏方向火力優勢,以巨艦為中心突破,意圖分割敵編隊並進行反包圍。

這樣一個戰術在戰後飽受詬病,主要認為其喪失機動性的同時又失去了舷炮優勢,但是我想問的是,如果這個戰術意圖達成了,會是什麼效果呢?

首先,以定遠、鎮遠兩條重甲巨艦為刃,將一字形的日軍本隊成功切割;

其次,以突破點為中心,右翼向右包抄,左翼向左包抄,形成對第一游擊隊尾部和本隊首部數艦的絕對優勢;

最後,如果日軍前後突圍尋求相顧,位於中心的北洋艦隻可撤出至外圍,從兩個方向進行殲滅。

我個人認為這個計劃不但不能說是失策,還相當的有創造力,非常的老辣,飽含了決一死戰全殲對手的強烈慾望。這個計劃能否成功,取決於兩點,一是定遠和鎮遠作為攻擊尖端,能不能扛過炮戰不利位置完成突破,二是整個陣型能否保持如上態勢及時分割對手。

反觀日本方面,伊東祐亨的戰術是集中力量攻擊北洋艦隊右翼,第一游擊隊向敵右後方進行迂迴,本隊實施正面牽制,進而形成前後夾攻之勢。

總結:1、戰術分組,充分發揮機動性;2、利用楔形隊翼端薄弱打開突破口;3、利用楔形隊機動性差的特點實施合圍。

那麼實際的接敵,打成了這個樣子:

日軍艦隊並不是與北洋水師正面對遇的,而是斜成一個角度,這樣一來,日艦在圖1號位時,北洋的右翼火力就發揮不出來,它們與日艦之間擋著先導艦;同樣道理,當日艦機動到2號位時,左翼就望之興嘆了。

更為悲慘的是,定、鎮兩艦火炮口徑大射程遠,在相遇過程中率先一輪開火,但無一命中,反而因為開炮震塌了年久失修的艦橋,艦隊指揮官丁汝昌受傷(一說為日軍炮火擊傷)。指揮員剛開戰就下去了,指揮權只能移交給右翼總兵劉步蟾,劉其人雖然是個將才,但不足以駕馭全局,根本無法作出後續有效指揮。

[日本海軍使用四管11毫米口徑諾登菲爾德速射炮攻擊北洋水師艦艇]

  • 第二階段:展開

? 1305,超勇、揚威退出戰鬥,1330先後沉沒。

? 1350,定遠、來遠、經遠重創比睿、赤城。

? 1415,日本艦隊繞至北洋艦隊背後,與第一游擊隊形成夾擊之勢。

? 1530,致遠被魚雷擊沉,濟遠、廣甲逃離,定遠、鎮遠、平遠重創松島,日軍更換橋立為指揮艦。

? 1700經遠沉沒,來遠、靖遠重傷退出戰鬥,搶險後重新投入。

? 1740,伊東祐亨便於17時40分左右下令撤出戰場。

過程只有短短几句話,但每個字都帶滿血雨腥風。戰場局勢的發展不斷出乎意料之外,主要是一個時間差,導致雙方也在邊打邊調整。首先是北洋在速度上趕不上日艦,日第一游擊隊首先在局部上形成了對北洋右翼的威脅,超勇、揚威喪失戰力;其次北洋的刀刃沒能按計劃切割進日艦中部(松島處),只能抓住日艦本隊尾翼打。這樣一來,在後面原本相對比較安全的「西京丸」(有日軍高官在艦上)就處於危險的境地,伊東祐亨本來打算用前隊包抄,他臨機變為本隊進行包抄,第一游擊隊掉頭回援。

[從日本海軍西京丸上拍攝的黃海海戰場景]

接下來又發生了兩件足以改變戰局的事,一是鎮遠號在圍攻下甲板起大火,鄧世昌的致遠見狀衝殺上前,最終被魚雷擊沉;二是方伯謙的濟遠號脫逃。用日本人的話說,「勇者過勇,怯者過怯」,這一進一退讓已失半邊右翼的北洋艦隊左翼徹底散架。海軍打仗打的就是陣型,陣型一亂什麼戰術意圖都完不成,只能各自為戰,再英勇也是徒勞了。

[赤城號黃海海戰中右舷後甲板多處被命中彈痕,可能是被實心彈命中,並無爆炸]

鎮遠幫帶麥吉芬描述道: 「日本聯合艦隊本隊向東南引退,我兩鐵甲艦即尾擊之。至相距約二三海里,彼本隊復回頭應戰。炮戰之猛烈,當以此時為最。然而,鎮遠射出六英寸彈百四十八發,彈藥告竭;僅餘十二英寸炮鋼鐵彈二十五發,而榴彈已無一彈矣。定遠亦陷於同一困境」。艦炮和魚雷射擊不準,以及炮彈擊中後不爆炸,追擊佔領陣位後卻無彈藥可用,這些因素在影視作品中常被突出描述來反映天朝及北洋之腐敗,然而壓死駱駝的,並不是哪一根具體的稻草。一場戰爭的勝負由許多因素組成,但舉凡來看竟無幾條為我所用,這敗局早已註定。

[沉沒中的北洋海軍軍艦]

後世用軍紀廢弛、裝備失修、貪污盛行來強調北洋軍的腐敗,但是此一役,北洋將士不可謂不英勇。定遠管駕泰勒所言戰場情況催人淚下:「十二寸巨炮炮手某,正於瞄準之際,忽來敵彈一發,炮手頭顱邃為之掠奪炸碎,頭骨片片飛揚,波及附近炮員,而炮員等毫無驚懼,即將炮手屍體移開,另以一人遞補,庚續射擊。」池仲佑在《甲午戰事記》記載:「是役華軍將士在艦陣亡者九十餘人,與船俱沉者六百餘人。」

是役及後續絕大多數北洋海軍將領的表現,當的上「甲午英魂」的名號:

鄧世昌:愛犬銜其臂不令溺,公斥之去,復銜其發,鄧世昌義不獨生,按愛犬入水。n

劉步蟾:苟喪艦,當自裁。n

楊用霖:引槍銜口,發彈自擊。n

林泰曾:「以時棘船損,痛不欲生,卯刻服毒,辰刻身故。」n

林永升:突中敵彈,腦裂仆地。n

陳榮:身受重傷,仍堅持指揮,後中炮身亡。n

黃建勛:隨艦墜水,拋長繩以援之,不就而沉于海。n

林履中:艦身漸沉,憤然蹈海,隨波而沒。n

除了鄧世昌被樹為典型,其他人等少被銘記。作為一個群體,他們不應該是被後世反覆嘲笑的封建官僚形象,他們也是一代精英,是沈葆楨口中的「當選其學生之天資穎異,學有根底者,仍赴英國深究駛船之方,及其練兵制勝之理」 ;郎威理稱讚他們:「至其海軍將佐,有曾赴洋肄業者,未遜歐西諸將之品學」。

他們是最早一批見識星辰大海的中國人,無奈隕落。

時任副將的薩鎮冰後在1909年統領清朝海軍,在辛亥革命時中立以保,1951年,志願軍第三次戰役攻入漢城,薩聞訊百感交集,賦詩一首:

五十七載猶如夢,舉國淪亡緣漢城,龍游淺水勿自棄,終有揚眉吐氣天。

詩不怎麼樣,但讀來真是滄海桑田。的確,終有揚眉吐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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