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花的證明題(完結)
上文:李小花的證明題(中一)
11.
錢樂沒怎麼變過,和當年一樣簡單、一樣善良。李小花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和夥計們有說有笑地聚在店鋪的內屋吃晚飯。看見李小花的臉,錢樂突然僵住了。
她把夥計都打發走了,留下屋裡單獨兩個人。錢樂給李小花套上自己最貴的皮襖,像是自己的親妹妹那樣心疼她。
李小花說:「錢樂你知道么,王不凡走了。」
錢樂說:「去哪裡了?」 李小花:「去遠方的城市了。」
錢樂說:「他在這裡沒有歸屬,他像是個天外來客。」
李小花不置可否。
錢樂說:「那天我聽到調研組組長說完你的情況之後,我就在想完了,全完了。我當時特別怕你想不開,但我又嘴笨,不知道怎麼勸你,還怕會越勸越難。」
李小花說:「真的很謝謝你關心我。但我沒事。」
錢樂說:「你不可能沒事的,覺得難受就哭吧。」
李小花說:「我哭不出來了」
她突然笑出來說:「真的錢樂,我都怕自己再哭眼睛就要瞎掉了。」
錢樂著急地說:「那別哭了,我們今天都不許哭。都笑起來。」
她哈哈哈地乾笑了幾聲,可怎麼也緩和不過來心裡的沉重。
李小花說:「我把那隻扳手帶來了,當年那隻扳手。」
錢樂說:「你還留著它呢?我都以為你早就忘了。」
李小花說:「留著呢,因為我想讓錢樂你幫我一個忙。」錢樂說:「什麼忙?讓我去當證人?沒問題!」
李小花說:「送我去城裡,去省城。」
這兩年,錢樂的確攢下一筆積蓄,成為村裡為數不多的有車之人。但加油很麻煩,她也很少開。
錢樂說:「你要去幹嘛?」
李小花說:「去證明我是李小花。最後再試一次。」
錢樂一拍大腿說:「我支持你!我們村子幾十年就出了這麼一個女狀元,連名分都不給,也太欺負人了!咱們今天明天雪停了就出發,後天就能到省城。」
李小花說:「真是太感謝了,這隻扳手可以還給你了。」
錢樂說:「你留著吧,防身用。」
李小花攥緊了那隻扳手,她覺得這東西沉甸甸的,就快要抓不住了。
…
…
錢樂的車明天一早就頂著小雪出發了,他們開出山門的那一刻,李小花恍然覺得身上有什麼東西釋放了。
她似乎解脫了,她自由了。
就像趙茶茶年幼時所說的,再也沒有什麼能定義這個十八歲的姑娘。她沒有了任何束縛,卻又哪裡也去不了。
李小花走出了大山,就走出了她心心念念著的、絢爛的十八年光載。截然不同的人生,或許會讓她無法承受。
他們在高速上兜兜轉轉幾十個小時,李小花始終是沉默的。
直到車開進省城收費站,李小花說:「你就送我到這裡吧。這已經三天了,你的店沒人管沒人問,加上又是大雪天。接下來的路,我自己走就行啦。」
錢樂說:「可是你住不了旅館……你晚上睡在哪?」
李小花說:「別擔心,我聽人說過。黑旅館只要登記,不用身份證也可以。」 錢樂說:「那會不會很不安全啊?」
李小花說:「我命大,沒事。」
錢樂說:「你把我這個包戴上。你走的時候太匆忙,什麼資料也沒拿走。我從你家裡向你奶奶要的,把你從小學到現在所有的榮譽證書全都放裡面了。裡面還有一些錢,雖然不多,但也夠你生活一陣子的。」
李小花嚴詞拒絕道:「我不能要你的錢!」
錢樂說:「不是我的錢,是你奶奶本來就要拿給你的。我只不過填了一點點,就一點點而已。」
李小花說:「我其實……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我什麼也沒有,在沒有任何東西能回報你了。」
錢樂說:「是我爹的錯才讓你變成這樣的,我這份愧疚就夠了。他的錯,我這輩子換不清。」
李小花說:「不是你父親的錯。你快回去吧,時間也不早了。」
錢樂說:「我還在包里放了一個鎮宅之寶。」
李小花說:「什麼?」
錢樂說:「炸藥。」
李小花說:「啊?放這個幹嘛,怪危險的。」
錢樂說:「放心吧,已經被悶死了,再也炸不了了。原本我爹弄這炸藥到家裡就為了辟邪的,你帶上這個,保你心想事成、百毒不侵。」
李小花笑了笑說:「好,我帶著它,讓它庇護我。」
錢樂說:「我還是放心不下你,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吧。」
李小花說:「可千萬別。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
錢樂說:「不了不了,我知道你要強。」
她遲疑了許久,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
錢樂說:「小花。」
李小花說:「怎麼了?」
錢樂說:「我說…要不咱們別爭了。回去幫我看店吧。店裡最近生意好的很,養活咱倆不成問題。兩個姑娘干這個,肯定惹風頭。你又長的好看,到時候十里八村都出了名了,還愁賺不到大錢么。我就怕你嫌累…」
李小花說:「不是累的問題。我不怕吃苦,我只是要個答案。你放心吧錢樂,我把事情辦完了會回去幫你的。」
錢樂興奮地說:「說真的?」
李小花說:「真的」
她把扳手遞還給錢樂說:「我們一扳手為定。」
錢樂說:「這張紙條上是我店裡的電話號碼。如果你辦妥了就找個地方打給我,我來省城接你回家。」
…
…
就在這個晚上,李小花告別了最後一位背山村的人。她是生命中第一次來到省城,甚至還是孤身一人。
她帶上了自己不被認可的戶口,為了那簡簡單單的一行字,她爆發出了難以想像的勇氣。
但這個世界,勇氣只能幫助你面對問題,卻不能解決問題。李小花多年以後回顧這段經歷時,還是不得不感嘆王不凡說的是對的。她當時根本不了解世界是以怎樣的邏輯運轉的。
她是個聰明且堅強的女孩,她可以忍受肉體上的貧寒,可以憑藉一股韌勁找到能收留自己的非法旅店。她可以在信息時代靠著問路這樣原始的方式去尋找地標建築,她可以靠著筆記記錄線索,一點點抽絲剝繭,找到自己該去請願的辦公室。
她已經坐到了她能做到的一切,甚至展現出遠勝幾乎所有同齡人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就連對她頻頻施以白眼的工作人員,最終都不得不承認她內心深處的強大。
強大的普通人是很可畏的,但再強大的凡人也不可能移山填海。
公安—戶籍辦—民政大廳,她周而復始地循環在這些高大到有壓迫感的政府大樓里。這些給不出結果的職員掛著無奈的神情,就是李小花的山和海。
日復一日地上訪和奔波折損著李小花的耐心,但她是一個極有耐心的人。只不過雖然極盡節省,身上的錢也所剩無幾了。
畢竟朦朦朧朧間快有一個月了,再這樣下去,她只能淪落到街邊乞討了。
住在某個黑旅店的時候,老闆會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她每晚睡覺的時候都心驚膽顫,甚至在想如果背包里的炸藥是可以生效的該有多好——她就埋伏在門口攥著引線,只要老闆衝進來就連著她一起炸死。
她為自己的極端感到震驚。
終於到某一天,李小花的精神和身體都疲憊到了極點,身上的鈔票也要見底的時候。她來到了一家小超市,準備給錢樂打個電話。雖然她仍未放棄證明自己,但起碼要回去稍稍休整一下了。
小超市的老闆娘很年輕,最多三十齣頭。她雖然算不上貌美,可眉宇間很是親切。
李小花說:「姐姐,我能打個電話么?」
老闆娘說:「可以啊。」
李小花說:「多少錢?」
老闆娘說:「小孩子打個電話要什麼錢,不用錢。」
李小花感激地說:「謝謝。」
她撥通了錢樂給的號碼,漫長地等待之後是令人失落的無人接聽。
李小花不死心地撥了第二遍,依舊是無人接聽。
她不知道錢樂出了什麼事,只能尷尬焦灼地等待著電話暢通的那個瞬間。
老闆娘看出了這孩子的窘迫,她搭話道:「小姑娘,你不是省城人吧。」
李小花搖搖頭說:「不是,姐姐你怎麼知道?」
老闆娘說:「你的本地口音很重。省城近十年的外地人越來越多,只有老一輩的人才會說那麼純的本地話。」
李小花說:「我是山區里來的。」
老闆娘說:「山區?那很遠吧。」
李小花說:「很遠很遠。」
老闆娘說:「來省城幹嘛?肯定有要緊事吧。尋親?求學?」
李小花說:「是戶口的問題,我也說不清楚。」
老闆娘說:「戶口?小姑娘你等等」
她回過頭去,向內屋喊著:「老公!老公!」 過了半晌,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推開帘子走了出來。他面相有書生氣,像是個高級知識分子。
男人說:「幹嘛啊小芹,我不說早上十點再叫我么?」
男人揉了揉惺忪睡眼,看見面前赫然站著一位十八歲的大姑娘,不由得嚇了一跳。
男人說:「小芹,這是你哪個親戚?」
老闆娘說:「不是親戚,是一個過來借電話用的丫頭。她從大山溝里來,說是來省城解決戶口問題。你們公司不是最近接了省里的項目,做什麼電腦上的戶口之類的,對吧?」
男人說:「互聯網戶籍管理系統,是我們公司承包的。」
他打量著李小花說:「小丫頭你今年多大?」
李小花說:「十八。」
男人說:「十八歲…那不正是高考的年紀么。這戶口的問題弄不明白,影響可大了。我姓杜,單名一個坤。你叫我坤哥好了。」
他頭一轉向老闆娘說:「這是我貌美如花的媳婦,你叫她芹姐就行。」
芹姐切了一聲,連忙甩甩手說:「少來這套!」
李小花深深鞠躬說:「坤哥好,芹姐好。」
芹姐說:「這孩子一看從小就懂事。誒老公,你有沒有感覺這丫頭有點面熟?」
坤哥說:「像是在什麼報紙上見過一樣。」
芹姐說:「你瞅瞅,都忘問人家姑娘叫啥了。小丫頭怎麼稱呼啊?」
李小花說:「我叫李小花。」
坤哥說:「小花啊,你先把包放下,暖和暖和身子。一會和哥好好說說,你到底遇見什麼問題了。」
李小花說:「嗯。」 她把自己的戶籍問題簡明扼要地講了一遍,條理清晰、用詞精準。芹姐在一旁嘖嘖稱嘆這孩子真有文化。
可坤哥越聽眉頭皺的越厲害,最後他嘆口氣說:「小花啊,你這個情況,我估計著就算到了公司,也解決不了。你這個太少見了。戶籍管理上的問題就是這樣,越少數就越麻煩,給特例開綠燈,要改的是全國的規範,你說這得有多難。」
李小花說:「我知道很難,我只是要一個證明。如果能讓我死心,沒準也成了。」
坤哥說:「小花,你年紀還小。很多事不是你想證明就能證明的。我上大學那陣,本來是軍訓長跑第一名,結果被一個少跑了兩圈的老賴給頂替了位置。你說那年我怎麼證明我自己?一沒監控二沒錄像,我總不能跟裁判展示一下我跑壞了的襪子吧?」
芹姐說:「你看你那話說的。人家孩子大老遠來一趟,你就搞的跟海市蜃樓一樣。你讓人家去公司見一見又不會少塊肉,就當長長世面也好。」
坤哥說:「見是可以見,我怕她現在還有希望,見了之後徹底沒戲,更絕望。要我說乾脆就斷了這個念想。你還記得我大學同學老胡么?」
芹姐說:「就那個傻裡傻氣的大個子?」
坤哥說:「當年傻。人家現在自己搞了家貨運公司,火的不行。他跟我說現在急招一個會計兼助理,一個月光獎金就八千多。你說小花人又好看,又會說話,腦瓜又好使,而且你看多單純啊,這麼好的姑娘上哪找去。明天我跟老胡一碰面,小花下午就能去當班兒。」
芹姐說:「那老胡到現在還單身呢,一個單身老男人招一漂亮小丫頭當助理,你這不把小花送入虎口了么?」
坤哥說:「什麼虎口啊?人家說的是男女不限,本來就沒往這方面想。而且老胡三十多了,跟女同學敘舊都能羞的滿臉通紅的人,能有什麼壞心眼子?」
李小花說:「坤哥。我知道你為我好。但我就是想看看,我如果一直不認輸,能走多遠,走到哪裡去。我已經從背山村走了這麼遠了,我不想現在就放棄。」
她深深地鞠躬說:「給您填麻煩了。」
芹姐說:「你看看小花聊得水平,你再看看你,你書都讀狗肚子里了。」
坤哥說:「麻煩倒是一點也不麻煩,我就怕傷著你。這樣吧,你在我們這住個三五天吧。你和你芹姐睡床,我睡外面沙發。等我上班那天就帶你過去。「
……
坤哥和芹姐都是難得一見的好人。李小花吃在這住在這,只覺得渾身不自在。她向來不喜歡虧欠別人,尤其是虧欠陌生人。
一天夜裡,久久不能入眠地李小花聽到了芹姐兩人的竊竊私語。
坤哥說:「小花睡著了么?」
芹姐說:「睡著了吧,都這麼晚了。」
坤哥說:「你是不是對這丫頭有印象了。」
芹姐說:「三年前,山溝子里出過一個女狀元,沒戶口。估計就是這丫頭了。」
坤哥說:「我也想起來那條新聞了,沒想到到現在,還沒給落戶呢。」
芹姐說:「這事兒真沒辦法了么?」
坤哥說:「你以為是結婚隨份子,想通融就通融的啊?」
芹姐說:「那這傻姑娘也太可憐了。」
坤哥說:「你把小花當自家姑娘了?」
芹姐說:「我只是想如果咱閨女沒被拐跑,過幾年沒準也跟小花這麼漂亮了…」
啪嗒一聲,是坤哥在點煙。
坤哥深吸一口氣說:「這事兒先不提了。小芹你別在這同情心泛濫,我自那事之後也喜歡孩子,我也心疼小花這姑娘。誰的心都是肉長的,你要是想,你養小花一輩子我都不攔著。但你千萬萬千,不能把她當成你女兒。」
芹姐說:「為什麼?」
坤哥說:「你把她當女兒了,你想過將來么?咱倆早晚有一天就沒了,到時候幾套房子給誰?存款呢?小花連張銀行卡都辦不了。就不談遠的,過幾年你不能讓小花孤獨終老吧?你得催她結婚吧?到時候一領證,人家發現你沒戶口。男方怎麼想?小花怎麼想?你怎麼想?你是不是得母性爆發,到戶籍辦大鬧一場?那這事兒還有個完么?你以為你對她好,其實沒準都是在害她。」
芹姐急了說:「那小花可怎麼辦啊…」
坤哥說:「你才認識人家四天,那姑娘已經這樣十來年了,你急個什麼勁啊。到時候把咱家東邊那房子打掃打掃,租小花一個友情價,象徵性的收點兒得了。你也別說不要錢,別說打了折,這孩子要強。逢年過節有空你就去看看,就當處了個妹妹。這不挺好么?」
半晌之後,李小花聽見了芹姐的啜泣聲。坤哥不停地安慰著說:「好了好了別哭了,你看人家小花都沒哭,你都沒一小丫頭堅強。你都三十來歲的人了,還整天哭唧唧的。」
李小花其實沒有坤哥想像的那麼堅強,只是她學會了哭得時候不發出聲音。
…
…
第二天早晨,李小花跟著坤哥來到了他們的公司。這個國度的網路戶籍系統的升級工程,就經該公司全權承辦。但果真不出坤哥所料,李小花來到這裡其實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
每天研究著如何轉移上億條數據的軟體工程師,實際上完全無法回答一個孩子的身份問題。他們既沒有處理的義務,更沒有操作的權力。最後坤哥權當帶著小花參觀一趟,順帶普及一下互聯網知識。
李小花看到了龐大的伺服器矩陣,令人眼花繚亂的代碼,還有本該存放著她姓名的、堆積如塔樓的硬碟。她心情複雜地待在公司的休息室里,向還未擺脫霧靄的省城遠眺。
半個小時後,坤哥突然神色慌張地衝進休息時說:「小花,你老實呆在這個房間不要出來。」 李小花說:「知道了坤哥。公司怎麼了?」
坤哥說:「今天省里領導來突擊檢查,要我們彙報系統升級的進度。外面人多又亂,你千萬別出來啊!」
李小花點了點頭。
她在空無一人地休息室里靜坐著,想把整個人都放空。而後不久,走進來三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其中兩個像是左右護法,以眾星捧月的姿態圍著中間的男人說笑。三人也走到了落地窗邊,談笑風生間都是企業文化、企業效率、企業素養這些高大全的概念。
中間的男人無疑是主角了,聽談話里的意思,他應該叫鄭主任。
李小花對這個鄭主任有印象,她剛來到省城的時候,就是在這個戶籍辦鄭主任身上碰了一鼻子灰。
李小花很是尷尬,卻又無處躲藏。以休息室這個空曠的建築格局,她再逃就只能從窗戶上跳下去。
鄭主任發現了這個有點眼熟的姑娘。他打斷了談話,笑問道:「小姑娘,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李小花說:「見過。我是沒有戶口的李小花。」
鄭主任說:「哦,哦,有印象了。你是公司的員工么?」
李小花說:「沒有,我只是來參觀的,順便來聽你夸夸其談的。」
鄭主任沒有生氣,笑了笑說:「小姑娘說話別那麼沖,有什麼事情我們可以接著溝通嘛。」
李小花說:「我不明白。」
鄭主任說:「不明白什麼?」
李小花說:「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她的聲音越來越打,最後幾近嘶吼。走廊外的客人一齊被吸引過來,甚至驚動了保安。
鄭主任說:「你平復一下情緒,不要激動,好好說清楚你的問題。」
李小花把這些年積壓的委屈全都發泄在面前這個中年人身上:「我不懂,我每天刻苦讀書,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竭盡我所能的學習課業。期望有朝一日能走出大山,改變自己的命運。為什麼我會淪落到要寄人籬下,甚至要沿街乞討的地步!」
鄭主任說:「別激動……好好說。」
李小花說:「你們所有人都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是這個國度的脊樑。那我求求你們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上千台進口的伺服器,幾萬名頂尖的代碼工程師。十幾億人的數據在你們的硬碟里流動,每一小時每一分每一秒的出生和死亡你們都條目分明。就這樣一群精英,就是這樣劃時代的設備。卻沒有一個人、一台電腦、一張硬碟能證明我就是李小花。誰來!誰來告訴我為什麼?」
眾人默然,奇怪的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李小花的問題,卻誰也沒法回答。
李小花冷笑著說:「不過我現在想明白了。」
鄭主任說:「想明白什麼了?」
李小花說:「因為一個個體的存在和利益對你們來說太微不足道和沒有價值了。我是否真正存在對這個龐大的、嗡嗡作響的機器來說毫無意義。但你們任何人都有可能變成下個我,你們都是塵埃的一員,都只是某個巨大齒輪下的冗餘。」
鄭主任說:「姑娘不要急著煽動情緒,你有什麼拿得出手的資料證明你的身份?」
李小花電光火石間想到,她的包里還有她的高中錄取通知書。雖然那是一個潛規則處理的產物,但在此刻起碼會成為她有合法戶口的有力依憑!
她堅定地說著:「有!這件東西就能證明我就是李小花。」
李小花打開背包,從最上面率先舉起了她的護身符。那是錢樂送給她的,一捆嚴重發潮的炸藥。
12.
李小花因為危害公共安全罪,且認罪態度惡劣、影響極其敗壞,被判處無期徒刑。她的重判有很多原因,但李小花自己理解的原因就是她實在是搞得某些人太頭疼,頭疼到一定程度索性讓她去蹲大牢。
她原本以為自己早已對苦難麻木了,但真正戴上鐐銬的瞬間,她還是淚如雨下。原本這個終日以淚洗面的年輕姑娘看上去楚楚可憐,一時間成為監獄裡人人心疼的孩子。但這樣天天哭,月月哭,任誰也聽了心煩。久而久之,李小花連在監獄裡都被邊緣化了。
更重要的是,她已經不再年輕了。
漫長的服刑融化了她對時間的概念,她混淆了日期界限,無法意識到歲月的流逝。但肉體卻在一分一秒、真真切切地衰老著。
只是須臾之間,李小花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竟然已經三十歲了。
最初的日子裡,李小花很少和人交流。而後她發現這樣只會愈發緘默,惡性循環。她開始試著和她的獄友作伴。
這個獄友的名字李小花甚至都沒有心思去問了,只是她在最右邊牢房的右床,年紀又大,大家都乾脆了當地叫她右姐。
她和右姐的對話始於某一天的清晨。
右姐說:「他們都叫你小花,對吧?」
李小花說:「對的。」
右姐說:「名字不錯,怎麼進來的,還是重刑犯?」
李小花說:「我太愛鬧了,就被關進來了。」
右姐說:「鬧兩下就關上十幾二十年?你該不會是被冤枉了吧。」
李小花勉強地笑笑說:「算吧。」
右姐說:「你這就是命苦。我不一樣,我罪有應得。我把我老公弄死了。」
她說「弄」字的時候,極為狠辣。
李小花說:「為什麼呢?」
右姐說:「丫頭你別怕,我不害女人。我老公是個心理變態,連他自己的親生女兒都搞。我女兒那時候還不記事啊。讓我逮住後,氣得我直接拎起家裡的煙灰缸,朝他後腦勺就是狠砸。」 李小花說:「那他確實是個人渣,死不足惜。」
右姐說:「這還不算完咧。我後來聽說,他曾經是哪個山區初中的校長,經常猥褻自己學校的女娃。後來事情被捅破,他不知怎麼跑到南方來做生意,這才娶得我。」
李小花自嘆世界真小。她說:「這事情我聽說過,因為我當時就在那個山區讀的高中。」
右姐說:「那咱倆姐妹還真是有緣分咧!他的壞事還沒說完呢,不知道你聽沒聽說過。他私底下,有好幾個情婦嘍,都是私生子,私生女的。沒法落戶,到處給娃娃弄黑戶,就在山區里湊合著過。這不是害人么?你說這人連自己兒女都迫害,都凌辱,我想到這裡,越來越覺得自己殺得痛快,乾脆就自首進來了。」
右姐看了看一言不發地李小花,問道:「妹妹怎麼嘍,想起傷心事的么?」
李小花閃著淚花搖搖頭說:「沒事,沒事。只是後悔沒早點認右姐當我的好姐姐,不然這牢獄的日子哪裡會那麼無聊漫長。」
右姐說:「妹妹你可真會講話,我悄悄告訴你個秘密,你勿得跟別人說哦!」
李小花說:「姐姐你說。」
右姐趴在李小花耳畔說:「我說是認了罪,心裡可覺得我沒罪。將來出了獄,我就專打聽那負心的男人,遇一個我殺一個。反正姐姐我賤命一條,殺一個賺一個!」
李小花笑了笑說:「姐姐,別亂想了。先別說你遇不遇得到那些男人,就是遇得到,也未必就罪該萬死。世上是好人多的,你看,你我不都是好人么。」
右姐搖搖頭說:「妹妹當然是好人了。但你心慈手軟地,可不行。你想想看,世上要是好人多,你怎麼會被冤枉進大牢里咧?」李小花頓了頓說:「我走的太快了,沒留個回頭路。」
…
…
自那之後,李小花像是看開了一般,變得態度端正,積極改造。由於思想覺悟提高,被減刑至二十年。又因為寫的一手好字,文化水平不低,經常給獄友代筆家信。在監獄內,風評也是慢慢轉優。靠著和諧的監獄氛圍,再度減刑至十七年。
整整十七年,李小花再沒有安穩地睡上過一覺。每天夢裡都是自己在高考考場上被人抓走,檢查出准考證是偽造的。她夢見自己的高考狀元被撤銷,全村人圍著她哂笑。
結束了,什麼都結束了。
十七年以一種圓潤的姿態度過了,這些磨砂般的日子鈍化了李小花的稜角,把她從舉世無雙的璞玉變成了石頭。
她離開監獄大門的時候,一下子連走路都不會了。而更令她難以想像的是,門口竟然有一個熟人在迎接他。
她接近二十年沒見過這個人了,不知緣何竟一眼認出來。
是張自強。
那個靦腆的男生變得成熟穩重了,而李小花卻是單純的老去了。同樣的十七年歲月,唯獨在李小花身上留下了更慘烈的痕迹。
張自強一言不發地讓李小花換上新衣服,修了頭髮。他們沉默著走向一家高檔餐廳,吃了一頓闊別半生的飯。
李小花說:「你怎麼會知道我今天出獄的?」
張自強說:「我拖了關係,每個星期都會問你在監獄的近況。你減刑的事情,我也知道的。」 李小花說:「你竟然……還記得我。」
張自強說:「當然記得。我還記得當年在背山村的所有人。過了這麼多年,你也很好奇他們吧。想聽誰的消息,我都將給你。」
李小花說:「錢樂…怎麼樣了?」
張自強說:「我就知道你第一個會問她。她現在依然在為十幾年前那通沒接起來的電話後悔,因為她一直覺得那個陌生的座機號碼一定是你打來的。她為此自責了快有整整十年。那天早晨,你的奶奶突發心梗,是她開著車一路奔波到縣城醫院的。正因這件事,她錯過了一通電話。」
李小花說:「我奶奶……」
李小花平靜到冷漠,她在入獄之前就知道,以奶奶的身體狀態沒法撐到再見一面的時刻了。
張自強說:「很遺憾,你奶奶沒能從那天挺過來。錢樂知道你入獄之後非常焦慮,她一直覺得你會回來和她一起開店。多年以後,她賣了自己的店,變成了背山村第一家農機廠。她嫁給了自己的夥計,現在有一個女兒,日子很幸福。」
李小花說:「茶茶呢?」
張自強說:「很多年沒這麼叫過她了…畢竟她的筆名是茶花。趙茶茶寫了十幾部爆紅暢銷小說,近幾年由於她的書大量被影視改編,自己也成立了文化公司,早就不再寫作了。她和咱們不一樣了,她是作者,更是富豪,是商人。畢業的前幾年,我們還偶爾寒暄過。近兩年只打過三次,都是她經紀人接的,說她沒有時間。」
李小花笑著說:「你猜她還會記得我么?」
張自強說:「會吧。她可能不會記得背山村的任何人了,唯獨會記得你。趙茶茶在她的自傳里寫到,李小花是她這輩子唯一仰慕過的人。以你為模板的女主角頻頻出現在各大電視台里……雖然我看了有點不是滋味。」
李小花說:「她結婚了么?」
張自強說:「她那麼忙,哪有時間結婚。不過她倒是說過,她想嫁給李小花那樣的男人。」
李小花說:「那……王不凡呢。」
張自強說:「虧你還記得他啊。要說我和王不凡的再會才是真的不可思議。一年前到歐洲旅遊,途徑一個賣皮具的老店,王不凡正在裡面和朋友用英語侃大山呢。雖然過了十幾年,可他那瀟洒勁兒一點沒變。。在歐洲,他投身電子商務,賺的盆滿缽滿。他的家庭情況,我猜你也知道。再加上王不凡那麼機靈和有領導力的人,想不成功都難。他看上去還很年輕,還沒有結婚。喜歡讀趙茶茶的所有著作,也喜歡和人辯論。他說…」
李小花說:「說什麼?」
張自強說:「聽了你的事之後,他說他很後悔。他說小時候其實如果直接去找他父親,事情未必會鬧成現在這樣。他太自以為是了,覺得自己有能力擺平所有人。他覺得他對不起你。」 李小花說:「沒什麼,都過去了。說完了別人,最後說說你呢?」
張自強說:「我?大學畢業之後留美深造,回國在一家互聯網企業,從數據維護做到高管。結了婚,生了一個兒子叫張躍山。他是躍出大山的孩子,所以叫這個名字。五年前,我老婆因為淋巴癌去世了。我就帶著躍山一個人過。」
李小花說:「聽起來,似乎除了你我,所有人的結局都還不錯。」
張自強說:「小花,你不該變成這樣。我們都欠你太多了,背山村也欠你太多了。」
李小花說:「你們不欠我的,都是我咎由自取。」
張自強說:「你跟我回家吧,以我現在的收入狀態,再養十個你也不是問題。」
李小花說:「要我被人養著,還不如去死。」
張自強抓著李小花地肩膀,強裝出惡狠狠地樣子瞪著她說:「小花!你理智點。看看外面,看看桌子,看看我的手機,再看看你!時代變了,不一樣了。你已經十七年沒接觸這個社會了,你不知道外面是什麼狀態。走出這扇門,你連張手機卡都買不了。這是信息時代,你是個沒定義的人,你要去哪?你能去哪?回背山村么?繼續當你的村姑李小花么?」
張自強平復著呼吸說:「小花,我知道你是個有自尊的人。我不會白養你的。躍山剛上初中,你可以給他當家教。算我求你了!給我一個面子好么?我不願意看著你繼續顛沛流離,繼續受苦,繼續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甚至去蹲監獄。你是李小花,你是背山村的榮光,你該活的有模有樣。」
李小花說:「可我沒有身份,我什麼也不是…」
張自強說:「我知道你是李小花,這就夠了。就算這個國度在沒有事物承認你是李小花,只要我這樣想著,你就依然是。你永遠不會失去存在定義的,我會一直記得你。」
李小花折服了。
她不知道為什麼折服,她說不清楚。是因為張自強的話感動了她,還是因為她自己的軟弱,李小花沒有答案。
或者是一個昂首挺胸走了三十幾年的姑娘,終於再也撐不下去了。
她失去了當年風采,再沒有任何餘地了。她必須折服。
她低下頭說:「好。」
…
…
張自強的工作很忙,所謂家教,其實更接近保姆。不過向好的方向理解,和全職太太也沒有本質區別。幸好躍山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即便張自強沒有明確說出李小花的身份,張躍山既沒有不悅,也沒有反對。他像是簡簡單單理解了家庭發生的變故,再沒有多插嘴。
這一天,買菜路上的李小花繞了一個彎。她去了當年那個超市的位置,想找到曾經接濟她的夫妻。一問鄰里才得知,坤哥和芹姐早已搬走了。那事之後坤哥被離職,芹姐也不再干超市。兩人變賣了一些房產,到南方去開餐館,生意還算紅火。他們收養了一個女兒,如今已經上小學了。
心裡得到慰藉的李小花回到了家中,指導起了張躍山的作業。她發現一道證明題莫名其妙的無解,而張躍山卻算出了答案。
李小花說:「躍山,你算錯了。」
張躍山說:「阿姨,是您錯了。」
李小花的倔強依然沒有被時間洗刷乾淨。
她堅持道:「不,是你錯了。」
張躍山說:「您錯了。」
兩人僵持不下,氣氛越來越緊繃。可無論這個男孩如何據理力爭,李小花始終不肯服輸地說:「不,我沒有錯。是你算錯了。」
張躍山突然眼眶通紅地盯著她,她不禁為之一震。
這讓她一瞬之間想起了那個和陳老師誓死力爭的自己。
她突然發了瘋般的演算著,最終從凌亂的草紙中發現了自己的馬虎。原來錯的真的是自己,而不是面前這個委屈的男孩。
牢獄裡的十七年最終腐朽了她曾經睿智到驚艷的頭腦,她忘了自己的不敗金身早在哪個雪夜腐壞了。她早就不是那個橫掃千軍的李小花了。
她無法控制地想起了陳老師,想起了張自強,想起了王不凡、趙茶茶、錢樂以及許多人,還有她一生至今經歷的所有事、所有事、所有事。
回憶兇猛地吞噬了她,腦海里全都是四個年輕人對著一直烤鵝許願。無法說服其他人的女孩,最終說服了自己。
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她嚎啕大哭著抱緊著面前的男孩。
當年不肯低頭的女孩,如今不肯低頭的女人,終於用盡幾十年的力氣來認錯。她在痛哭中不停地重複著:「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是我錯了。
過了許多年,她彷彿知道了自己想要證明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完。
後記:
李小花的故事是我三天每天一萬字寫完的。每當停筆之後,後續的故事又會噴涌而出,誘惑著我繼續。總覺得李小花在某個角落裡真實存在著,雖然在任何文件里都找不到她存在的落點。在這個故事裡我有很多想表達的東西。但歸根結底,這是一個尋找存在的故事,是一個絕不服輸的故事。不服輸就要一直走下去,走到再也走不動為止。再變得平凡和冰冷之前,先走完這一生里赤誠的熱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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