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與虐,日本動漫中的悲劇意識
文:夸父
引子
悲劇是最為古老的文學體裁之一,從其肇起之源的希臘古典時期開始,這種描寫人物不幸境遇的作品便緊緊地抓住了人心中最為軟弱的因子,經久不衰。而位於遙遠東方的日本,同樣擁有一種濃厚的悲劇意識傳統,從《古事記》到《源氏物語》,從《春琴抄》到《金閣寺》,這種悲劇情懷始終縈繞不去。雖然動漫作品儘管在更大程度上屬於娛樂性產物,但日本人對於悲劇審美的偏好依舊使得很多ACG產品中總少不了許多悲愴的成分,事實上,正是這種近乎執拗的「喜悲」情節促成了甚多經典的產生。就讓我們透過一部部作品,來看看這種融入到日本次文化動漫作品中的悲劇意識是如何表現的。
動漫中悲劇形式的分類
儘管統稱為「悲劇意識」,但不同的作品在具體表現形式上彼此可是大相徑庭。儘管本文僅僅將範圍限定在日本動漫作品之中,鑒於ACG的產品規模浩如煙海,想一一將所有作品的表現形式歸納完全近乎不可能。故而這裡僅以一些較為具有代表性、認知度較高的作品以為代表,將較為典型的幾大類梳理出來以饗讀者。
從相對寬泛的角度來看,筆者將日本動漫中的悲劇意識分為四個大類:1.人生有命,生死無常——這是凡人對於無法跳出的生死輪迴的感傷;2.蚍蜉撼樹,無力回天——這是個體在面對難以改變的時代洪流時產生的乏力與挫敗感;3.天降命與我,不得不為——這會帶有些許宿命論和原罪的味道;4.郎情妾意,終難成全——愛情,是悲劇永不褪色的藝術主題,動漫作品亦是如此。
人生有命,生死無常
、死亡永遠是最能觸動人內心深處軟弱部分的主題之一,作為一個將櫻花和空寂之美推崇到極致的民族,日本人在動漫作品中同樣樂於刻畫死亡所帶來的那種衝擊之感,並通過角色的死,來達到推動劇情、營造氛圍的功效。拜其所賜,不少作者贏得了「殺人XX」的「美譽」,最具代表性的,無疑是《銀河英雄傳說》的作者田中芳樹,由於其對於讓角色領便當有種別樣的執著,筆下的人物陣亡率之高在同類型作品中堪稱翹楚。一部銀英就是諸多英雄人物和時代弄潮兒前赴後繼奔赴黃泉的編年史。楊、萊因哈特、吉爾菲艾斯、羅嚴塔爾、先寇布,不論戲份輕重,一個個鮮活的角色便承載著殺人田中對於死亡美感的別樣追求,在燃燒了生命最為耀眼光輝之後撒手而去。再比如妹子角色前赴後繼悲壯而亡的《大劍》,因為死人太多虐死人不賠命的《X戰記》……雖然說「死一兩個人是事件,死成百上千人就只是數據了」,但當一個個鮮活的背影被時間吞噬的時候,帶來的感傷情懷自然是無需贅言的。
基本上,這類海量送角色退場的作品大都有個類似特性,那就是以「戰」為主題。從這一點上,或許可以看出這類日本動漫作者對於戰爭的某種反思——戰火的延燃必然以死亡為代價,而死神是公平的,任你是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帝國元帥,還是分石斷金戰力爆表的武學達人,面對死亡,其實也不過是眼一閉腳一蹬的工夫。無止境的紛爭只會帶來同樣無窮無盡的犧牲,從而給生者留下難以言喻的痛苦。與其說這些作品的主旨是在感懷生命的脆弱,倒不如說是通過死亡這一無可挽回的形式(讓我們先忽略《X龍珠》那種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死了又活的無限loop類型),對於戰爭的目的,對於變強的執念,對於無盡的權力慾望——這些動漫作品中時常可見主題加以重新思索。雖然有點自打耳光的嫌疑,不過當希爾德攝政皇太后抱著亞歷山大看著坐下碩果僅存的獅子泉七元帥的時候,當格斯面對滿目遍布著的鷹之團成員屍骸的時候,對於生死,他們想必會比常人多了分不一樣的體悟吧。
蚍蜉撼樹,無力回天
不同於通過堆疊死亡來營造的悲劇感,日本動漫里同樣還有另一種常見的個體悲劇表現手法,那就是刻畫個體在面對難以改變的大格局時,那種難以言喻的無力和失落感。就如同《紅與黑》里的於連一樣,他努力地想往上攀爬,試圖實現自己那其實並不壯大的野心,但最終狠狠地失敗了,如同一隻渺小的蟲豸,被時代碾得粉碎。這裡,不妨拿日本此類動漫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系列——《高達》來作為例子。
其實從第一部作品《機動戰士高達》開始,以富野由悠季(當時還叫富野書幸)為首的製作團隊就在有意地向作品中植入這種「小人物面對大歷史」時滿溢的無力感。從初代的阿姆羅到Z里的卡繆,從0080里的巴尼到獨角獸里的巴納吉,幾乎每部UC系高達作品裡的主人公身上都始終縈繞著這種悲劇色彩,UC系高達從來都和大團圓無緣,即便男主角是能夠在蒼茫宇宙中以一當千的NewType,也並不能改變他們在漫長而黑暗的宇宙世紀中僅僅不過是不同勢力小小棋子的這一事實。他們是強大的,同時又是弱小的,他們可能會經歷很多成長,從中二、軟弱中破繭而出,領悟到力量與責任之間的關聯,開始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守護自己所眷愛著的人或物,但到了最後,事實呈現給他們的卻往往殘酷而無奈,歷史的車輪並未因為一兩個NT的活躍表現而有所傾斜,一切的一切依舊按部就班地發生著。阿姆羅並不能阻止拉拉的死亡,也不能阻止阿克西斯的下落,對於聯邦上層的腐朽,更是這個終其一生不過擁有區區上尉軍銜的ACE駕駛員所無法改變的;一直在中二,從未被超越的卡繆其實是歷代高達作品中成長較為明顯的男主角,可他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鳳、羅莎米婭、艾瑪先後死在自己的懷中,最後甚至自己都要付出精神失常的慘痛代價;作為「小人物」的代表,從頭到尾都只是區區一名普通士兵的巴尼倒是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疇之內,努力進行著僅僅屬於自己的戰爭,可結果呢?聯邦和吉翁的停戰使得他的犧牲幾乎變得毫無意義(之後的小說版給予了他救贖,反倒降低了作品的感染力),他賭上一切的行動沒能改變任何事情;而擁有幾乎是作弊般能力的巴納吉?林克斯更是進一步把這種並不值得誇耀的「傳統」發揮到了極致,一場東奔西走、屢屢和死神擦身而過的奧德賽之後,他依舊只能看著自己的奧黛莉(密涅瓦?扎比)離他而去,去履行一個王女的「職責」……
面對非對等的強大存在(可能是一股勢力,可能是一種理念,又或者,可能是一個無從抗拒的時代),個體的力量就算再強大,哪怕歷經多麼艱辛的努力和嘗試,卻終究無法改變什麼,只能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一切——甚至自己被奪去、被碾碎,最後兀自感傷,徒增悲戚而已,這種唏噓之感,恐怕算是集體意識遠強於個人意識的日本固有思想在動漫作品中的投射吧。
天降命與我,不得不為
和上文中談到的個人面對時代的乏力感不同,日本動漫作品中還有一種情況是主人公在不知情或者非自願的情況下被賦予了某種使命,從而「不得不」被安插了一段宿命。如果說,前者對抗的是過於強大的時代,是「知其不可而為之」,那麼後者對抗的,其實是身負宿命的自我,是「知其可為而不欲為」,這種宿命的沉重程度可輕可重,大到關乎人類和世界的存亡,小到一家店鋪的生死,毫無疑問,越是沉重的宿命,就越能增加其間蘊含的悲劇意識撼動人心的力道。
十來年前,一部《翼神世音》將一幕交雜著意識流和各種晦澀暗示的世界終結曲奏響,讓幾乎每個讀者都為之揪心顫抖。其實,恐怕大多數讀者和當時的筆者一樣,並未完全弄懂作品之中的複雜構建,不過對於主人公所背負之物的那種沉重壓抑感,倒是應該基本都能感同身受。那種介乎於美和窒息之間的旋律,伴隨著造型詭譎的巨大人形物體,以躍動的音符一一呈現,撞擊著讀者的耳膜和心靈。即便是不能釐清故事中的前因後果,當看到身為奏者的主角需要獻出自己的一切為世界「調率」的時候,恐怕也很難不為所動吧。
如果說《翼神世音》中,男主角綾人對於自己背負的宿命擁有較為正面的認知,所以直到最後,觀眾們也主要是針對他這種無可避免的悲劇命運心生唏噓的話,那麼另外一部耳熟能詳的作品《新世界福音戰士》中,同樣被賦予沉重宿命的男主角真治,則大多數時間都在試圖逃避。他的軟弱其實體現了人類在大多數時候面對危機所顯出的負面情緒,明知有些事情非做不可,也非他不行,但就是想要採取一種消極的態度,不願直接面對。這其實可算作動漫作品中此類悲劇意識的另一種表現手法,這類作品中,主角儘管背負著常人所難以承受的命運,但心理的堅強程度甚至還劣於普羅大眾,故而始終會上演一幕幕和命運追逐的逃亡戲碼。這同樣會引發觀眾思考:「為什麼要把如此沉重的宿命交付給一個如此脆弱的年輕人(甚至是未成年人)來完成?」「面對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範圍的責任,主角真的有義務毫無保留地全盤接受嗎?」刻畫心理上的糾結是很多動漫作者的拿手好戲,這在悲劇作品中尤其明顯,而當主角被賦予某種過於高上大的使命之後,這種糾結反而會更加具有「正當性」,顯得理所當然,也更容易引發讀者的共鳴,使得他們的心靈也隨著主角的遭遇所所動蕩。
宿命論這種東西往往帶著點宗教的烙印,而同時又是日本各類作品尤其是動漫作品中十分熱衷表現的。不論是上文提到的《翼神世音》還是《新世界福音戰士》,甚至連前邊言及的《高達》《銀河英雄傳說》系列其實或多或少都會有些類似的影子,主人公往往是某種非常特別的存在,他們擁有超越常人的能力,但如同作為代價一般,他們無法擁有常人的幸福。一旦被賦予某種使命,角色的人生軌跡其實就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定型,他只能按照「安排」走下去,有必要的話,還需要在適當的時間奉獻自己的一切,不論他本人對此是否認同,都無法改變自己被命運操弄的事實。或許有時候,身為無關緊要的局外人也是一種幸福吧(當然,大災來臨之際輕易地成為炮灰路人甲的可能性也很大)。
郎情妾意,終難成全
愛情是文藝類作品中亘古不變的主題,日本動漫自然不能免俗,除卻與生俱來就和愛情脫不開關係的少女漫畫以外,其他類型的動漫作品以這玫瑰色主題講述故事的也絕不少見。不過既然本文的主題是悲劇意識,那麼還是讓我們將視角集中到一些憂傷的愛情故事上去吧。
其實日本傳統文學上對於悲劇類愛情有個專有辭彙,謂之「虐戀」,此處不妨借用過來。當然,「虐戀」一詞原意如同其字面,有心理或生理SM的意味,不過既然只是借用,也不用太過糾結。
細數日本愛情類動漫中的悲劇作品,可以發現,這些作品或多或少都會在「虐心」這一點上下些功夫。畢竟過於甜蜜的愛情除了放閃光彈以外並不能讓讀者產生更多回味,但一點一滴的虐心劇情則像軟刀子割肉一般,讓人痛不欲生卻又欲罷不能。這種虐的成分因作品而異。《最終兵器彼女》里,修次只能看著自己的愛人千瀨一步步化為「最終兵器」,最後,在一切毀滅殆盡的世界中,活在「千瀨的體內」(從這層角度來說,兩人倒是永遠在一起了),作品對於情感變化的細膩刻畫使得這部作品的愛情悲劇更具殺傷力,殘酷的劇情和溫軟的人物性格(當然僅限女主)之間強烈的落差更是把「虐」這一要素髮揮到了極致,起到極其強烈的致郁效果。
相對於足以毀滅一切的世界絕戀,星海誠的《秒速五厘米》則又是另一種風格。雖然同樣以愛情為主題,同樣講述的是一個憂傷的故事,《秒速》的故事裡卻全然不見半點要死要活的「大場面」,而是充斥著種淡淡的青春感傷,不過「虐」力卻並未因此減弱多少。由於塑造的環境極具真實感,使得作品中男女主角那種「郎情妾意,終難成全」的無奈感貫穿始終,即便是無女友時間=年齡的一般阿宅們,也很容易感同身受(?),雖然不會像閱畢某些驚天動地級別作品之後那樣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灰白,但從喉嚨深處湧上的苦澀感恐怕依舊讓感傷情緒積鬱些許時日了。
其實說到底,「虐戀」的「虐」既是虐角色,也是虐讀者,儘管不能說受眾大都是受虐狂(雖然頂著個「受」字),但就如前文所說,悲劇比喜劇更能觸動人心,而愛情悲劇往往就是越凄慘,讓讀者感覺被虐得越狠,越能夠獲得廣泛的認同。甚至有些時候,角色本身並無明顯的「被虐」感,但身為上帝視角的各位視聽看官們,卻偏偏能夠泛出幾朵被虐之後的淚花來。例如已故導演今敏老爺的那部《千年女優》,或許很多人對於該作是否應該歸類為愛情範疇都有異見,但就表現形式來說,畫家贈與千代子的那把鑰匙確確實實成為了她內心的依託和慰藉,也許這並非常規意義上的愛情,但終其一生都在演戲的千代子苦苦追求大半生的,或許還是可以認為是種柏拉圖式的愛情渴求。為此,她努力,她奮鬥,她孜孜不倦,也許內心深處,她早就知道自己追逐著的不過是個如夢似幻的泡影,但起碼她從未放棄。以這部作品來說,被虐的最慘的恐怕並非千代子,而是銀幕前早已知悉一切的看客們。看著畫面中的女子為了一個虛幻的夢傾其所有,苦苦奮鬥多年,哪怕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產生幾分揪心的痛吧。今敏不愧是鬼才,大概也是看了這部作品以後,才讓人知道,原來「虐戀」也可以用如此雋永而悠長的形式來表達。
結語
獨特的地理環境和歷史文化背景塑造了日本人特有的悲劇審美趣旨,即便是在動漫作品這一次時代亞文化領域,同樣具有多樣化而深刻的表現形式。悲劇比喜劇更容易震懾人的心靈,悲劇意識也更適合作為一種理念和文化的承載者。即便是在如今娛樂向為上的大環境之下,飽含悲劇情調的動漫作品依舊存在。無論是對於生命脆弱的感懷,還是對於抗爭命運的無奈,亦或是對於宿命、對於愛情的揄揚與謔浪,都是對這種悲劇意識的最好體現。只是近年來隨著ACG商業化的極端發展,越來越多的作品開始致力於迎合純粹的市場需求,而逐漸淡化了對於諸端情感、理念的表達,若干年後,我們是否還能看到真正優秀、真正能夠讓人心頭為之發顫的作品,並且為角色的遭遇、命運長吁短嘆呢?或許只有時間才能夠告訴我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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