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二傻在美國

我的小班長,一頭天然黃毛,下巴上三個痘印,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由於長途飛行,熬出兩個眼袋。她非說那叫卧蠶。

小班長飛到波士頓來看我了。我們一齊拖曳著箱子,從機場里走出來,兩隻手抵在一起。老劉呼吸進去冷氣,吐出半口毛茸茸的熱霧。她的步履很輕捷,短髮齊耳,邁步時,在兩腮邊一掃一掃,披上寬鬆的綠校服,就是十五歲的樣子。

我看得呆了,喃喃地說,老劉,一點沒變。

老劉轉過頭來,雙眼明亮,叫道:「鱉!」

我奈何不了她,由她叫去了。

老劉是我初中時的班長,長我三月,是食堂四結義中的大哥。現在老大老三漂洋過海,一個在英城曼徹斯特求學,一個在美東海岸混吃等死。四兄弟一年也團聚不了幾次。所以老劉驀然地出現在我眼前,就像初中時她邀我一起如廁時那樣親切地挽著我的胳膊,顯得像一個快樂的幽靈了。

老劉比初中時顯得更出挑了,開始化妝,不說話時娉娉婷婷,但大笑起來仍像狗叫。

初一還是初二的時候,我和四結義中的老小土豆朝食堂溜達,遠遠地聽到一陣高亢的犬吠。土豆怕狗,開始掐我的手臂,要奪路而逃。校園裡有兩三條無主的肥貓,在小賣部前搔首弄姿,向過路學生討火腿腸吃,卻沒人見過狗。我心下疑惑,大著膽子朝前探了兩步,發現那是老劉在公廁前狂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對土豆說:「不用怕了,那不是狗叫,那是老劉在笑。」

到波士頓後,老劉執意要請我吃飯,說要當我的爸爸。早上,我給她煎了兩片麵包,夾一片熏魚,草草地刷了一層蛋黃醬。老劉居然深受感動,當即拍照上傳到社交網路,配文:「兒子給爸爸的暖心早餐。」

我一看,輩分亂了,就在圖下留言:「爸爸照顧兒子,天經地義。」

第二餐,二人在市中心吃了龍蝦三明治,喝了盛在碗狀麵包里的蛤蜊濃湯。結賬時,服務員笑容可掬地說:「二十五元。」老劉不認美國錢,從錢包里大大方方地掏出兩張一塊的,遞到櫃檯上,開始哼著小曲等人家找錢。

服務員面露難色,老劉這才恍然,趕緊又抽出一張紙幣,這回是一張十塊的蘇格蘭英鎊。美國在四百年前曾是英殖民地,按說她也不算錯得離譜。

龍蝦三明治上來了,老劉把手機遞給我,說:「來,替我倆合張照。」

我將手機接過來,「誰倆?你和龍蝦?」

老劉已經擺好姿勢了。

波士頓的冷就像一記重拳,砸在老劉的鼻樑上。我們兩個幾乎冷得有些醉醺醺的。出門前老劉查天氣,一般來說,要麼是雪,要麼是雨,她翻開天氣預報後,卻默然了。我追問她,老劉忿忿地看著我,高舉手機:「他媽的,凍雨是什麼?」

我當即笑出了狗叫聲,答道:「估計是雨還沒等落下來,就凍成冰溜子了。」

老劉當日就購置了一件大羽絨服,反覆地問我肩膀是否太寬。半小時後,我倆逛進另一家店,看到了同一件大衣,款式幾乎一模一樣,卻要便宜三十塊錢。老劉大怒,怒了一會兒,沉靜下來,問我:「是不是我那件上的商標要大一點?」

我仔細觀察了一番,點頭道:「大不少。」

老劉破涕為笑了,「那就好,那就好,值了。」

寫到這兒時,失眠了一個晚上的老劉從假寐中驚醒,湊到我的躺椅前來搗亂。她執意要讀我的草稿,一邊讀還要一邊改,一邊改還要一邊絮叨。她說:「兒子,你是不是傻?那就是卧蠶。你再好好看看。」

讀幾行,搖頭,又說:「把『下巴上的痘印』那點給刪了。」

讀到找錢那段,發出犬吠一樣的狂笑。讀到吃龍蝦那句,說:「什麼龍蝦三明治,明明是龍蝦卷。」

讀罷,將電腦一推,開始磨我:「快,把商標那段刪掉,顯得我太膚淺了!」

我把電腦奪走,反駁道:「這叫先抑後揚,寫你好的還在後頭呢。」

她穿著花棉襖,袖著手,終於像個小老頭似地走開了。

老同學見面,難免要追憶童年。老劉問我:「哎,你記不記得咱們初中考語文,有那種填空題,讓你填成語?我印象特別深刻,有次考試出了這麼道題:()()人口。」

我點點頭,其實已想不起來了。

「當時全班同學都填了『膾炙人口』。你猜我怎麼寫的?」

老劉發出一串清亮的長笑。「我寫的『販賣人口』。」

「要得,切題。」我誇獎她。她將最後一塊火雞三明治塞進嘴裡。

凍雨那天,我摻著虛弱的老劉,在街上一步一滑。我們安靜下來了,不再說話。樹木的枝杈被冰裹住了,有的枝椏上結出鮮紅的果實,紅實下是枯葉。九隻黑頭鵝不疾不徐地過了馬路,蹼在冰上也打滑。街上幾乎一個人也沒有。向左首看,凍河畔上的一切都是銀子做的。

老劉跟我偎在一起,開始輕輕唱歌。

晚上,躺在被窩裡,她閉著眼睛,說:「白天愁眉苦臉的人,晚上一定睡得很好。」

我也閉上眼睛。「為什麼?」

「因為他們一定很自私,不管別人的想法。」

「你睡得著嗎?」

老劉笑得露出牙齒,那顆痘印在月色里熠熠生輝。「我睡不著啊,我白天總是嘻嘻哈哈的。」

她把我身上的被子掠走一截,還嘲弄我,說我第一個晚上打鼾如地動山搖。

我們閉著眼睛聊天,聊過去,現在,未來,聊暗戀的男生,聊下三路,聊一切。

老劉滿嘴薄荷牙膏味:「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羽毛的羽。當時我想,以後有了孩子,一定要給取這個字。」

我反問:「叫什麼?劉羽毛嗎?劉毛?」

老劉啐我一口,「呸,你以後的孩子就叫賈二胡。」

「你以後的孩子不如叫劉鋼琴。」

老劉笑得臉都皺了,她想了想,要賄賂我。「你還是別寫關於我的文章了,我明天再請你吃一頓飯。」

我告訴她,文人是有氣節的,不能為一頓飯折腰。

老劉想了想,說:「那就請兩頓。」

「成交。」

剛成交,我就後悔了。我問老劉:「要不給你起個化名?老李?要不就老王吧。」

老劉讓我去死,說:「你才是老王八。」

沉入睡眠前的最後片刻,劉二喃喃自語:「為什麼沒有人來保護我?」

我將頭枕在她的肩膀上,說:「我不是一直在保護你嗎?」

老劉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嗤笑。我們靠在一起,就這樣睡過去了。隔壁的酒店雇了鏟雪車,一趟趟在院子里來回,將混了雨水的臟雪揚起來,堆在籬笆外,我好像在夢裡聽到松鼠奔跑的窸窸窣窣的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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