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花
1.
我脫掉襯衫襪子,走進浴室。水汽蒸騰。舒展開僵硬的臂膀,我希望熱水能沖刷掉一天的疲憊。看著天花板上的點點水珠,在浴霸暖光的折射下發出昏黃的星光。漸漸地入了神,思緒飄往遙遠的多年前。
那是童年的暑假,我被送往山中的爺爺家玩耍。邁進那座農家小院前,我抬頭望了望萬里蒼穹之上的昭昭烈日,那明耀的白光刺得我不停地眨眼。
日頭之下便是無盡的綠野,綿延的青山。長雲縹緲之中是參天的古樹,涓涓的溪水。
院子後便是一條彎曲的山路,通往幽深的森林之中。陽光層層疊疊地滲透過樹枝綠葉,最終消散在冥冥濃綠深處。
山裡的日子是逍遙自在的。吃著鮮珍野味,餵雞逗狗。聽爺爺吧嗒著煙捲講山野奇事,背著小板凳去水庫釣魚。
那些日子如天上的浮雲,悠悠飄過,吹散如煙。
2.
我洗好澡,打開電腦,開始趕設計方案。一頁一頁的設計初稿鋪滿了整個桌面,屏幕微弱的冷光瀰漫了整個房間。我端坐在辦公桌前,如同木偶的影子。一抹月光摻雜著夜色抖落在窗內,咖啡加奶溢出了孤獨。
已經工作幾年了,正常作息的日子屈指可數,每天在修改方案,終稿駁回的循環中度過。沒有女朋友,因為太忙了,忙到連自慰都想不起來。生活的壓力使我喘不過氣,我只是顆石子,被捲入國家社會的滾滾洪流之中不斷掙扎。
我似泥流中的沙粒,生活滿是粘稠骯髒,可我還是要向前向前,因為我本無退路可走,我幻想做一顆飄遙自在的蒲公英,被風吹過公路與山谷,與花瓣碎草載涼風而行,乘陽光伴雨露悠然直上。搖搖擺擺,隨遇而安。
我摘下高度數的眼鏡,揉著太陽穴趴在了桌上,眼皮越來越沉重......
那年初到鄉下,爺爺就捋著花白的鬍子跟我說:「崽兒,可勿沿著山路到那森林深處去啊。」
我揉著小狗的耳朵問:「為什麼呀?」
「那山中虎狼同行,蚊蟲滋生,不可去得!」
爺爺又瞪圓了眼睛,狠吸一口煙,壓低聲音道:「最可怕的不是野獸,是妖精!林子里,有隻妖精咯......」
爺爺微立的眉毛與顫抖的鬍子嚇到我了,可我扭頭看看那條山路,森林的深處似乎散發著什麼魔力,是如此的吸引著我。
我揮舞蟲網,手握釣桿的時候,總是望著那片深深的綠色世界出神。連魚上鉤了都沒注意,只見清澈的水面「撲通」一聲翻起了泡花,轉瞬間只剩圈圈漣漪飄散......
當我醒來時是凌晨三點了,我去浴室洗了把臉。盯著鏡中自己凹瘦蒼白的面龐,布滿血絲的雙眼發了好一會兒呆。然後注意到自己的嘴唇乾裂了,滲出道道血絲,我抿了下嘴,咬下一塊皮,結果血涌了出來。我含進嘴裡,覺得自己有些醉了。
3.
後來我終究還是走進了那座森林,小心翼翼地,又歡呼雀躍地。
沿著草坡而行,腳下是翻滾活潑的溪水,岸邊是零星明艷的小花。
我背著蟲網,拿著木棍,不顧汗水濕透了背心,快步走向了密林深處。
耳邊充斥著蟬鳴鳥叫,花香混雜著泥土的清新環繞在四周,白晝暗淡下來,頭頂上布滿了繁枝茂葉,被枝葉所切碎的太陽,化成塊塊光斑噴洒在我的身上。溫度降低,卻也潮悶起來。
森林中倒沒有猛獸,只是蚊蟲廢物,嗡嗡環繞。
我拿起捕蟲網使勁一揮,便捉到一隻碩大的黑色飛蟲,它震動著翅膀在網裡拚命撲騰。我看到它尾部結了蠟一樣匯滴成珠。
「這是...螢火蟲嗎?」
漸漸地,我走累了。踩著枯枝敗葉前行,泥土弄髒了鞋子。我辨別不了方向了,滿眼環顧皆是筆直高聳的樹木。日頭漸漸落下,火紅的餘暉散漫正片山野。那天際如一瓶打翻的墨,注入了紅的、紫的、熱的、涼的和月光,與星塵,通通洇染於長空之上,湧入晚霞之中。
看著樹木的影子隨日頭的下沉越拉越長,遠山淡影消失在雲中,我哭了。
4.
我帶上眼鏡,關閉了設計軟體,打開D盤。裡面有個文件夾,存滿了我閑余時間所畫的作品。其中有一副畫,叫做「森花」,創作於三年前。那時我剛買電腦不久,初入工作崗位還不算太忙。每當落日之時,都會用數位板畫畫。這副「森花」描繪的是一個森林中的場景。
那是夜晚的森林。林中飄蕩著點點流動的螢火,如水的月光從淼淼夜空中飄落下來。在這光中,站著一位少女。一襲白裙,濃黑秀髮。看不清五官,卻讓人覺得清秀動人。
我把她叫做「森花」。
我挪動滑鼠,放大圖片,看著那沒有五官的面龐。想填補完整,但早已記不起她的樣子。她的身影,纖細的手臂與大腿,如瓷器一般,蒼白的發冷。她頻頻在我夢中出現,卻從沒有正臉,每次醒來,我都冷汗涔涔,如剛從一座巨大的森林中迷途知返,後怕不已。
我合上電腦,走到陽台。窗外一片寂靜,濃重的暗夜。高懸於空的月亮,像那一襲白衣的女子。
孤高冷艷。如森中之花。
5.
入夜了,森林猶如落入一汪涼水,每一草一木都披上了薄紗般的月色星光。
枝頭的貓頭鷹「咕咕」地鬼叫。涼風穿梭在叢林之中,千萬片樹葉被同時吹動。
我嚇壞了,也哭累了。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絕望地抱緊自己。顫抖抽噎,後悔沒聽爺爺的話。
這時,漫山遍野緩緩地湧出了大片地光點,它們流動飛舞。浩浩蕩蕩,飄飄渺渺。
如星星掉落,銀河傾瀉。霎時間整個森林都充滿了紗般的柔光。
「是螢火蟲。」
沒錯,成百上千的螢火蟲。在草坡下,在山洞裡,在灌木中,在河岸邊。它們慢慢聚集在一起,向森林裡靠攏。
在蟲群盤旋的中央,幽光之中走出一個少女。
她出現的那麼自然,就像窗上的霧,夜裡的星,入睡的夢。
一襲白裙,烏黑的長髮。纖細的手腳。
她朝我微笑,說:「別哭了,我帶你回家。」
6.
睜開雙眼,天已大亮。
我看了眼鬧鐘,深深地嘆了口氣。
已經遲到了,又要被扣工資。
我耷拉著灌了水泥一樣的腦袋慢吞吞地穿衣服。
穿到一半我坐回床上,用裸著的另一半手臂拿起手機:
「喂,部長。今天我不去了。」
我太累了,我怕透支過度的生命,也成了新聞里一個猝死的設計師。
我開始渴望森林,渴望明亮的陽光,我聞到咖啡味開始噁心,我想品嘗從茫茫綠野中採摘而來的清茶。
我看著枕頭上大把掉落的頭髮,閉上了眼睛。
午後,我訂好了車票。
三十年了,我將踏上歸鄉的路途。
三十年了,為何一直縈繞在我夢中揮散不去?
7.
恍惚中我似乎穿過了一面牆,這牆上布滿了藤蔓,爬遍了薔薇。
等我站在牆外面的時候,已經回到了爺爺的小院,我猛地回頭,是小院的大門。
爺爺躺在搖椅上,吧嗒吧嗒地裹著煙捲。悠然自得地曬太陽。
我一下子哭了出來:「爺爺!」
小狗「汪汪」地搖著尾巴狂奔過來。
爺爺扭過頭,很奇怪:「咋了!崽兒?」
我給他講了一切的遭遇。
爺爺捋著花白的鬍子道:「你是遭了癔症?崽兒才出門半小時啊。怎個就在林子里過了一夜?」
我急地哭啞了嗓子,跳著腳喊這是真的。
爺爺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眼中閃過一絲驚恐。他抱緊我道:「崽兒,以後可千萬別進那樹林了啊……」
我只是一個勁地顫抖,一個勁地點頭……
8.
我乘坐顛簸的客車進山。沿途是平坦的麥田。
乾淨湛藍的晴空壓低抱緊金色的麥浪。我從車內望向高山後的巨雲,靈魂飛向了高處的高處,遠方的遠方。
當我到達當年爺爺家的時候,陌生的景象讓我無所適從。
三十年過去了,這一帶已經被開發成了林場、水庫養殖場等農業用地。那條通往密林的小路也早已不見蹤影。山被炸平,樹被砍光。巨大的改變甚至動搖了遙遠記憶中的景色。
我漫無目的地沿著田壟走著,就像年幼的我走在森林之中。
走了很遠,來到一片綠蔭之中。沿樹叢向上是無盡的石階,兩側是厚重奇特的石雕。
我坐在石頭上,仰頭喝盡最後一口礦泉水。
蟬鳴陣陣,夏花爭艷,焦綠的草木濃的滴下水來。坐在樹蔭下,遠方是無垠的田野,一陣風吹過,身後的高山回蕩起鐘聲。
鐘聲長鳴,飛鳥越過。
我擦了擦汗,轉過頭。
千百階石頭羅列相疊,沿山坡而上,鋪於灌木之中。兩側雜草橫生,樹木茂密。
那陣陣鐘聲正是由石階盡頭傳來,看來山上應該有座古寺。
我脫掉外套圍在腰間,踏上了石階。
綿長而崎嶇的路,通往高山之巔,通向幽幽古寺。
更穿過時間與空間,一眼千變,一步萬年。回過頭鉛華洗盡。
9.
從林中歸來後,平靜地度過了幾天。
茶餘飯後,爺爺與我談論起院子後的這座山。
這山巨大幽深,森林面積甚廣。動植物種類極其豐富。洞穴、深潭、瀑布、沼澤等生態環境多種多樣。
山中的無數花草樹木,萬千走獸魚蟲將生命、靈魂的流轉與輪迴全部獻給了這山,這片森林。
太陽熾熱的光輝與明月冷霜的光芒照耀著,撫摸著一草一木。它們從宇宙中迸發熱度,如海浪般卷積著粒子與射線,穿越數千光年。化作星球的碎片,流動的隕石。散落在雲層之中。是風暴,是閃電,是飛火流星,紛飛碰撞,碎裂。終究墮落在深水中,融化進泥土裡。然後暴雨沖刷叢林,洗滌萬物。
婆娑即遺憾,落地是永恆。
千百年過去,這片深林幻化出一隻妖精。
誰也不知她從何而來,不知她名為何物。對於世間眾人來說,她只存在於荒村奇談或神話童謠之中。
她是天地間的產物,是宇宙的結果,是神的旨意。
爺爺把她稱作「森花」。
早年間,爺爺並不相信這些奇聞異事。但是林海茫茫,山峰巍峨。人類在巨大的自然景觀面前顯得極其渺小。
即使沒有山鬼神仙,也懼怕飛蟲野獸。所以爺爺很少上山入林。
直到那些年,鄉間興起一陣「山參」熱。每戶人家都躍躍欲試,派出一個腿腳好且熟悉這山的人,進山挖參。
爺爺也不例外。
結果路遇大雨傾盆,爺爺被困在山中。天地滂沱成河。
說到這裡,爺爺含進煙捲。
「多少年過去了,我都快忘了是怎樣的情況了。我唯一記得清楚的就是......」
和我所遭遇的一樣,雨幕中出現一位少女,白衣長發。
爺爺還沒回過神來朦朧中就回到了家裡。
沒錯,是「森花」救了他。
10.
我踏上最後一階石階,看到一座青磚紅瓦的寺廟。裊裊青煙環繞,陣陣香火味撲鼻。
寂靜的古寺,我走進大門。布滿青苔的院子里便是一口大鐘。懸掛於一紅方木,青銅色的漆剝落紛紛。
我環顧四周,沒有一人身影。
我只好步入殿內,引入眼帘一尊大佛,佛下坐一老僧。
他口誦佛經,撥轉念珠。
聽到我進來,他放下經書,轉過身來。
「爺爺。」
我叫了一聲。
「崽兒。」
老僧眯著明亮的眼睛,捋著花白的鬍子。那個暑假後,時光就未曾改變過他。
爺爺進山修行了十年。消失於人世間。
前些年這座孤寺突顯山中。一尊大佛降于山間。
每逢入夜,便招來紛紛的螢火。
大佛無言地看著我們。殿內灰塵浮動,光影揮散。
「三十年了。」
「森林呢?」
「砍光了。」
「她呢?」
「一直都在。」
我看著木魚,佛珠。
又看向門外那口大鐘。
目及遠方,山間雲霧飄渺,青煙四起。天際與地平線之中浮起流光。
我跪在佛前,深深叩首。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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