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你的劍真是用來打架嗎?

我一直說,金庸筆下的浪子只有兩個半:一個是「我本逢場聊做戲」的田伯光,一個是「生怕情多累美人」的段正淳,剩下的半個就是「落拓江湖常載酒」的令狐沖。

那什麼是浪子呢?有的浪子多金,有的浪子多情,有的浪子愛哭,有的浪子愛笑,有的愛喝酒,有的愛打架,林林總總,千奇百怪。古龍說,所有的浪子都有一個共同點:空虛——孤獨、寂寞和空虛。

古龍又說,浪子們如果找到一個可以讓他覺得不再孤獨的人,就像一個溺水者抓到一根木頭死也不肯放手,至於這根木頭是不是能載他到岸,他並不在乎,因為他心裡已經有了很安全的感覺,對浪子們來說,這已足夠。

浪子與身份地位、才華財富無關,與其說是一種身份標籤,不如說是一種人生狀態更合適些,他們是一群不停眺望遠方,又活在當下的人物:活在當下,讓他們跳出世俗的束縛,顯得放蕩不羈;眺望遠方,則讓他們充滿了對自由的渴望。

不過,在浪子們的隊伍中,令狐沖並不合格。他半個浪子的身份固然源自天性,更在於他以劍為武器——他是金庸筆下唯一一個自始至終用劍的男主,劍蘊藏著令狐沖乃至整個笑傲世界的全部秘密。

有人說,身為五嶽劍派華山接班人,令狐沖以劍為武器不是再正常不過嗎?

不是的。別以為五嶽劍派就非用劍不可,嵩山派左冷禪左盟主縱橫江湖靠的就不是劍,而是他的寒冰神掌。

翻遍《笑傲江湖》,我們甚至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除風清揚和莫大先生外,五嶽劍派的一干高手幾乎沒人靠劍行走江湖,連以劍為號的岳不群也不例外!

你說恆山三位定字輩師太都用劍?這固然不錯,但你沒發現恆山派在五嶽劍派里的話語權很弱嗎?當然啦,比恆山話語權更弱的是泰山派,簡直劍法掌法沒一樣拿得出手。

有人說,令狐沖是男主,用劍有啥稀罕?

您還別說,男主用劍還真稀罕。金庸筆下的男主們用掌的用刀的不少,但用劍的寥寥無幾:楊過用過君子劍玄鐵重劍,後來武功大成基本不用;段譽倒是一直用六脈神劍,但那並非真正的劍而是劍氣;袁承志也用劍,但金蛇劍大概只能算奇門兵器。

有人說,真正的高手已不必再用任何武器了,可惜並不。放眼整個金庸江湖,真正用劍的絕頂高手其實並不算少,王重陽、林朝英、獨孤求敗、風清揚、無塵道長、金蛇郎君……他們雖然多是配角,卻無一不是各自書中的高高手啊!

然而,仔細想想這些人的故事吧:

王重陽壯志難酬,林朝英鴛夢難溫,獨孤求敗養鵰終老,風清揚三位被人設計欺騙,風清揚抑鬱終生,無塵道長自斷一臂,夏雪宜則連命都搭上了。一個個悲劇,簡直讓人細思極恐。難道這些悲劇與他們用劍有關?是的,關係很大。

既然用劍的高高手們都得了杯具,為什麼偏偏令狐沖一直用劍呢?別急,皮褲套棉褲,總是有緣故,且容老張我慢慢道來。

大家都知道,劍首先是一種武器,製造出來是用於戰爭的。

屈原的《九歌·國殤》中便有「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的句子,金庸的《越女劍》里吳國劍士也吟唱著「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的歌謠。

先秦時代的名劍簡直不勝枚舉,甚至到了因為一柄泰阿劍不惜發動戰爭的地步。不過這一切並非一成不變,隨著戰爭形式的變化,武器也發生了變革,最晚在東漢末年,環柄刀便取代了劍在實際戰爭中的地位。

當然,哪怕退出了戰爭舞台,劍也依然是武器,沒辦法用來吃面。但除了武器之外,劍還是貴族身份的象徵,是一種近乎於禮器的存在。

不妨先來看一個春秋年間的故事:

吳國王子季札奉命出訪列國,他到了徐國,受到徐國國君的熱情招待,兩人一見如故。幾年後,他出訪歸來又經過徐國,徐君已經去世。季札不忘舊情,便來到墓前憑弔,並將自己的佩劍,掛在墓邊的樹上。

隨從不明白,季札說:「上次路過徐國,我看出徐君非常喜歡我的劍,但他沒有開口向我索要。我當時想,現在我出國訪問不能沒有劍,等我公事回來一定將劍送給他。現在他雖已去世,但我不能失信。」

這則季子掛劍的故事,後來成為信守言諾的典型。季札和徐君兩個人誰都沒提佩劍,既是心照不宣,也是由於劍對使臣很重要——因為重要,徐君哪怕很喜歡也不好開口。

或許有人會說,令狐沖一個孤兒跟貴族啊象徵啊有毛線關係?其實,令狐沖和貴族不止是毛線關係,連毛衣都能扯出好幾件。

在《世說新語》里,王恭之說:「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正如劉國重兄所說,讓令狐沖「痛飲酒」自然毫無問題,讀書似乎有些強人所難,更別說詩詞曲賦棋書畫等雅事,不過金庸是以武說文,令狐沖的「獨孤九劍」就是他的詩篇,他的書法,他的潑墨……

令狐沖身上有著魏晉風度的完足氣脈,說他是貴族(最少是精神貴族)半點不錯。不過,這只是充分條件,和是否用劍並沒有必要聯繫,令狐沖的劍還有更深的意味。

令狐沖的劍充滿了文化味兒,是高雅尚武的文化意象。

老話說,千古文人俠客夢。文人對於尚武的嚮往綿延了幾千年,而劍恰恰是他們塑造理想人格的最佳道具:馮諼的彈鋏作歌,陶淵明的「撫劍獨行游」,李白的「拔劍四顧心茫然」,陸遊的「學劍四十年」,辛棄疾的「醉里挑燈看劍」……

這綿延數千年的文化鏈條直到近代猶有迴響:龔自珍說「一簫一劍平生意」,陳獨秀說「男兒立身唯一劍」。劍的主人大多是頂天立地的人物,江湖宵小是不配用劍的。

令狐沖的劍不僅是他自己馳騁江湖的武器,也是金庸武俠的以武說文,甚或是查良鏞斬破「豺狼鏞」圍剿的文化之劍。

更關鍵的,令狐沖的劍是君子之器。

在十八般兵器中,劍是非常高冷的,被稱作「百兵之君」。君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賞慶刑威的王侯貴族,「百兵之君」是兵器中的王侯,自其創造之初便帶著貴族氣;另一層則是孔子所說的理想人格「君子」,劍又是兵器中的君子,代表著仁義與正氣。

古人說,君子無劍不游,劍承擔著仁人君子的道義。劍之所以開雙刃,一面對著敵人一面對著自己,是因為它要求君子以人之善惡映照己身,唯有中正平和不偏不倚,才能克敵制勝。

在土生土長的道教中,劍甚至常作為降魔辟邪的法器出現,這是中華文化不同流派之間的奇妙共振。

回到開始的問題:令狐沖為什麼用劍?

在解答這個問題前,我們必須搞清楚令狐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令狐沖稱自己是「無行浪子」,這實在是一種自我認知的偏差。

他不在乎權力,哪怕日月神教副教主、五嶽派掌門,他也不放在眼裡,甚至從骨子裡藐視權力,反而追求洒脫不羈、無拘無束。 然而,與之相對應的是他天生至情至性,心中放不下的東西太多,所謂洒脫其實只是自我解嘲而已。

他熱愛群居,也非常在乎歸屬感,能與無名乞兒鬧市共飲,也能和採花大盜田伯光傾蓋結交,被逐出師門還整天想著回歸華山,可又怎麼樣呢?他只能無門無派,「無趣」地與任盈盈廝守一生,成為笑傲江湖裡最孤獨的那一個。

他心地良善,情深似海,哪怕自己跌跌撞撞,也不願意辜負別人的期盼,卻又有極佳的分寸感,比如他處理與儀琳的關係。

很多人說他和楊過很像,不是的,他和楊過一點都不像。楊過很偏執,從來都靠從別人身上尋找認同以掩蓋內心深處的自卑,這給了公孫綠萼、程英、陸無雙等人以誤會和希望。

從感情關係上說,楊過這樣的人,遠觀就好,走近了難免被誤傷;令狐沖則是樂觀的,內心深處不藏陰霾,讓人打心裡親近。

他隨遇而安,江湖載酒,看似隨隨便便,實際上原則感非常強,始終堅持著不與主流同流合污,從而走上了一條孤獨的審美之路——在整部書中,他看似朋友無數,卻沒有幾個真懂他,連青梅竹馬的小師妹也常誤會他,這註定了他的路並不平坦。

康德老爺子說:有兩種事物,我們越思索它就越感到敬畏,那是天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狐沖做到了。

他愛生活,也愛自由,這讓他的浪子身份很不合格,頂多算半個。他的另外一多半是真正的君子,克己復禮又溫潤如玉,內心柔軟又誓不妥協。君子與浪子就像他的兩面,一面是放蕩不羈愛自由,一面又因恪守底線而時刻置身於枷鎖之中。

面對著各式各樣的旗幟與名號:教主、盟主、掌門、觀主、方丈、君子……他唯有用劍這種君子之器,才能夠映照己身,不偏不倚;這些新老花樣,讓他無能為力更無從著力,他卻偏偏拿起了劍,並認真地刺了出去。

現在,新的問題又來了:

令狐沖的師父岳不群號稱「君子劍」,他的師弟林平之也用劍,用的更是「辟邪劍法」,這又怎麼解釋?

在《大戴禮記·武王踐阼》中,記載了很多器物的銘文,其中的劍之銘是:「帶之以為服,動必行德,行德則興,倍德則崩。」這是說:「帶上劍的時候,行動一定要講道德,行動合乎道德就會興旺,違背道德就會崩潰。」

遺憾的是,岳不群雖然被稱為「君子劍」,卻既不是君子也不懂劍,他不知道劍背後的文化內涵和隱喻,只能悲劇收場——在現實中,就像我常說的「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岳不群們正如日中天。

那林平之又是怎麼回事呢?小林子的問題不在劍,根子在劍法上——練成辟邪劍法的先決條件是揮刀自宮,但練劍的先決條件卻恰恰是把根留住。心理學家們說,人們喜愛劍,就跟人們喜歡建摩天大樓一樣,是一種內心深處的陽具崇拜情結在作祟。

小林子不懂,引劍成一快,辜負了少年頭;東方不敗懂了,領悟了天人化生的奧秘;至於令狐沖,他不需要懂,他只是拿起了他的劍。

東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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