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隨札——立廟之爭
《三國志·諸葛亮傳》注引《襄陽記》云:
(諸葛)亮初亡,所在各求為立廟,朝議以禮秩不聽,百姓遂因時節私祭之於道陌上。言事者或以為可聽立廟於成都者,後主不從。步兵校尉習隆、中書郎向充等共上表曰:「臣聞周人懷召伯之德,甘棠為之不伐;越王思范蠡之功,鑄金以存其像。自漢興以來,小善小德而圖形立廟者多矣。況亮德范遐邇,勛蓋季世,王室之不壞,實斯人是賴,而蒸嘗止於私門,廟像闕而莫立,使百姓巷祭,戎夷野祀,非所以存德念功,述追在昔者也。今若盡順民心,則瀆而無典,建之京師,又偪宗廟,此聖懷所以惟疑也。臣愚以為宜因近其墓,立之於沔陽,使所親屬以時賜祭,凡其臣故吏欲奉祠者,皆限至廟。斷其私祀,以崇正禮。」於是始從之。
柏楊作《讀通鑒》,即以為後主不納立廟之議,足見其於諸葛執政頗懷不滿,故於其身後借題發泄一二。至此以下,眾口傳揚,幾成公論。然細檢史料則不難察覺,立廟受阻,計前後二次。後主不納此議在後,朝議不納在先。以時間論,後主駁建廟成都之議去景耀元年立廟沔陽不遠,朝議不聽卻值「亮初亡」,相去二十餘年,顯非一事。按查史料,諸葛初亡,蜀漢執政正是蔣琬。諸葛亮之於蔣琬,有救命之義,知遇之恩,可稱再造。蔣琬之於諸葛,亦傾心敬重。楊敏嘲其「作事憒憒,誠非及前人」,琬以總攝百揆之尊,亦坦然自認,足見心境。故若以阻立廟之議為泄憤,豈非不通之甚?
又按《襄陽記》,朝議不聽之由為「禮秩」。檢《周禮》:「凡有功者,銘書於王之大常,祭於大烝。」《通典》釋曰:「生則書於王旌,以識其人與其功,死則於烝先王祭之。」故所謂「祭於大烝」,即祭祀先王,以功臣配享。《通典》又曰:「漢制,祭功臣於庭。生時侍宴於堂,死則降在庭位,與士庶為列。」足見漢從周禮,以功臣配食先王。故依禮法,諸葛亮理應配饗昭烈。今各地諫議為諸葛立廟,另立門戶,顯然有違禮秩。中華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禮為國本,違禮之事,勢所難行,更不免受人口實,遺後世之譏。故朝議不聽,實為常理。及後建廟成都之議,直欲與宗廟分庭抗禮,後主不從,顯而易見。
習隆、向充進諫,稱「漢興以來,小善小德而圖形立廟者多矣」。然檢史籍,如劉章諸人之立祠,系各地自發,非朝廷公立,所謂「淫祀」而已,於法則在禁毀之列。習、向二人偷梁換柱於有意無意間,後主卻未再加駁斥,反從其議,立廟於沔陽,是為武侯祠之始建。事已如此,後主違禮之行難免後世諷議。《宋書·禮志》即載何承天論此事曰:「《周禮》:『凡有功者祭於大烝。』故後代遵之,以元勛配饗。允等曾不是式,禪又從之,並非禮也。」 後主遂成違禮典型,反面教材,入載史冊。
昔日諸葛方故,李邈上書誹謗,後主即發怒誅殺。又諸葛瞻年十七即尚公主,拜騎督尉,以未及弱冠之年而居比二千石之重。其後一路升遷,直至與董厥並平尚書事,同掌朝政。諸葛一門於孔明身後,猶享「鮮花著錦之盛」,足見後主之恩,不為負心。既然如此,其又何怒於亡魂?縱觀其君臣相與,諸葛鞠躬盡瘁於身前,劉禪厚待遺族於後,乃至破千秋禮法為孔明立廟,可謂諸葛無愧於後主,後主雖社稷不守,於私亦無愧於諸葛。古來之人多言劉備孔明君臣稀遇一時,今觀後主孔明君臣,亦誠為一時稀遇。
——貼篇舊作,把立廟之事聊聊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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