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記(六)

【本故事純屬虛構】

大獄的門哐當一聲在遠處關上;而面前的燭火紋絲不動。陰暗的霉味絲毫沒有影響王守仁吃飯的心情——他端著缺了邊的碗,用莫名發軟的筷子把碗中拌著沙子和糠皮的發黃米飯往嘴裡扒拉進去。

南京的刑部大獄裡從來都是不分晝夜;只有靠每一日的三碗米飯來分清時間流逝的進度。王守仁吃完了飯,把碗往地上一放,便盯著對面牢房的另一碗飯。

「寧王殿下,您不吃的話,能否把飯遞給在下?」王守仁問道。

寧王朱宸濠也和王守仁一樣坐在牢房潮濕的地上。因為他知道地上的水汽早就滲透了他的衣服,站起來的話,在後背和屁股上會有一灘令人無法解釋的尷尬水漬;所以他仍然保持著同樣姿勢坐在地上——而從王守仁被關進對面的牢房開始,一天一夜,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背對著王守仁,一動也不動。

王守仁又問一遍。「寧王殿下,您不吃的話,能否……」

朱宸濠把飯碗撥到自己的身前。碗底和地面摩擦的聲音令人心悸;寧王並未吃那一碗米飯,仍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如今寧王朱宸濠和南贛巡撫王守仁都是以叛逆的罪名被扔進了南京刑部的大獄;而又恰巧關押在了面對面的兩間牢獄裡。這不失為一種失誤——又或者是對於這兩名囚犯在極刑前的最後一種溫情:兩名囚犯明日清晨即要啟程押赴京師,到了京師便就是即刻問斬。在啟程之前,也好讓兩人照個面,不至於面對著死氣沉沉的牆壁。

「斗膽問您一句,」王守仁問道,「殿下為何要造反呢?」

朱宸濠笑了一聲,「這事兒你問我?你不也是叛逆嗎?問你自己去。」

王守仁也笑了笑。「守仁愚鈍,望殿下指教則個。」

「愚鈍!你說自己愚鈍?」朱宸濠頭也不回高聲罵道,「你這是在罵我吧?」

「殿下您誤會了。」王守仁盡量將自己的語調壓低,顯得更加謙恭一些,「守仁是真的想聽殿下明示,殿下究竟為何要造反呢?」

「知道了又何如?」朱宸濠問道。

「等到了京里,三法司審問起來,守仁倒也好有個說辭。」

「說辭?我造的反,我自己擔,你說什麼辭?」

「守仁也是因為叛逆才在這兒的,若是守仁不認造反,恐又是嚴刑毒打逼人就範;若是認了造反,卻與殿下說辭相左,那又得要查清真相,也是一頓嚴刑毒打。若是守仁供詞與殿下一致,那就是守仁隨殿下一道造反,這就好判了,直接拉到甘石橋,一刀了事;與殿下,與守仁,都更好受些。」

「呵,」朱宸濠笑出了聲來,「你們這些骨瘦如柴的弱雞,打一兩頓怎麼了?那個孫燧,我打他半天,打得心肺腸子都出來了,他口中還聲聲叫罵呢。怎麼,一條板子就把你嚇得寧願被人栽贓陷害,也不想去受那個苦啦?」

王守仁看了一眼朱宸濠,朱宸濠正側著臉,用餘光瞥著他;王守仁連忙又垂下眼睛,繼續說道:「守仁家中世代讀書,手無胼胝,連菜刀都不曾握,連殺生都不願見,當真是怕死這些刑具了。就拿身上這副枷子來說,看到枷子,就害怕的不得了。更別提打板子了。」

朱宸濠哈哈大笑了起來,轉過身來,指著王守仁說道:「你騙誰都行,想騙我?你連菜刀都不曾握?是誰把那江彬從脖子到胸口,砍出一指深、一尺長的傷口來的?還不是你王守仁?就這你還怕打板子?你就不怕孫燧在天上笑話你?」

王守仁低下頭去不好意思地笑;又繼續問道:「那殿下您,究竟是為什麼要殺孫撫台,又為何要造反呢?」

朱宸濠答道:「孫燧不讓我造反,所以我殺他。」

王守仁又問:「那孫撫台為何不讓您造反呢?」

朱宸濠看著別處:「誰知道?」

王守仁接著問道:「那殿下您為何執意要造反呢?」

朱宸濠仍然看著遠處燭火的方向。「朱厚照那傢伙荒淫無度,嬉遊誤國。這種好色好淫之人,怎麼可能當皇帝呢?」

王守仁抬起頭來看著朱宸濠。「那您是打算用大寧衛軍打到北京去,取了今上的人頭?」

朱宸濠既沒回頭也沒說話;王守仁又問道:「殿下若是不餓,能否將那碗米飯遞給守仁?」

朱宸濠哦了一聲,回身取了那碗,小心翼翼從牢柵的細縫之間將這碗米飯遞給了王守仁。王守仁接了米飯,倒也不吃,放在了一邊。

「那殿下是怎麼想的?」王守仁又問道。

「我本想——」朱宸濠頓了一頓,「效仿周公輔成王。」

王守仁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那成王在哪兒呢?」

朱宸濠回過頭來看了王守仁一眼,卻又很快將目光離開。「不知所蹤。」

王守仁又問:「那為何……不立成王的弟弟?」

朱宸濠看著地面。「厚煒早殤;厚燔、厚熜都是年幼小兒,不擔大用。」

王守仁接著問道:「那又為何不立成王的叔父呢?」

朱宸濠突然抬起了頭,對著王守仁說道:「這是我朱家的事情,不用你管!」

王守仁緊緊盯著朱宸濠。「王家管不著;那楊家、錢家、江家就可以管了?」

「你……!」朱宸濠猛地站了起來,也顧不得身後一大片下擺和褲子被陰潮的地面濡濕,指著王守仁便罵道:「一派胡言!」

王守仁仍是穩穩地坐在地上,抬起頭來看著朱宸濠說:「成王不知所蹤,周公又在哪兒呢?是在南京,還是在北京呢?」

朱宸濠瞪著眼睛干出氣,大聲呵斥王守仁道:「閉嘴!」

王守仁緩緩地站起身,彎腰端起剛才朱宸濠遞給自己的碗;一邊吃著飯,一邊說道:「依守仁看,殿下您這是想要仿效太宗——卻不想,太宗沒效成,卻效成了個方希直。」

朱宸濠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聽著王守仁繼續說道:

「他楊家當自己是個燕王,坐在北京發號施令;殿下貴為國姓卻在這兒被江家督著奔波效命。我王守仁可是親眼見到錢寧帶著十萬大軍從湖廣、安徽夾擊過來,這才把您逼到了金陵城下。眼看成王近在眼前,卻又挨了一把火,投下大獄。等押到北京,無非就是削官夷族,腰斬於市——」

「夠了!」朱宸濠說道,「不要說了。」

「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忠臣發奮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嗚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王守仁把飯碗扔到了兩間牢房之間的走廊上;刷拉一聲,碗碎成了碎片。

「殿下,」王守仁說,「篡也罷,忠也罷,篡就篡到底,忠也要忠到底。我知道陛下在哪裡,不如咱們回江西整備軍馬,前去護駕。」

「護駕?」朱宸濠苦笑著說,「我的大寧衛軍是用來造反的。我去護駕?」

「是的。殿下,您去護駕。」

「不可理喻。」

「殿下,平心而論,您是信任他楊廷和,還是信任今上?」

「無可奉告。」

「您也看到了,您起兵,得勢的時候他按兵不動,失勢了卻又來落井下石。即便您成功了,有他楊廷和在,您當得了這個皇上嗎?」

「我根本就沒想過當皇上!」朱宸濠吼道,「這天下是朱棣的天下!不是朱權的天下!」

「太宗靖難時允過獻王爺半壁江山,到頭來連個蘇杭都不願意封他。寧國府屈居南昌這片瘴癘之地,又被削了大寧衛——獻王爺一個把命都給了太宗爺的大功臣啊,就封到這種地方。十里泥百里淖,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幹不了。別說太宗了,連仁宗憲宗都不曾給獻王爺好臉色看。這窩囊氣,殿下還沒受夠嗎?」

朱宸濠在狹窄的牢房裡來回踱步。

「殿下,自永樂年削了大寧衛,一百年了,是誰把大寧衛還給寧國府的?是誰准了寧國府屯田的奏請的?您還記得嗎?」

是朱厚照。是朱厚照下詔,允許寧國府重新擁有大寧衛軍、得以在王莊周圍屯田的——其他藩王都沒有衛軍也不能屯田,只有他寧國府有這個特殊的權力。

「殿下,今上不是傻子。他懂得誰對他好,他也知道他該對誰好。他知道獻王爺是有功於太宗爺的,也知道殿下您在江西廣布德政,是有功於今朝的。您若是想通了,願意來護駕,那今上欠您的就不僅是德政,而是一條命。」

「你說得輕鬆。」朱宸濠停下踱步來,「咱們關在深牢大獄,明兒一早提出去就要押去京里,怎麼回江西?」

「殿下不用擔心。南京刑部侍郎孫愚魯是家父門生,守仁與他幾十年交情。明日一早,押解路上,會有一時鬆懈,到時候咱們就跑。等回了江西,找些金銀紙鈔,送回南京打點即可。」

「咱們可是重犯。叛逆的罪名是打點得了的?」

「咱們這是護駕,殿下。」

「哦。」朱宸濠點了點頭。

朱厚照把斗笠蓋在臉上,翹著腿躺在船里;耳邊是阿二撐船的時候攪動水的聲音。偶爾阿二的船槳會敲到朱鯉的木桶,一聲悶響過後,朱鯉總會撲通地翻騰一下。

「餓嗎?」朱厚照問道。

「餓。」阿二說。

「忍著。」朱厚照不耐煩地翻了個身說道。

這是在富春江上的第三天;自打從杭州逃出臬司衙門和錦衣衛的追捕之後,兩個人溯著錢江而上,一刻不停地在江上漂了整整三天。原本二人想要從百官門入城,趁著杭州府熙熙攘攘,躲在人群中混入城去,好賴吃些東西,再重新上路;卻沒曾想二人身上本就沒有盤纏,臬司又已早早在城裡貼出帶了畫像的告示要捉拿個「假扮今上招搖撞騙之罪人朱壽及其同夥」,兩人剛進城門便被人指了出來,四下里臬司的人和錦衣衛追將出來,二人只得趕緊逃回船上,一刻不停,離開杭州。一開始臬司的船還緊跟在後面;等到進了錢江里,四下里妖風驟起,又瀰漫起來雲霧罩住了江面,臬司衙門的船便跟丟了二人的行蹤,只好返回杭州城裡去了。

這三天里,從錢塘江到富春江,不知為何都是霧氣漫漫;明明已過了梅季,江上的空氣卻仍是能捏出水來那般黏膩。朱厚照哪裡受得了這種天氣,只躲在船艙里不出來,叫阿二去搖船。

「前面是桐廬。」阿二說,「咱們靠岸吧。」

「怕是臬司早就貼了告示了。」朱厚照懶洋洋地說道,「繼續走吧。」

「我搖不動了!」阿二起了急——卻又因為沒吃什麼東西而沒力氣起急,「桐廬是小縣,告示怕是沒這麼快貼上吧?」

「那就隨你。」朱厚照又翻了個身。

江面上的霧氣散開了點去,阿二逐漸看得見桐廬縣的埠頭了。那個埠頭孤零零地伸向江心的方向,旁邊懶散地拴著幾條沒精打採的漁船。阿二向埠頭上望去,竟望見了一個站在埠頭上的婦女。見有人站在埠頭上,阿二心裡打起了鼓;一路從南京沿水路逃下浙江來,臬司衙門和錦衣衛一直在後面緊追不捨,難不成他們已經到了桐廬了?

阿二剛想調轉船頭繼續往前,那個婦女卻向阿二揮起了手。

「阿二——」

阿二本能地回頭看了看身後;霧氣已經散了,青綠色的江面上只有這唯一的一葉扁舟。

「阿二!」那個婦女仍遠遠地向阿二招手。阿二看到在她身後隱隱出現的桐廬縣城;街上沒有什麼行人,白牆黑瓦的低矮房子逐漸被重新出來的太陽所烤乾的空氣當中喘著粗氣。

婦女的手上挎著一個籃子——便是那些婦女送飯的籃子。

她手上有吃的。

阿二一咬牙,將船撐向了埠頭。

「上回你去餘姚,只是遠遠看見過你,」婦女邊走邊整理著阿二的衣襟,「師娘也沒來得及和你打上招呼,你和先生就匆匆又走了,連菜飯都沒吃。」

阿二和朱厚照一人手上抓著一隻豬蹄,一邊走一邊狼吞虎咽。

「真沒想到你們餓成這樣,早知道應當帶兩個肉饅頭給你們,豬蹄難啃——」婦女又湊近了阿二的耳朵說,「而且今上不是不讓吃豬肉嗎?你們別這麼大張旗鼓地吃。」

朱厚照一邊吃一邊說:「好吃,好吃。」

婦女笑著看朱厚照吃得滿面紅光。「奴家還怕手藝粗糙,適不了這位小爺的口。您慢點兒吃。」

朱厚照一邊吃一邊點頭。

阿二說道:「真沒想到能在這兒碰見師娘,實不相瞞,我倆好多天都沒吃東西啦。江上水倒是管夠……」

這婦女便是王守仁的夫人諸氏;諸氏告訴二人,是王先生從南京託人帶信給她,說是阿二同一個朋友要從金陵下浙江,大約會從桐廬過,要她在桐廬迎了二人,給接風洗塵。阿二本是沒見過師娘的面,倒是聞過師娘的聲;所以在埠頭上一聽,便也猜到了三分。

「奴家有個族妹,在桐廬縣裡開過個酒家。雖很久不經營了,但店鋪門臉還在,可以借你們住幾日歇腳。」諸氏說著,一邊將二人帶到了一家「觀梅樓」前。朱厚照抬頭一看,這觀梅樓的牌匾確實破舊,都蛀出了孔洞;三個字原本約是燙金的,現在也早就剝脫了。大門也都是門板緊閉,看上去許久沒有動過了。

敲了敲門板,好多灰沙從門板上簌簌落下,飄落到朱厚照的肩上。

門板從裡面打開的時候發出了吱嘎一聲;諸氏的那個族妹從門板的細縫裡探出身子來。

「姐姐呀!」族妹驚叫了起來,「姐姐說這兩日要來,沒想到這麼快。」

這族妹將三人迎了進來。一進這店中便撲面而來一股霉味;朱厚照打了一個噴嚏。

「哎呀!這位小爺,」族妹連忙上前去拍朱厚照的後背,「是路上受了風寒嗎?」

朱厚照擺了擺手;那族妹便招呼阿二和朱厚照坐下,又和諸氏一道去張羅吃飯。朱厚照遠遠瞥了這族妹一眼;約莫也是三十多歲的年紀了,圓臉杏眼,樣貌倒也不比京里那些閨秀們差。穿得倒是相較之下素些,一身月白的羅裙,乾乾淨淨的白色繡花鞋,做事乾淨利落,倒像是個做過生意的人。

「姐姐,您去陪二位爺爺吧,奴家一個人就夠啦。」族妹推著諸氏,要她陪著阿二和朱厚照坐一會兒;自己里里外外忙了開來。

「我這族妹喚作隙生,」諸氏一邊給阿二和朱厚照倒茶一邊說道,「從餘姚嫁到桐廬,夫家也算是大家,這酒家便是一出產業。可是剛嫁過來丈夫突然有一日暴斃,夫家非說隙生不吉利,又說這『觀梅樓』死了人了也不吉利,便關了酒家,又趕了隙生出門。娘家也覺得剋死了丈夫的女人不祥,便也不讓隙生回家。後來大約是夫家良心發現,給了隙生這個『觀梅樓』的鋪面,算是亡夫留下的財產。可隙生手裡沒錢,酒家也開不起來;奴家讓她把鋪面盤出去換些銀兩,她也不願。只好如此一個人躲在這鋪面裡頭,這些年也不知道是怎麼渡過來的。」

朱厚照又看了隙生一眼,隙生正拿著刀,將鹹菜切成細絲。

「我們住在這兒,不會給隙生夫人帶來什麼不方便吧?」阿二問道,「畢竟……是倆男人。」

「哎呀。阿二,」諸氏笑了,「你們在才好呢。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可算是給她找著兩個門神來鎮宅啦。」

朱厚照發現桌上的碗里還有最後一隻豬蹄,便趕緊伸出手去,搶在阿二之前,將豬蹄塞進了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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