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倉Emi和她夢裡轉角上空的雲
佐倉Emi今天29歲,距離初戀已有15年。
她在14歲生日的那天收到了一份心動的禮物,然後便和那個男生走到了一起。
對於思春期伊始的少女來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情。她的母親——一個每周把100個小時都放在東京港區的事務所里的律師,知道了這件事情後笑著對她說,祝賀你啊,不過你先做好心理準備,不出一年,這段感情就會發生什麼事情(戀には何かが起こる),於是你們就會分手。
不僅僅是佐倉Emi的母親,佐倉Emi家裡的所有人都有著把所有假設說成結論的習慣。比如,佐倉Emi從14歲那年就開始說自己將在30年後的44歲結婚,10年後的24歲生日,她吹完蠟燭後對派對上的人也是同樣一句回答。
佐倉Emi喜歡城市。她認為城市是人類發祥以來創造出來的最偉大的一樣東西,精妙無比,卻充滿了不完美的地方。
「所以你看,人類,你和我,就是這麼神奇。我們從父母各自的一個細胞結合而成,經歷了無數的演變——幹細胞分裂成擁有不同功能的細胞,然後它們分別形成組織,構成器官,組成人體。這看起來非常巧合,當然也有人說這是自然科學的結果。」
說話的男人年紀和佐倉Emi差不多,他停頓了一下,掃視了一下紐約中央車站裡昏黃色基調下奔走來往的人群,
「但,他們其實只是在嘗試用自然科學來解釋巧合。而真正的巧合從何而來呢?是誰創造的呢?」
「那麼好吧,Andrew,是嗎?」佐倉Emi打斷了他。
「是的,小姐。」
「我很感興趣,不過我必須先問一問,你們的宗教是否真的允許你熱情地招待一個在前一夜裡和3個男人睡過覺的女人入信呢?」她從包里掏出一盒煙,拿出一根用拇指和食指捏著,中指和無名指則夾起煙盒,笑道:「抱歉我得走了,這裡的空氣讓我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那個男人低下頭,默默坐在咖啡鋪前的座位上,本來想把聖書從包里拿出來的手又空著從包里出來了。
真是可惜,我差點還以為這是紐約又一個故事的起點,可他卻只是一個來自專門否定別人的故事並且編故事讓人相信他們的故事的組織的無聊的人。佐倉Emi想。
她拉開笨重的門走到了外面的45號街,抬頭看了一年樓宇中的那一線藍色。
她喜歡城市,包括城市的壓迫感。紐約的壓迫感和東京不同。東京少有紐約的密集建築帶來的物理上的壓迫感,東京的壓迫感更多來自路人們的表情。
佐倉Emi思考過,東京街上的人為什麼不愛戴墨鏡,而紐約人即使陽光都照不到馬路上來,也要把眼睛藏在黑色玻璃的後面。這可能是因為,東京的人根本不需要墨鏡來遮掩什麼,他們天生就有一副可以蓋住一切心理活動的表情,七天二十四小時全開也不費力。而紐約人不行,他們需要臉上的武裝,不然他們對面前人的嘲笑和對身後人的好奇都會毫無保留地泄露出來。
她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有一次她在六本木剛從計程車上下來,遇到幾個搭訕的外國人。她一把扯下其中一個白人的墨鏡,說,「有誠意的人不會戴著墨鏡和別人打招呼」,然後轉身要走。白人在後面便跟著走邊說「嘿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回答「所以你這樣和周圍那些Poker Face的日本男人有什麼區別呢?」
那個後來佐倉Emi才知道是個紐約人的男人說,「I got something different on the other side.」
那一晚他們在物理上和精神上都交流了很久,雖然第二天他們兩個就都煩了。
佐倉Emi其實並不打算在44歲之前都這麼玩下去。她在29歲的這個興許是別的哪個誰的節骨眼上暫時不打算終止目前的生活方式,對於不想決定的事情也不想作出任何假設——反正對她而言,假設就等於結論。
所以比起紐約和東京,她不太喜歡上海。那裡有太多的假設,而她卻無法確定哪些會得到一樣的結論。她喜歡一成不變的城市,無論多麼繁忙,景色卻總是停滯不變。頂多,看到哪個樓可能要拆了,給它下一個變成廢墟的結論便是——而不用考慮三年後從外灘往浦東看過去又會多出些什麼鬼。
不過,紐約有一件事情的結果讓她,以及所有人類在一開始都無從假設。
在她收穫到第一份愛情的14歲那年,紐約被毫無前兆地拆掉了好幾棟樓。14歲的她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她於是也第一次開始思考其了生命。而那對她來說太深奧了,那麼多生命,與自己其實是無關的,而同樣作為人類,又是緊密相連的。
這樣的困惑也許會持續下去,佐倉Emi原本這麼以為,直到僅僅兩個月後她就不得不再一次思考生命——這一次,只有一條生命,在她的子宮裡。
她母親的話似乎說對了,一年之內,就會發生什麼事情。而她,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她母親的話也沒有全對,他們並沒有於是分手,他們決定接受這個挑戰。他們以為這是一個精神上的挑戰,可實際上等來的,是一個生理上的挑戰。
14歲,胎死腹中,她流產了。她沒有看到從自己體內出來的生命,不,是已經沒有了生命的物體,是什麼樣子的。她只看到自己的小男友崩潰了——和電視上911遇難者的親屬一個樣子。
關於她自己,醫生告訴她的母親她將無法再生育,她的母親回頭就把原話轉告給了她。這不是假設,是結論。
從此,放蕩不羈的生活既不會有正作用,也不會有副作用。
「我喜歡城市,很多人害怕它們,而我不。城市並不是虛偽的,沒有比它們更明顯地、坦誠地向人們宣告恐怖的東西了。人們害怕它卻離不開它,陷入心理恐懼的循環里,卻不知道,只要嘗試愛它一點,它所有的角落就都會變得美好起來。」29歲生日的第二天,她對一個生活在上海的男人說。眼下,是前夜暴雨後變成一川泥漿的黃浦江,以及江邊一排排拿著手機試圖拍攝對面的人的頭頂。
「可我害怕這裡。」那個男人兩手撐著窗檯,同樣凝視著樓下的動態畫,「這裡沒有一成不變的規律,等你發現美好的地方,它又變了。」
「我喜歡這種想法。我理解。」她轉頭一笑,用蹩腳的中文說。
佐倉Emi眼裡自己的家鄉東京,會變化的只剩下了天上的雲。
她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座不知道名字的城市,等待死亡的到來。那一刻,美麗的只有灰色混凝土構成的街角的上空的雲停住了,再也沒有把位子讓給陽光。
這種矯情的事情她當然沒有和別人說過。有人評價她只是個喜歡沒有生氣的靜物、不懂得生命之美的怪物,她冷笑,是的,誰叫生命作弄過我呢。她只是給予了生命足夠的尊重——等上30年,看看本該降臨在這個世界上的那條生命在完全成熟後會看到怎樣的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註定美好,然後自己就把一切放下,去結婚,興許和一個已經有了孩子的獨身男人。
她假定並且斷定了30歲是一個走完未熟之路的年齡。城市也是一樣。30年前東京決定在新宿建一套最高的摩天大廈,並把市政廳遷過去;紐約建起了世界金融中心,它和世貿雙子樓在接下來的15年中扮演著曼哈頓的標準印象。30年,即使發展再緩慢的城市,也將不再是以前那個城市。這樣,貪戀城市的她也會把原地欣然當成全新的世界,展開新的生活。
佐倉Emi今年29歲,距離30歲還有1年。距離結婚還有15年。
「距離轉角的那片雲停下來還有30年。」她望著大江對面,30年前剛剛被敲定在浦東圖紙上,如今已經快要被周圍湮沒的東方明珠塔,假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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