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樹
我不怎麼能喝酒,每當喝了啤酒,在掛滿厚窗帘的屋子裡枯坐幾個小時之後,17樓的水泥樑上就會砰的一聲出現一隻漆黑的鴿子。
這聲砰是整個熱帶所有的樹對著我響起的,我對著所有的樹坐了那麼久,所有的樹以一隻漆黑的鴿子回應了我。
這不是一個漆黑的答案,因為我沒有給出漆黑的問題。沒有問過什麼將來臨,也沒有問過此時此地是何時何地。這也不是一個純真念頭,更不是一個預兆。僅僅是一個又深又重的大陸察覺到有人在注視而忽然起意。
一隻孔雀打了一個冷顫。面對所有的樹,我還有什麼不解嗎?
幾乎沒有了。想了想,我已經沒有任何關於自己和自己生活的疑問,我幾乎知道所有的答案,明白並接受了所有事情。
我知道如何橫穿一條馬路,知道如何把腳踏在大地上,我曾完整地經歷過1993年,見過大雪紛飛的樣子,並且在下雨的時候能理解那就是下雨。我可以準確無誤地把水遞給李約,明白煮熟一個雞蛋需要更熱而不是更冷。而且我學會了如何分辨橘子和駱駝,知道人是必死的,一隻叫作歡歡的鹿也是必死的。我清楚什麼是貓,而貓鼻子是濕潤的,當屋子外面響起啾啾啾啾的聲音,不用探頭去看就知道那是一隻鳥在叫。
我甚至掌握了看待金蟬南里的辦法,從左邊看,從上面看,從中間穿過去看,看它的這裡和那裡,尤其是可以遠離金蟬南里,拎著樂購的袋子頭也不回地走出很遠,再毫無準備地突然回頭,徑直看向金蟬南里的深處和底部。
而且我也很清楚曼谷是什麼,曼谷看起來像一個枯水期的熱帶深潭,在黃昏之分有一種熟悉的柴草氣味,曼谷就在京張高速的傍晚之後,中學校園的清晨旁邊,緊靠著暑假裡廢棄的房子,結霜的羊群走過它。如果像以時間為軸那樣,以氣味為軸去重新安排所有的時間和地方,就會發現曼谷和一生中的其他經歷一樣,是同一種柴草氣息里的瑣碎景觀,這種氣味代表了全部黎明和全部黃昏中的安靜。我們其實哪裡也沒去過,時間不曾流動,圍繞著那種大地上的柴草氣味,一生像水裡的墨滴一樣展開。
還有亞洲,我明白亞洲是河水的產物,河水產生的一切瑣碎事物本身,是炊煙,腐朽、洗破了的衣服,發酵、苦難與節儉、跪拜等小事情,是家庭生活的無限重疊,宗教和戰爭也是家庭式的,亞洲的歷史就是人們徐徐倒出醬油的歷史,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沒有多於事物本身的東西,理性不重要。
總起來看,在我的半生中,只剩下一些絕對具體的疑惑,但這些問題並不是關於我的,我只是一個旁觀者。
那一年在坐火車的時候,看到一個大陸上所有勞碌的農民忽然直起身,看向同一個方向,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
還有我從711出來的時候,抱著給李約買的小黃鴨,看到一個匆忙的僧人在他自己的雨里融化,身後流了一地橙色的汁水,他能否在融化之前追上他的堂兄?
湄南河裡一個蕩漾的塑料瓶子能順利靠岸嗎。
除了這樣的事,我已經沒什麼要說給所有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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