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飄零之鴿
耶穌受了洗,隨即從水裡上來。天忽然為他開了,他就看見神的靈彷彿鴿子降下,落在他身上。從天上有聲音說:「這是我的愛子,我所喜悅的。」
——《馬太福音 3:16》
第一日
南國冬日的清晨,太陽還沒出來,一切都在霧氣中飄浮著。飼養員小張一手打著電筒,一手提著飼料,在草坪中央的石子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許是還沒睡醒,仍被昨晚的噩夢纏繞著——他夢見自己立在廣場中央,四周的人們都站得老遠,彷彿觀看行刑似的瞅著他,讓他脊背發涼;他想撒開腿跑,卻怎麼也動彈不得——直到昏暗的天空中傳來一陣撲棱,像羅網在收緊,他抬起頭,發現烏泱泱的鳥群從天而降,直直地朝他撲來;他清楚地望見一枚紅喙正對準他的眉心……他穿過石子路,搖了搖頭,決定不再理會這些幻想,認為這不過是一種程度較為輕微的職業病,沒什麼好記掛的。
他走進一條封閉的、狹長的玻璃走廊,吹起了口哨;巨大的迴音震得他耳膜生疼。也許是這些嬌生慣養的鳥兒貪睡,正躲在人為搭造的高枝上安眠呢。他於是走近那些高聳的樹,去瞧那些鳥窩,卻只看見一片寒冷的、悄無聲息的黑暗——那些鳥雀們頭頂惹眼的白色,此時似乎不在其中。
他有些狐疑,於是把玻璃房子里的燈光調得更亮,又再吹了一遍口哨;可無論他怎麼做,玻璃與玻璃之間仍舊只有他自己那單調、無聊的口哨聲,其餘的則什麼也聽不見——羽毛抖落的聲音,撲拍翅膀的聲音,鳥群此起彼伏的呼號——他從未如此期待逝去的夢境復活。玻璃牆是透明的,可以瞧見外面的景象,他清清楚楚地目睹了霧氣的消散,以及太陽緩慢的升起。不一會兒便是開園時間,今天是周六,少不得有來此觀鳥的遊客。
「白頭雀們失蹤了」——這一念頭讓他冷汗直冒。他在整間房子里來回踱步,尋思著能有什麼辦法;最後他甚至不惜違反園規,爬上幾棵樹去一探究竟,可事實就明明白白地擺在他面前:幾隻鳥窩都沒有被擾亂的痕迹,一些白頭雀的羽毛安詳地四處散落著,而本尊們卻蹤影全無。他從高高的梯子上一級級下來,又小心地把梯子收起,隨後到一旁的長凳上坐著,像升天的人發現天堂空空蕩蕩,又垂頭喪氣地回到人間。
他回想著剛才過去的那幾十分鐘,疑惑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早晨剛來的時候,玻璃走廊的門鎖得好好的,自己的鑰匙還有點銹住了,費了好大勁才打開,因此照理來說,這些鳥兒不可能在夜間偷偷飛走。
所以,它們究竟是如何有翼而飛的呢?
他瞧了眼手錶,距離開園的時刻越來越近了,再容不得其他的考慮。他調暗玻璃房的燈光,提上依舊滿滿當當的飼料桶,邁開大步走出了這個狹長的、充滿羽毛氣息的空匣子。他小心地把門鎖好,把「暫停遊覽」的牌子掛在門上,然後心事重重地從天沒亮時便走過一次的小徑折返回去——第一批遊客此時已經入園了,時不時與他擦肩而過。孩子們舉著智能手機在草坪上奔跑著,家長們則在身後寸步不離。他將在陽光下走進園長的辦公室,戰戰兢兢地彙報這一消息,隨後是震驚、暴怒與一連串的質詢,他一一抵抗著,像抵抗寒冬。
他帶領著一些男人走進玻璃棧道;只是這次鑰匙似乎比先前銹得更厲害,他花了好長時間才打開鎖。仍舊是一無所獲,沒有鳥兒光臨,連那些綠意蒼翠的枝幹都顯得孤獨。溫室里只有人與人之間煩躁的交談聲。玻璃外面,一些遊客朝裡面張望著,小張看著他們指指點點的樣子,彷彿自己才是被投食的對象。兩名警衛守在門口,緊張地注視著那些試圖到溫室里一探究竟的好奇人士;一個孩子慕名來看白頭雀,卻只看到一群神色慌張的成年人在玻璃那頭的叢林中穿梭,於是一時承受不住,在草坪上蹲著哭了起來。
而與此同時,園長正叉著腰,氣鼓鼓地站在另一個神色緊張的小夥子身後,從一塊電子屏上監視著小張一干人等。
調,給我往回調。鏡頭裡,時間逐漸逆轉,他看見玻璃棧道里小張攀在高枝上四處張望的樣子,便開始皺眉。而自從昨晚十點小張離開視線之後,鏡頭便黑了,再沒有光照進來,一潭死水,空無,零;他的表情擰成了死結。
給我把昨天晚些時候的遊客視頻剪出來,然後報給警察,說我們失竊了。說完這話,園長踏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監控室。他一離開,負責監控的年輕人便朝椅背上倒去。
動物園的招牌,四十五隻白頭雀在一夜之間消失不見,這可是大事一樁。警察下午便受理了這一案件,小張作為案件的重要人物頭一個被傳喚接受調查。遇到這樣的事情,他心煩意亂,連飯也吃不下,更別說午睡了,因此在筆錄過程中心不在焉、頻頻走神,彷彿要平添自己的嫌疑似的。
在這兒幹了三年了;每天的工作——清理走廊上的垃圾、給白頭雀們餵食、及時彙報新情況;夜裡門是鎖上的,這點我萬分肯定;玻璃棧道門口平日里不安排警衛值夜班;是的,先生,我一大早過去就發現那些鳥兒失蹤了;鳥窩上沒有擾動的痕迹;千真萬確,我親自找梯子爬上去看的;有……監控為證;每個月領六千塊固定工資;在城西有房子,家裡給買的;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小張低著頭從警局門口出來,還沒緩過勁,好幾台攝像機便齊刷刷地撲向他——電視台的記者們耐心地守在門口,像嗜血的老虎等候著獵物;看到小張身上穿著的那件藏青色的員工服,他們便立刻鎖定了目標,七嘴八舌地湧上前去。一樁莫名其妙的錯案反倒成了某種榮耀,他幾乎是被簇擁著,在亂成一鍋粥的街道上接受採訪;他把手插進褲兜,邊走邊面對著鏡頭說話,可仍舊說得斷斷續續的;這時沒有人再逼問他有關月薪和房子的事,只有攝像師大氣不敢出地跟著他慢慢行進。於是他漸漸平和下來,一五一十地說起今早空空蕩蕩的玻璃棧道,彷彿在說一樁和他毫不相干的事。
人群散去之後,他獨自一人往動物園走去。途經中央廣場的時候,他回憶起清晨那個似乎若有所指的夢,不禁朝天上望去——太陽已經升到了正當中,一隻純白的鴿子從半空飛來,落在他的腳邊。他總算真正放鬆下來,找廣場邊的老人買了點麵包屑,蹲下身輕車熟路地喂起了鴿子。
當晚六點半,南國地方台在黃金時段播報了白頭雀離奇失蹤一案,收視率也達到了幾周以來的最高點。成千上萬人圍坐在餐桌旁略帶驚詫地觀看了這一消息,並對小偷的技藝議論紛紛。
而小張仍睡在員工宿舍里那張冷冰冰的硬板床上,慢慢咂摸著今天發生的一切——憂慮的分量隨著回憶不斷累加,他想起才掛斷的電話里,母親充滿焦慮的叮囑;想起前半生種種陰差陽錯的選擇:學業、工作,以及愛情——時間在員工宿舍無聲的黑暗中一點點滴漏,而那雙盯著天花板的眼睛也隨之變得酸澀,乃至於最後趨於緊閉。他暫且忘卻了這些,呼吸均勻地入了夢,沉重的霧靄漸漸降下。平凡的一天正要落幕,似乎沒什麼大事發生,山峰沒有塌陷,海洋也未抽干,一切神話都不曾降臨;無非是一些白頂黑背的鳥兒飛出了籠子,僅此而已;而且,可以確定的是,它們並未就此停步,而是在別的什麼地方繼續這種飛翔。
第二日
警察找上門來的時候,淑怡正在餐桌邊陪一雙兒女吃晚飯。
電視里放著農民工討薪未遂後跳樓的慘案,孩子們看得津津有味。姐姐佳琴正為弟弟夾菜的時候,聽見外面有人敲門,於是淑怡起身去把門打開。門一打開,她便看見兩個身穿警服的男人站在門外的寒風裡,正試圖點一根煙。
淑怡一時呆住了,詫異的看著他們拿出火機,扣動機關,召喚出藍色火焰,再點燃煙捲的整個過程。直到塊頭稍大的那個吐出一圈灰霧,她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請問是警察同志嗎,這麼晚了你們有什麼事嗎?我家就我一個大人,外邊冷,有什麼事兒要不屋裡說吧。
她把兩位警察請進客廳,又到飯桌旁向孩子們叮囑了兩句,才匆匆回到兩人面前——他們坐在沙發上,四處張望著屋內的陳設,目光一一掃過那些桌椅、茶几、掛鐘和壁爐,彷彿在觀察幾件必不可少的重要線索。
警察同志,有什麼事兒您就直說吧,能幫忙的我一定幫。淑怡瞧著他倆東看看,西看看,啥也不說,覺得既尷尬又心慌,於是乾脆率先挑明了話頭。
你好,我們是寧堃市警察局的,是葛曉林的妻子李淑怡女士沒錯吧;她點頭;昨天清晨寧堃動物園發生了一起失竊案,失物是珍稀物種白頭雀,共四十七隻。經過調取動物園的監控錄像,我們認定您的丈夫有重大作案嫌疑。剛才聽說他不在家是吧,請問他最晚什麼時候離開的?
啊,警察先生,我想你們可能是搞錯了;我丈夫他……一年前就離開家了,這麼長時間也沒回來一次,把兒子女兒留給我一個人照看,而且也聯繫不上他,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人雖然不怎麼樣,但也膽小,不敢真去做這種事的;還有,監控里就千真萬確地拍到他偷那些鳥兒了嗎?
這倒沒有。不過,我們通過調取數日來的監控錄像,發現您的丈夫最近一個月來天天到動物園觀鳥,每次一去就是小半天,盯著白頭雀展出的區域看個不停,門衛對此都有印象。而且,自從昨日白頭雀失竊以來,他就再也沒有到訪。因此我們對他的舉動產生了懷疑。
巧是巧了一點,不過,懷疑總要有證據的吧,我覺得他也可能是湊巧沒來而已;來,阿凱,佳琴,你們回房間寫作業,媽媽在這裡跟警察叔叔處理點事情,一會兒我過來檢查作業啊,快去吧。
他們是你和葛先生的孩子嗎?穿著制服的兩人問道。多大了?
是的。大的十歲,小的七歲。小的今年剛上小學。
平時都是你一個人撫養嗎?收入和正常生活怎麼保證?你丈夫有沒有定期給家裡一點生活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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